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 喜帖街
爱的人没有一生一世吗?大概不需要害怕。
——《喜帖街》
开学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场大暴雨,这场雨来势汹汹,跟海水倒灌一样,几乎淹没了整条街,直到天明才退去。学校的旧宿舍楼也有两盏路灯不幸地被风吹倒,为了学生的安全,校方紧急找人过来维修,于是不得不把假期延长了一周。好巧不巧,这一个星期里黄少天出去打球,不小心摔伤了腿,去医院缝了两针,刚刚好错过了开学典礼,因此也就没能及时见到那个新来的转学生。
当黄少天用他那条不太灵便的腿悄悄地踢开后门,从门缝中挤进课室的时候,班主任正好在讲台上介绍新同学。大约是因为新学期新气象,而黄少天也勉强算是个伤员,所以班主任只是抖了抖眉毛,用眼神示意他赶紧回去坐好,并没有多说些什么。黄少天一瘸一拐地从后排走道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扯椅子的时候却不小心用力过猛,后背撞到了摆在墙角的书架,痛得他龇牙咧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表情太过夸张,站在台上的转学生竟然朝他看过来,两人的视线隔着密密麻麻的桌椅在半空中交汇,尽管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黄少天还是捕捉到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他似乎看到那个转学生勾起嘴角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然后就迅速背过身去,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黄少天这才想起来他们班好像是来了个转学生,便抬起头去看黑板。
他们班主任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龙飞凤舞,一个欢迎新同学被他写得像是风中枯草,落笔处几乎要甩出去。和那惨不忍睹的画符一般的文字比起来,转学生的字就显得中规中矩多了,倒算不上有多漂亮,但胜在一笔一划十分工整,也颇有几分力道。和他主人的模样倒是不太相符,黄少天咬着笔杆子想,那个转校生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又把校服衬衫的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还笑得那样不露声色,肯定是个古板又无趣的人。黄少天往后一仰,视线瞬间就从黑板变成了天花板,他盯着白花花的墙发了片刻的呆,想了一会转校生的姓氏到底是读第二声还是读第四声后认真地下了结论。
转校生倒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不近人情,最起码他笑起来的样子是挺好看的,虽说大半是礼貌的敷衍,但这并不影响这群十几岁的孩子们围过去打探消息。黄少天腿受伤了,不方便走动,干脆把椅子往前挪了一点,竖起耳朵听他们在那儿叽叽喳喳问东问西。
喻文州说他来自一个城市边缘的古镇,他们家住的地方叫作喜帖街。喜帖街,顾名思义,就是专门给人家印刷喜帖的,据说那条街上的住户,大都从事婚庆相关的行业,因此本来普普通通一条小巷子,也渐渐发展一条商业链,于是也名声大噪了起来。
有些小姑娘听了便捂着脸说好浪漫啊好想看看喜帖街的喜帖到底长什么样子,言下之意就是想让喻文州带几张给她们看看了,喻文州只是微笑,也不拒绝,也不点头。黄少天在座位上听他们讲了这么久,也心痒得不行,他本来就个喜欢说话的开朗性子,也就实在是没忍住凑了过去说了一句我也想看。
大概是他是这一群人中唯一一个开口说想看喜帖的男生,喻文州也就多瞧了他两眼,这两眼让黄少天瞬间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自己又不是女孩子,看什么喜帖。谁料喻文州这回儿倒是应了一声好,有机会给你看,反倒没给黄少天留退路了。有几个黄少天的好哥们儿围着他吃吃地笑,跟他打趣儿,说跟你做这么久同学,没看出你这么有少女心啊黄少。黄少天一巴掌呼过去,翻了个白眼,在心里给喻文州狠狠记上一笔,然后又歪歪扭扭回去了。
开学第一天座位都是先到先挑的,班主任也懒得安排座位,就随他们坐去了。黄少天迟到了这么久,自然只剩下角落的位置,而喻文州却被分在了第一列靠窗的位置,这是个上课睡觉或者抄作业看小说最容易被从窗外经过的老师逮住的位置,因此也不受学生们青睐。如此一安排,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就几乎是整间教室的对角线了,黄少天甚至连喻文州的后脑勺都看不到。
喻文州转学过来时正好是高三的第一个学期,黄少天他们刚刚才根据上学期的期末考成绩又重新分了一次班,如今小半个班都是陌生的面孔。按理来说,没有人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转学,因为不同的学校文理科的教学有着不同的侧重点,适应这种教学方式的转变并且调整自己的学习方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除了兴趣之外,任课老师也多多少少会影响学习的成绩。再加上喻文州又是从小县城转过来的,到了城里的学校又要适应不同于他们那边的新的教学环境和学习氛围,还要再从零开始建立人际关系,不得不说这确实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但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想必喻文州也是这么认为的,从他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成长在欠发达地区的狭隘和紧张,言谈举止似乎比他们还要优雅大方上那么几分,让人好感倍增。
两个座位之间遥远的距离和黄少天还没有痊愈的腿使得他们开学快一个星期了还一句话都没有讲过。好在班主任终于有空给他们安排了座位,按照新的座位表来坐的话,他们就成了前后桌,和另外两个同学成了一个合作小组。既然距离好不容易缩短了,黄少天又早对这个转校生好奇心满满,话匣子自然是打开了就合不上的,之前喜帖的事早就给他丢到了九霄云外,现在恨不得把喻文州的祖宗八代姓甚名谁都盘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然最多的还是那条让人无比向往的喜帖街。也幸好喻文州有足够的教养和耐心来一一回答他的问题,否则早就烦不胜烦让他闭嘴了。
“少天,你有带手机吗?”班主任已经离开课室好一会儿了喻文州才用脚蹬住课桌下边的横杆,借力把椅子往后挪了几公分,然后整个人贴在椅背上,微微侧过头去跟身后的人讲话。
“有啊,你要干嘛?”黄少天原本放在桌面的手朝桌洞里伸去,喻文州听到他在一堆试卷和练习册中掏东西的声音,然后黄少天把手抽出来,接着一抖,那个四四方方的金属制品就从宽大的袖口中滑出来,正好躺在他的手心。黄少天把手机掂了两下,又朝窗外望去,见走廊上空无一人后便干脆地垒高书本以遮挡视线,之后把手机竖在笔袋边等着喻文州的下一句话。
喻文州没想到他真这么果断地就把手机掏了出来,还如此大胆地直接摆在了桌子上面。要知道虽然学校没有明令禁止携带手机进入校园,但是在教学楼里,手机可是绝对禁止使用的。黄少天这番动作着实把喻文州吓了一跳,他本来也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不过既然拿出来了,喻文州也懒得跟他客气。
然而尴尬的是喻文州发现他不太会用这种智能手机,差点把黄少天的手机重启了,黄少天急忙把手机从喻文州的魔爪中抢救回来,痛心疾首地控诉喻文州的恶魔行径。
“不好意思,”喻文州抱歉地朝他笑了笑,“我不怎么用手机的,家里面也不用这种款式的。”
这下轮到黄少天笑了,“那你们用什么?总不至于飞鸽传书吧?”
“那也不至于,只是没有那么大罢了。”喻文州对他的调侃无动于衷,继续问:“你的手机能不能听音乐的?你不是老问我喜帖街么,正好有首歌唱的就是喜帖街,不如你去听一下,也省得我再绞尽脑汁给你解释,因为很多东西我也说不清楚。”
“你这么快就嫌我烦了?不是吧,亏我还以为你很有耐心,和那帮凡夫俗子不一样呢!”黄少天夸张地叫了一声,手下动作却不停,利落地划开锁屏,调出了搜索页面递给喻文州,又从口袋里掏出缠成一团的耳机线直接插进耳机孔。
喻文州皱了皱眉,输入了喜帖街三个字以后又把耳机线扯了出来,给他一圈一圈解开,捋清楚分好左耳和右耳之后把其中一个塞进黄少天的耳朵里。
黄少天啧了一声,似乎是嫌他太麻烦。按下播放键后黄少天就趴在桌上,用身体把手机遮得严严实实。短暂的前奏过去之后,悦耳的女声从耳机里传来,这是一首粤语歌,因此听起来格外亲切,曲调也是轻柔而温和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沉醉。黄少天那只没戴耳机的耳朵隐隐约约听到喻文州跟着音乐小声哼了起来。
旁边一直在专心看小说的同学突然啪的一声合上书,然后用胳膊肘捅了捅黄少天,比了个口型——老师来了。
黄少天藏手机的技术可谓是炉火纯青,只是现在牵了这么一条长长的耳机线出来,其中一边还塞在喻文州的耳朵里,难免没有直接收那么方便。幸好还有高高的一摞书遮挡视线,从教室门口只能看见他们两个一前一后挨得很近,但是要是再走进一些,别说耳机线了,估计就连书脊上印着的文字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黄少天保持趴在桌子上的姿势,微微撑起一点身子,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把那条晃悠悠的耳机线直接扯了过来,连带着那枚可怜的耳机就这么被硬生生地从喻文州的耳朵里拽了出来,在半空中划了一条圆滑的抛物线之后,被黄少天稳稳握在手中。
“还愣着?没看见老班在门口?”黄少天已经重新趴下,把手中捏着的耳机线往乱糟糟的抽屉里塞,然后顺着耳机线把压在胳膊下的手机一点一点抽出来,也塞进了里面。他又胡乱抽了两本书叠在最上面,这下终于看不出来了,他才装作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夸张地伸了一个懒腰,冲回头看他的喻文州挤眉弄眼,神情好不得意。
“黄少天,你又在自习课的时候睡觉,待会的小测打算考多少分啊?”班主任不疑有他,只是随口训斥了两句,便径直走到讲台上坐下了,继续看刚才没改完的作业。
被黄少天一脚踹在椅背上踢回来的喻文州看到讲台上的人才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刚才只电光火石的一瞬,耳机就被生生拔了出来,软胶从耳廓划过时牵扯出一丝痛感,他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又被黄少天蹬了回来,胸口差点磕到桌子的边沿。然而喻文州只是缓缓抬起手,捂住了有点发红的耳朵。
“啊……弄疼你啦?不好意思啊,刚刚情况紧急,实在是求生欲太强了……”黄少天看到他微微皱起眉,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想帮他捂住耳朵。
直到感受到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温凉,黄少天才意识到他的手正覆在喻文州的手上,之间没有一丝空隙。黄少天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握住了他的手,愣了一会好像又觉得不太对,便干脆把他的手扯下来。
“你别动,我看一下,其实应该没什么事的,但是刮到了应该很痛吧……”黄少天凑近他,几乎整张脸都贴了上去,右手指腹捏着他的耳廓,是真的在仔细检查。
喻文州大概不太适应这种亲密的距离,微微退开了一点,依旧是一副拘谨的样子,只是耳尖几乎红透了,不知道是真的受伤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要说黄少天和喻文州两个人真正熟络起来,还要感谢学校对住宿生严格的封闭式管理。黄少天一直不太喜欢学校饭堂的早餐,第一是因为学校饭堂的早餐没什么花样,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种,高一一年早就吃腻了,第二就是学校饭堂发挥太不稳定,可能昨天味道还刚刚好,今天就咸得能让人吐出来。因此黄少天总是宁可躺在床上多睡几分钟,然后饿着肚子直接回课室,也不愿意早起去排那条长长的,并且一点也不值得的队。
幸好现在有喻文州这位愿意跑腿的走读生,黄少天果断地弃暗投明,调查好喻文州家附近有什么早餐店之后便求人帮忙带早餐。
黄少天真的很挑食,偏偏又很讲究,不吃菜包里的胡萝卜,不吃茶叶蛋的蛋黄,不吃煎的韭菜饺,不吃糯玉米,这么多要求,也难怪学校食堂满足不了他,也难怪他情愿饿肚子了。就算是校外的早餐店都很难达到黄少天对早餐的苛刻要求,所以黄少天愿意吃的也不过那么几样,喻文州帮他带了一个星期以后就几乎可以记住黄少天的全部忌口了。同时,喻文州意外地发现,他们俩的饮食爱好其实还是有很可观的一部分是重合的,比如他们俩都是豆浆党,只不过黄少天喝豆浆一定要放很多糖,而喻文州只喝无糖的豆浆。
所以每一次帮黄少天带早餐,喻文州都得记得跟老板说一声他们俩的特殊要求,几乎从来没有出过错,不过,也偶有意外。
今天闹钟没响,等喻文州醒来时,已经是之前起床时间的半小时之后了。他手忙脚乱地把桌面上的书都收进包里,然后慌慌张张下了楼,一边祈祷能够正好赶上绿灯和公交。经过早餐店时实在太过匆忙,以至于他忘了跟老板说两杯豆浆一杯加糖一杯去糖。等到他自己被这杯明显多加了糖的豆浆甜得舌头都麻了的时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忘了说。好在黄少天那杯如他所愿,甜度刚刚好,他把最后一个奶黄包吞吃下肚之后便把目光移向了喻文州。
“你的豆浆不喝了吗?”黄少天挪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摆在桌脚的豆浆。
“嗯……今天忘了说,糖放多……”喻文州还没抄完上课时老师给的笔记,此时正在埋头苦干,听到黄少天的声音也没抬头。
“那我就不客气了哦!”这短短一个月的相处时间可算是让黄少天摸清了喻文州的脾性,知道他这回答几乎等同于默认,便很自然地拿起了豆浆,直接咬着吸管喝了两口。
喻文州这才反应过来,刚想说那个吸管我已经用过了,就看见黄少天已经握着空杯子准备来个抛投丢进垃圾桶了,于是张了半天嘴,觉得提醒他不好,不提醒他也不好。反射弧长得可以绕地球一圈的黄少天直到看到了喻文州那一幅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表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刚才干了什么,瞬间从脖子到耳朵红成一片。
“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这么多,就顺手……”平常伶牙俐齿的黄少天一下子没了词,连道个歉都语无伦次结结巴巴的,偏偏喻文州也低着头不说话,一时气氛无比尴尬。
幸好没几分钟就打了上课铃,黄少天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迅速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趴下不动了。喻文州从抽屉里掏出这节课要用的书,跟着课代表一起课前读。他隐隐约约听见后面有声音,便稍微放低了音量,他听见黄少天的同桌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怎么了,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还听见黄少天不耐烦的声音从校服中闷闷地传出来,“别多管闲事,豆浆太烫了!”
喻文州没忍住,肩膀极其微小地颤动了一下,然后就感觉背后冲来一股力道,把他整个人往前推去,黄少天又一脚踹在了他的椅子上。
其实黄少天一直很好奇喻文州一个从城乡交界处搬来大城市的人怎么会走读,不应该是住宿更方便也更合算吗?面对他的疑问,喻文州始终笑而不答,然而这毫无疑问更加勾起了黄少天的好奇心,奈何再三追问死缠烂打下喻文州也只是说家里人已经提前找好了房子罢了。
“总有一天我要去一趟你家,看看你住的到底是黄金屋还是盘丝洞!”
不知是不是天意,总之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虽然并不是以什么让人开心的形式。
那天喻文州正在整理试卷,黄少天就躲在他后面悄咪咪地划拉着手机屏幕准备订外卖,突然他们班主任推门进来,吓得黄少天差点椅子一滑摔下去。
班主任看也没看黄少天一眼,径直走到了喻文州旁边。他的神色有点怪异,一副有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表情。黄少天默默地把手机又往抽屉里捅了捅,然后端端正正地趴好,好奇地等待班主任接下来的话。
“喻文州,你父亲在校门口,好像是有事情找你……”也不知道他们班主任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怎么说话还支支吾吾的,有什么事直说不就是了?
“你快去看看吧……”说完这句话班主任就急匆匆地走了,从黄少天身边经过时也没看他,一副落荒而逃的狼狈样子,仿佛后边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一样。黄少天这才注意到班主任的领口像是被拉扯过,第一颗扣子崩开了,他们班主任可是会把扣子一丝不苟全部扣上的保守男人,怎么会这样?
黄少天探出身子想去征询喻文州的意见,却发现后者的神色比他们班主任的还凝重,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条绷紧的弦。
“哎你怎……”黄少天话还没说完喻文州已经唰一声推开桌子扭头朝门外走去。“什么毛病……”黄少天嘟囔了一句,低下头把手机抽出来,教室的信号不好,订单怎么也确认不了,他索性拿着手机站到窗边试图让网速快一点。最近广州天天下雨,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见着太阳了,黄少天的伞要么就是在用,要么就是在晾,反正是没绑起来过,听别人说是气候异常,这两天台风都比往年要多得多。终于等到微信支付成功,黄少天把手机塞回兜里,抬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云层连成一片,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大概是要下雨了,黄少天想。
又是一场阵雨,明明还是盛夏,却带着能渗进骨头里的寒意,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上,只一瞬间,窗外的景色就被雨水模糊成了虚无缥缈的一大片。黄少天抱着胳膊哆嗦了一下,想着还是赶紧回座位的好,却又突然想起喻文州走的时候好像没有带伞。都这么久了,还不回来,黄少天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是披了外套去走廊的伞槽里拿了自己还湿漉漉的伞去校门口找喻文州。
黄少天刚走出教学楼就看见了喻文州,毕竟只有他一个人只身站在瓢泼大雨中,不打伞,也不躲雨。他身边都是匆匆忙忙脱了校服外套盖在头上和拿着书本挡雨的学生,人群从四面八方往教学楼涌来,只黄少天一个咬咬牙,卷了裤腿狂奔出去。
喻文州站在雨中,垂着头,浑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他被打湿的刘海成股流下,校服因沾了水而显得半透明,紧紧贴在身上。他太瘦了,站在那里整个人摇摇欲坠,大雨这么劈头盖脸浇下来,几乎要携着呼啸的狂风把他淹没。黄少天甚至疑心他是不是已经站着昏了过去,否则这么大雨为什么还不找地方躲雨。
“喻文州!”黄少天几乎是吼出来的,他远远的就听到有争吵声,下楼梯的时候也听到一些人在议论,现在更是又气又急,隔了他十来米远的时候就干脆放弃给自己遮雨了,反正也无济于事,还不如赶紧跑过去把喻文州拎回来。喻文州确实是站在那儿受了一场大雨,然而他脸上却无半点狼狈,只眼神空荡荡地望着校门口,黄少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瞄到一个跌跌撞撞的背影。
听到黄少天声音喻文州才回过神来,还没回头就撞上一个同样被淋湿了的怀抱,再抬起头,就是黄少天那副恶狠狠地能把人给吃了的表情。
“你真的是脑子有病!有事处理完了不就回去了吗?下这么大雨还跟个木头似的立在这里非得我过来你才回去吗?”黄少天一看他被雨淋得嘴唇都发白了就忍不住火冒三丈,骂了两句又觉得实在是不合时宜,剜了他一眼后便扯着他的手把人给拽了回去。
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打了上课铃,老师已经准备开始讲评习题了,黄少天见坐在后几排的那几个人神色有点奇怪,也没太在意,只当是他们俩从头湿到脚未免太不像样子,打了声报告后顺便又请了个假去医务室。估计老师看到他们这样觉得他们也上不了课,便很干脆地放行了。
大概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有很多学生都被淋湿了,来这边借吹风筒烘干衣服,因此医务室的人还不少,但像喻文州这样跟掉湖里去了一样的人毕竟只有他一个,所以校医还是很贴心地先过来问他的情况。
喻文州倒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淋了一身雨,又给风吹了一路,现在冻得发抖,校医担心他要发烧,给他开了两粒药又签了假条,一边签还一边念叨这么大个人了下雨还不知道躲,真是仗着年轻就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喻文州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好一一应下,点头说知道了。黄少天在一旁补了一句我是他同学,待会送他回家,要不医生您也给我写一张?校医看他们俩这衣服都没几处干的,大笔一挥,又签了一张。
到班主任办公室交假条的时候班主任已经整理好了仪容仪表,看到黄少天和喻文州一起过来也一副早就预料到了的表情,把假条夹进文件夹里后就继续低下头敲键盘了。喻文州转身欲走,他们班主任又突然叫住了他。
“文州啊,你回去的时候见到你父亲,还是跟他说一句,什么事情能私下解决就私下解决吧,我们也不是怪罪他,只是在校门口毕竟影响不好。你们父子两个,有什么话不能敞开心扉说呢?我知道你们年轻,叛逆期嘛,可以理解,还是多体谅体谅做爸爸的,不容易啊。”班主任说完还伸出手在喻文州肩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听到这番话,喻文州有些诧异,随即又恢复成平常那样没什么表情的表情,过了半晌,回了一句好。
他们两个人没再回课室收拾书包,跟门卫打了招呼就直接走了。大约是他们的样子实在狼狈,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黄少天不以为意,却担心喻文州会不会心里不舒服,刚想开口说几句话调节一下气氛就撞上喻文州淡漠的眼神,罢了,黄少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他吧,喻文州不说话,他就也不说话好了。
地铁走走停停终于到了站,跟着喻文州沿着小巷子七弯八拐走进居民楼后,才终于到了喻文州的家。黄少天左顾右盼没看见那位传说中的喻文州的父亲,刚想问,喻文州已经淡淡开口解释:“我们不住在一起。”
黄少天家住得远,又和喻文州家是完全相反的方向,而且还被喻文州连累得也淋了不少雨,因此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黄少天脱了鞋,仔细打量起这间屋子。这是一个大概六七十平方米的小单间,住喻文州一个人其实绰绰有余,多一个黄少天也不会太拥挤,但关了灯,两个人挤在同一张床上时,黄少天还是免不了一番心跳加速地痛恨这个过于狭窄的地方。
他们两个人隔得太近了,近得几乎肌肤相贴,呼吸相闻。七八月正值盛夏,夜晚连空气都是燥热的。不知道是因为太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即使有不停运作的空调,黄少天还是出了一身薄汗。在确认自己不会掉下去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尽量拉开他和喻文州之间的距离。
“少天……”喻文州看黄少天一直翻来翻去睡不着,以为他是身体不舒服,谁知听到喻文州叫他,黄少天立刻翻了回来,瞪大了眼睛问:“今天你到底干什么啊,为什么要去淋雨,你不是这么无聊的人啊!”
他听见喻文州极轻得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听到他开口说:“那个人是我爸爸,准确来说,是我的继父。”
“其实我算是小半个黑户吧,我妈是未婚先孕,而且他也没跟我爸结婚。”
“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探你的私事……我就是单纯的好奇而已,没别的意思,你不说也可以的!”黄少天急忙表明立场,喻文州却没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从农村出来的女人嘛,大多都比较保守,像我妈那样,就甘愿一辈子都留在喜帖街。但是我爸不一样,他有抱负有追求有理想,怎么可能把自己一辈子的野心和热情都锁在这条街里。所以他走了,本来他们连婚房都装修好了……”
“后来我妈嫁了别人,就是今天过来找我的那个男人。”说到这里,喻文州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那个男人本来就看不惯我,毕竟不是他亲生的,但是他对我妈一直算是不错的。不过他最近投资亏了好大一笔钱,就原相毕露了。”黄少天听到喻文州笑,笑得很轻蔑。
“他逼着我妈把存款给他,可是我妈那点钱就是杯水车薪,哪够他继续投资?何况他撞了南墙还不回头,我妈那么节俭的人肯定反对他啊。结果他就让我妈把当初我外公外婆为了我爸妈结婚置办的嫁妆拿出来卖了换钱。”
“你说这怎么可能呢?我之前明明听见他骂我爸小白脸,还连着我一起骂,说我们父子假清高,我妈就冲上去又抓又咬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你说这样子,我妈怎么会把嫁妆交出去呢?”
“我一点都不恨我爸,反而是现在这个人面兽心的男人的行径更让人作呕!”
黄少天没说话。
从这个昏暗的房间的窗户往外看去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的,密不透风的夜空,根本无法辨别云层和树影,甚至连月亮的边角都看不到。但那清幽的月光却是无处不在的,从窗户的缝隙中渗进来,然后灌满整个房间,把喻文州的侧脸的轮廓勾勒地清晰又柔和。
黄少天便就着这月光来观察喻文州。
喻文州的五官很清秀,是那种看上去就很乖顺的长相,带了些少年人还未褪去的稚气,却偏偏又有棱有角,眉眼都是纤细浅淡的,像是有人执了笔在宣纸上作一幅水墨画,唇线却偏偏又是刀刃一般锋利,叫人觉得这个人难以亲近。喻文州的眼睛格外漂亮,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地望着你,睫毛一颤一颤的,又有泪痣,简直要把人三魂七魄都夺了去。之前不知道在哪儿看过这么一句话,说,有些人笑起来特别温柔,要问为什么,大概是他每一次微笑都是从眼睛开始的吧,温暖的笑意藏在他心里,然后透露给眼睛,再由眼睛告诉嘴角。喻文州大概就是这样,每次他朝他笑,黄少天都只能想到那个庸俗的比喻——像是春天来到。
而春天太过温暖,总叫人忘了冰雪消逝之前天寒地冻是什么模样。
黄少天和他相处这些天来,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气,甚至连恼怒这类情绪都未曾出现过,他似乎生来就没有这些负面情绪。直到现在,黄少天才知道,他其实默默承受了太多,却又固执地把苦难咬碎在嘴里,囫囵吞下去,还要假装一切都好,心里的伤不能让别人看到。
幸好他的目光还是一片澄澈,没有被蒙上阴霾,也没失去光彩。
“哎,喻文州,”黄少天突然开口,打破了这静谧的夜色,“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
喻文州似乎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模模糊糊嗯了一声表示回应,黄少天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像我就没有这么长的睫毛,也没有泪痣,我以前总觉得泪痣只有女生长才会好看的,不过现在看到你,我就不这么想了。”
喻文州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黄少天的轮廓即使近在咫尺也不甚清晰,但他的声音却是有着穿透黑暗的力量,叫人心安下来。
“我的眼睛像我妈妈,”他顿了一下,又说:“泪痣像爸爸。”
“不是在校门口大喊大叫的那个。”
“我知道。”黄少天打断他,似乎是嫌这解释多余,“那样的男人怎么配被称作爸爸!”
“可我还是要这么叫他,不然他会打我妈妈。”
喻文州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压抑什么,他说话时每一个字都在颤抖,语调却又平静得和普通聊天没什么不同。
“其实我都没有见过我爸爸,我只看过他的照片……但是我妈妈每次看到我,就会露出那种很怀念的表情,我想,大概是因为看到这颗泪痣就会想起我爸爸吧。”
喻文州睁着眼睛,一点悲伤的神色也没有,好像他说的话都与他自己无关一样,黄少天却没由来的一阵心疼。他张着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想劝解觉得逾矩,想安慰又觉得多余。
他突然想起喻文州之前给他听的歌,那首关于喜帖街的歌。当时老师突然过来,他只听了前几句,还没记得曲调就已经把这首歌忘得干干净净,现在突然记起来,却连第一句歌词都想不起来。
“文州,你还记得你之前给我听的那首歌怎么唱吗?”
喻文州眨了眨眼,笑着问他,你要听我唱的吗?黄少天点点头,又怕他看不清自己的动作,特意喊了一声要。喻文州就轻轻唱起来。
喻文州是会说粤语的,早在他们俩共享一个耳机的时候黄少天听到他跟唱就知道,只是大城市的学校现在都推广普通话,而像喻文州这样会说地地道道的粤语的人又实在是少,日常沟通也很少用到,因此黄少天几乎没什么机会听到他讲。粤语本来调子就软,念起来酥酥麻麻的,喻文州又是那样一副温和的嗓音,唱起女声的歌倒也一点不突兀,反而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
大概是晚上也不好唱太大声,所以喻文州压着嗓子,声音也就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回声,却又确确实实近在耳边。
他听到喻文州唱“好景不会每日常在,天梯不可只往上爬。”然后是“爱的人没有一生一世吗?”
歌声到这里戛然而止,喻文州对他说,很晚了,睡吧。
“干嘛突然停下来?挺好听的,继续唱呗,好歹唱完第一段呗。”
喻文州摇了摇头,“我忘记歌词了,下次吧。”说完便转了过去,用背对着黄少天。
黄少天悻悻闭了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阖上眼睛,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又淋了雨,脑袋昏昏沉沉的,一沾枕头很快就睡着了。所以他不知道窗外的月亮被乌云拉扯着拖下深渊,也不知道半夜又下了雨,把屋内仅剩的一点月光也给浇灭,更不知道喻文州唱到那一句时到底想起了谁的遭遇。
一夜无梦。
还没踏进校门黄少天就听到有穿着他们学校校服的人隔了一条人行道捂着嘴小声议论。其实也不是听到,毕竟有这么一段距离,黄少天也不是顺风耳,但那些人的表情实在是太过于明显,视线一和黄少天的对上就立刻扭开头,想让人不怀疑都很难。到了班里才知道,原来昨天喻文州的继父来学校大吵大闹要喻文州给钱的事已经传开了。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流言蜚语的是抵挡不住的,再怎么清白的人,一旦沾染上不好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也会变得污浊不堪。
黄少天几次想争辩都被喻文州按住了,比起喻文州这个风轻云淡的当事人,黄少天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反倒叫别人以为他才是事件的主人公。
广州又下了好几场大雨,秋天已经接近尾声,冬天却还没真正来到。广州其实没有什么所谓的春夏秋冬,校道两旁的树木一年四季也没落几片叶子,要不是最近的雨实在是太多,连带着温度都降低了,估计这会儿还有许多人要扯着领子一边扇风一边大喊好热呢。
关于喻文州的话题并没有持续太久,高三的学生说到底还是更在乎自己的成绩,一天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学习和堆积如山的试卷早就把他们八卦的热情消耗殆尽。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前几天他们刚刚经历一次区统考,四所学校联合出卷,恨不得把世界上最难的题目都让他们见识个遍。
发卷子的时候四下一片哀嚎,此起彼伏都是完了完了我要去搬砖了的声音,黄少天拿到自己的卷子只扫了一眼就塞进抽屉里不再看了。他的成绩一直很稳定,就算是这次考得特别难,他的分数也没掉多少,比其他自己的成绩,他更关心喻文州的,毕竟他也给喻文州开了这么久的小灶,不知道喻文州的成绩到底有没有提升。
黄少天用笔帽戳了戳喻文州的后背,喻文州便转过来,对上他的目光时便露出一个苦笑。喻文州成绩不好黄少天早就心里有数,毕竟大城市教学条件本来就和农村乡镇云泥之别,但一直以来他的勤奋刻苦黄少天也是看在眼里的,只不过这次联考实在太没人性,把喻文州的成绩直接一棒子打回到了解放前。
喻文州比他想象中的还是镇定很多,依旧认认真真地做错题分析,上课的时候依旧一字不落地抄完笔记,也总是小组里第一个交齐作业的人。黄少天觉得他镇定得过分,没由来地想起那水深火热的几天,明明流言蜚语指向的是他,被屡次叫到办公室了解家庭情况的也是他,被同学甚至一些不认识的人冷嘲热讽的还是他,却只有黄少天一个人着急上火,而喻文州自始至终也没说一句反驳的话。
他也不是不知道喻文州骨子里确实埋着桀骜不驯,也知道他看上去很好说话,其实固执得要死,但他总觉得惴惴不安,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要被大风卷走,从他生命里硬生生地剥离出去一样。
广州不下雪,因此也就无从得知冬天到底有没有到,高三第一个学期还没结束,温度还忽高忽低,黄少天还想着说服喻文州别买围巾的时候,喻文州突然无声无息地转学了。班主任没有对此做任何说明,甚至连说都没说一声,下课之后黄少天追着班主任跑到办公室门口问,也只得到一个不清不楚的回答。
黄少天失魂落魄回到座位上时他同桌正好在分奥利奥,一袋饼干很快就被吃得一干二净。
“你干嘛这么关心喻文州,我上次发烧两天没来学校也不见你发个微信问我一声。”他同桌嘴里还塞着饼干,说话含糊不清,好不容易咽下去了又继续道:“反正按照我们学校去年的重本率,他这个成绩肯定没戏,就算有也只能踩线上个普普通通的学校。而且不是说他们家欠了债么,那他还怎么在城里上学啊,之前他爸爸过来闹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动静这么大,门卫都出动了呢。反正照我看呀,他爸爸那副样子,喻文州家里的环境肯定也不好,指不定还有什么前科呢。”
这话越说越过分,而且完全离实际情况十万八千里,黄少天几乎要把桌子拍碎,站起来冲他吼:“能不能闭嘴!你懂个屁!”说着还抄了笔记本一副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干嘛干嘛干嘛!有话不能好好说啊,动不动就动手!”他同桌立刻就怂了,撅着嘴小声说:“我也不想喻文州走啊,那你也别冲我撒气啊!不就没给你留吗,下次再给你带一包就是了!”
后半句话黄少天没听进去,他直接摔了门出去,假也没请随便扯了个谎就出了校门直奔喻文州家。
喻文州不在,这是意料之中的。但这栋房子就像从来没有住过人一样,不仅没有生活用品,连家具都没剩几个,放眼望去空荡荡的,黄少天都要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
喻文州走了,走得悄无声息,走得无影无踪。
喻文州走之后黄少天的生活突然空出了很多时间,因为他不用再给喻文州开小灶,也不用思考打饭的时候避开喻文州的忌口。他变得很清闲,只是多出来的这些时间一分一秒都像是煎熬,不知道该如何度过。
高三就是一个就算你特别有空也能让你也能让你忙碌起来的过程,有的是做不完的题和写不完的卷子。黄少天逼着自己学习,也就把关于喻文州的所有事情都抛掷脑后。
那之后的生活寡淡无味,不过是偏离轨道的列车又被扳了回来,而窗外的风景和之前并无二般,喻文州不过是他生命旅途中经过的一个站台,而他现在要像歌词说的那样,忘掉种过的花,重新再出发。
黄少天到达喜帖街的时候雨正好停了,天空开始放晴,阳光不算特别刺眼,照在深深浅浅的水洼中映出一排排贴着封条的灰旧的老楼房。这算是他上任以来第一次负责整个项目的规划,比起跃跃欲试的兴奋,心中多少也还是有一些忐忑不安的。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站在这条历史悠久的老街面前,不是从别人的口中,也不是从歌词里,而是切切实实与它面对面地站着,去感受它的一切。这确实是一条上了年纪的老街,挂在门口的招牌摇摇欲坠,刷了大红色油漆的屋顶也早已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街里的住户几个月前就已经全部搬走,现在只剩下这些旧砖旧瓦面面相觑,无言沉默。
现在城市化建设进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多的矮平房被替换成了直耸入云的高楼大厦,而喜帖街,这条立在岁月长河中央的老街,也终于敌不过时代的变迁,成为了现代化的牺牲品。
老实说,黄少天并不想拆除喜帖街,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文化底蕴,更是因为它深刻的寓意,以及,承载着的某个人的童年的回忆。
“就这样吧,下星期开工。”黄少天挥挥手,不再去看那条望也望不到尽头的长街。
加班结束已经将近半夜,黄少天关了电脑,收拾东西正准备走,办公桌上的座机突然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都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找我?”黄少天看了眼手表,不情不愿地接通了电话。
“喂,您好,请问是黄少天黄先生吗?”刚刚接通对面就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
“是的,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黄少天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愣愣开口问道。
“少天,你好,好久不见了。我是喻文州。”那个声音温柔地笑道。
黄少天手中的听筒啪一声摔在桌上,对面听到动静又喂了两声,见这边没反应又喊了一句少天。黄少天难以置信地望着听筒,他怎么也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他居然还能听到喻文州的声音。
“喻,喻文州?你,你真的是喻文州?”黄少天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个轻轻的玩意儿。
“这么晚打扰你真的很抱歉,不过我确实是喻文州,很久没联系了,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约你见一面吗?”
直到覆着精致拉花的咖啡被端上来时,黄少天还是不敢相信昨晚的电话。他们约在喜帖街附近的一家小咖啡屋见面,这家店生意一般,坐在里面的没几个人,黄少天选了靠窗的位置,从巨大的透明玻璃向外望去,正好可以看见尘封的喜帖街。
即使是这么多年没见,黄少天依然可以仅凭一眼就认出喻文州,或者不如说,这么多年,喻文州也几乎没变,还是他们最开始相遇的模样。喻文州穿正装意外得合适,他似乎天生就就是衣架子,裁剪合适的衬衫长裤正好衬他的身材,走过来的时候也依然是熟悉的笑容。
无数回忆从久远的时光中涌出,走马灯一样在黄少天面前闪过,明明是他视若珍宝的日子,却好像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只一眨眼就全部消散。他想质问喻文州是怎么知道他的电话号码的,想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想质问他究竟有什么苦衷,想质问他是不是真的怕了那些传言,想质问他就这么一走了之到底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但当他看见他的哪一科,这些念头就全部消失不见了,现在喻文州就切切实实站在他面前,把他曾经无数不好的关于喻文州的猜想全部击个粉碎。他其实不求别的什么,只是不想喻文州又回到那种失了色彩的生活,他也不过是想要喻文州能够岁月静好而已。
仅此而已。
“少天,好久不见了。”喻文州拉开椅子坐下来。
明明是在寻常不过的开场白,黄少天却好像等这句话等了好久一样,一听到这句话眼泪都快要下来。喻文州伸手过来无比自然地摸了一把他的头,把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揉得一团糟,还笑他怎么一见面就要哭。
“你还笑我,你知不知道你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有多伤心!多少年了,我们俩就这么断了音讯,直到昨天你才给我打电话!”黄少天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把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都塞回心里,只留下久别重逢的恼怒和惊喜。
“抱歉,我……”喻文州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又被黄少天急匆匆地打断。
“算了,你没事就好,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毕竟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情况,还以为你是出了什么事呢。”黄少天把咖啡上的奶泡搅得乱七八糟,还溅了几滴沾到桌子上。
“其实确实……”喻文州找了纸巾把桌面擦干净,话说到一半又转移了话题,“说起来,喜帖街,是要拆掉了吗?”
循着喻文州的目光看向窗外,那栋孤独又缄默的老街映入眼帘。
“是啊,城市规划,没办法……”黄少天下意识地想安慰他,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要被夷为平地,总该是心有不舍的。
“是嘛……那就拆了吧,拆了也好,把那些好的不好的全都拆掉,从头开始也好。”喻文州兀地低下头笑了,笑完了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个牛皮纸袋递给黄少天。
“这个是什么?”黄少天好奇地接过来,问。
“你打开就知道了。”喻文州卖了个关子。
黄少天把纸袋拆开,一抹鲜艳的大红色撞进他的视线里,那是一张喜帖,上面刻着金色的娟秀的纹路,在红纸上盛开一朵又一朵怒放的花。黄少天不由得一愣,抬头望向喻文州。
“我觉得你可能忘了,不过我可是一直记得的,这么多年也一直记得呢——我当时转学过来,不是你说想看一看我们的喜帖么?”
“就算是当年不辞而别的补偿吧,不过这封喜帖的名字没有印全,等你找到你想和他度过余生的人时,再把名字加上去吧。”
这张喜帖做工真的十分精致,看得出制作者花了不少功夫,每一个花纹都是精雕细刻的,就连最后印着的喜帖街的图案也把每一个细节都勾勒得淋漓尽致了。黄少天伸手抚上那凹凸不平的金色纹路,将这喜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那当真是一封完美无缺的喜帖。
黄少天抬起头,望着喻文州,望着他身旁那块玻璃外的喜帖街,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和斑驳的砖瓦,将翻开的喜帖合上,问。
“那要是我想写你的名字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