王方旋听了,撇撇嘴道:“这书生迂腐。世人千奇百样,无不以利欲为求,就有‘本心’去,谁会去畏去敬?‘本心’又不能跳脱出来逼迫他们行事。师父说道学头巾,酸腐不成事,大有道理。”杨慎笑道:“他确实有点迂,腐却未必。我也看了些他的著作,大约宗旨陆象山,又有些落入佛禅之中。不过他倒也能弥合朱陆……这些前贤著作,哥儿你即未看过,也不去说他,我只问你,若无‘本心’,你为何又对卖茶大嫂孩儿事萦绕于心?他们与你何干?不过一路人耳。或者对‘本心’不畏不敬,你为何又愧疚于心?如你所说,世间何物不冤?斩断便是了。为何你斩而不断?”
王方旋怔怔,突然想到,自己当日在茶铺中,只揪心于跟着文雀儿吴远,寻到花三娘,看她要那宝贝作甚,可不是一己之私?又因身中无钱,为了面子将那块玉给了大嫂,可不是一时之情?因这私这情蒙蔽“本心”,方不能察觉赵二郎为媒鬼所灭,也才有了后来大嫂孩儿惨死。难道,那迂腐书生说的,还有些道理?杨慎看他怔忡样子,也面容严肃,轻声道:“仁义礼智,人之四端,无恻隐心,非人也;无羞恶心,非人也;无辞让心,非人也;无是非心,非人也……这话出自孟子。人之四端,也便是‘本心’四端啊。人无‘本心’,何称为人?不畏不敬,以何自立?不能自立,焉能道行逍遥?”
他这话,如撞钟般撞击在王方旋心上。王方旋抬头,眼神夹杂震惊疑惑,问道:“这话是那茶褐色布衫书生说与我的,他……”杨慎淡淡说道:“你猜的不错,我说的书生当是你火海中见到的茶褐色布衫书生,也是那卖茶大嫂的相公,孩儿的父亲。”他看着王方旋,眼神悲悯,又道:“也是我的知交同学好友。”
他又略略说了些当年这书生在他家借读与他缔交由来,并之后书生骨鲠倔强种种事迹,因病死后他的遗孀——即哪位大嫂——又是如何骨鲠拒绝杨慎相助等事。杨慎叹息道:“我这同学朋友,说得上安贫乐道、一生清白了!他姓程,慕西汉程不识为人,亦改名程不识;又为他孩儿起名曰程不疑。哪位大嫂性余,是为程余氏。”
王方旋更是惊讶疑惑,想发问时杨慎摆摆手道:“我也不知,为何程兄会出现在火海中,为你所见。宁焱子所使道术,着实千变万化,人所不测……或者,他今为鬼兮?为宁焱子道法所召,要对你说些什么?你们道家法术,方哥儿,我是一毫不会,还得你以后自去找出答案。”他又蹙眉沉思,一会儿方展眉道:“不过,鬼为何物,我倒有一些见解。”
“鬼者,归也,”杨慎看定王方旋道:“人生天地间,必有了来处去处,有心的,不免会问自己,归向何处?或者,程不识兄显与你心象之中,是他与你有缘,启示你寻归宿大道也未可知也。总之,方哥儿,般般心思,要归于‘本心’啊!”
看王方旋似解未解,他叹息想道:“‘本心’归处,也是缥缈,方哥儿毕竟还小,就是我,又何时才找到自己归处呢?”看了王方旋,话意荡开道:“便咋们今日所听《孤馆遇神》琴曲,说的也是个‘归’字。想那周时伶官,才而见杀,游魂飘飘,腐骨未化,终无所归处。嵇中散——便是嵇康——怜而葬之,他心中怜的也许还有自己。嵇中散千古才人,其最终结局,可不是也因才而见杀么?大约古今才人,多为世忌,处世间大孤独大寂寞中,不免反复叩问本心,要寻个归处,因是而有此《孤馆遇神》琴曲。”
前日在锦屏山里,王方旋已听杨慎说过嵇康平生事,这时回思,想如嵇康那般俊才高逸,也不免寄情于鬼,以琴曲叙心意所归,或者真如杨慎所说,自己火海所遇那书生程不识,是要启悟自己归处罢?可归处何在,又从何悟来?
还不待他问出心中疑惑,杨慎又道:“此曲壮丽跳脱兼而有之,正合人寻本心归处时那种百折千回,上索青冥之高天、下至渌水之波澜的曲折经历。我蜀中自古多仙山侠隐,有怪石参天、险川横流,猿鹤云集、道气纵横,此曲惊心动魄,正合蜀中地理情势、人物心志。方哥儿,今日我夫人为你操缦弹此一曲,她看你可高呢,想哥儿日后必是为我蜀中添彩的名侠义士、道家高人!”
王方旋听他夫妇二人对自己期许如此之高,心头不免又是振奋又是感激,一时眼中光彩迸发,心情激荡,却又不知说些什么。杨慎看他神色,微微一笑,甫又叹息道:“只是操此曲极费心力,我夫人这时想来已疲乏之极,说不得呕血都是有得!”王方旋听他这话,心中一惊,过去拉开楼中一脚黄色帷幔,见黄娥果然奄奄伏在琴桌上,虽未呕血,但脸色惨白,勉强抬头,嘴角勾出若有若无笑意。她身边香炉里沉香袅袅,此时也若断似续。
王方旋一时情急,竟上前捉住黄娥双手,一股清气暖流,源源输入黄娥体中。杨慎性格本来豁达,知王方旋此举应是以道家功法助黄娥回复精气,并非无礼之举,只是拈着颌下清须,微微一笑。须臾,黄娥只觉体内如为三春暖阳照拂,遍身没有一处不熨帖舒适,将手轻轻抽动却为王方旋捏紧了抽不出去,身子立起,双颊飞红道:“方哥儿,你为我输送这道气真是神奇呢,我身子大好,也不必再劳烦你了!”
王方旋一愣,赶忙松开手,一时想道男女有别,自己可大大失礼。遂回身脸红了向杨慎急急解释道:“我……”杨慎摆手微笑道:“哥儿,你的心意,我岂不知?更何况你与我夫人自幼相识,情同姐弟,我辈相交,只在真情流露,又岂拘于俗礼乎?”
他的气魄风范,使王方旋大为心折,也不由爽朗笑道:“状元郎说的好,我辈相交,何必拘于俗礼?”黄娥坐于琴桌前,看他两人话语眼神都甚为相得,抿嘴笑了道:“你们两个,可真叫惺惺惜惺惺了!方哥儿,状元郎说我对你期许甚高,其实他对你的期许啊,可比我更高。这几日晚上,他常对我说,平生再没见过如你这般的好男儿,说你他日修道有成且也罢了,也必会像那留候张良一般,在世间留下极大功业!”
张良黄桥遇仙,得授兵书而助汉高成事,其后功成身退与赤松子游,此种故事民间多为流传,王方旋也从戏文里听过,这时听杨慎竟拿他与前辈逍遥神仙相比,心中大是高兴,笑道:“我修道人,求功业何为?倒是状元郎,是国家顶梁玉柱,他日必像于谦那样成为一个大忠臣,建功立业、青史留名!”黄娥听他又拿杨慎与于谦作比,心中怔怔,杨慎却并不挂心,拈须笑道:“我岂敢自比于忠愍公,但求国家太平无事,我自心安理得!方哥儿,今日来,一为邀你听琴,二者我还有一样东西,是当时答应过你的,要赠予你。”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物,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也不只是什么材质,即像石头,又像块黑玉,形状又不规则,如两个漏斗合在一起,两头甚尖,中间浑圆,又有些小如针如刺般物杂生其间。这物灼灼闪光,如天生星辰般幽冷岑寂。
“想来,江淮二十八宿那日锦江中向我求的就是这件东西吧?你救我夫人后,问我讨得也是这件东西吧?”杨慎看着王方旋笑道:“这件东西,还是家父得之偶然,转送于我的。我也不知它的来历用处。一来我当日锦江里答应过你的,我可不想做无赖小狗儿;二来我辈即相知莫逆,便无江中事,这东西与你有用,与我无用,也必当赠于哥儿。”
王方旋怔怔,这东西随着他与杨慎相熟相知,已本无心求要,不想杨慎这时拿出送了给他。他看杨慎眼神清澈真挚,并无一丝苟且之意,心想我要推辞,便拘泥落下乘了,遂爽朗笑道:“既然如此,那谢谢状元郎了。”取过此物,又开杨慎黄娥都眼有疑惑,想是不知这物来历名字,心中好奇。他稍稍沉吟,道:“我师父说,这件东西叫‘龙精玉髓’,其名应是那些不知此物来历之辈妄取的。其实这件东西非石非玉,更不是什么龙精流泻生成,它应该是天外来物。据我师父所言,寄身此物,可见宇宙洪荒,而参天地未生成前道之行迹。”
杨慎黄娥面面相觑,心中都道这么块小小石头,要怎么寄身法呢?王方旋看他们眼神中神色,微微一笑,还如托“影石”一般,将“龙精玉髓”托在手中,微微用功,就觉“龙精玉髓”中隐隐有一股气息流动,他心与念合,神思流于周身精气中,调理与那股气息节奏韵律相谐和,就见“龙精玉髓”瞬息间爆出悠蓝光芒,将整个楼层全笼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