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一部由中国导演执导的动画长片,入围了今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有“政治管教所”之称的柏林电影节,向来特点就是包容万象,其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向全世界各国家电影开放的竞赛单元。
与偏重实验与先锋的威尼斯,嗜好噱头与搞怪的戛纳不同的是,柏林这头大熊对华语电影的态度不偏不倚,只看成色而不重国别。
例如在上一届竞赛单元中,能够归位华语片一类的电影多达16部。范围涵盖故事、记录、实验等一系列题材,数量之多,实属罕见。
但放眼今年这第67届柏林电影节,只剩下了孤单单冷清清,硕果仅存的一部华语电影:《好极了》——刘健
而这三代单传一根独苗,能活到最后,可不仅是值得国人欣喜而已,它还有着特殊的历史意义。
为什么?这话就得从宫崎骏老爷子说起。
让我们把时间倒退回15年前,同样也是现在这个时间点。
宫崎骏的电影《千与千寻》,刚刚捧得金熊奖。这也是电影节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动画长片拔得头筹。而在一年后,这部家喻户晓的杰作,也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
是的,时隔十五个寒暑,刘健的这部《好极了》代表亚洲动画电影,二度闯入了这座修罗场。
这不但意味华语动画长片,首次入围国际3A电影节。对于国产动画电影来说,更有着里程碑式的历史意义。
与《龙先生》一样,网上也并没有流出太多《好极了》的资料。但从故事梗概里,我们也能窥见一丝风格的端倪:
“南方小城,大雨将至。工地司机小张为了挽救和女友的爱情,抢劫了老板的巨款,引发连锁反应,几股势力纷纷对小张展开追逐”
看看剧照,独特气质与美学感觉一眼就能瞥见。这也预示本片将是一部充满个人风格的别致作品。与那些追逐票房的所谓“动画大片”,格格不入。
对于每个关心华语电影的人来说,动画长片是一个无法忽视又令人神伤的话题。
即使有《大圣归来》创造了近10亿票房佳绩,有《大鱼海棠》这号称12年打磨,口碑却两极分化的话题作品。我们依然难以预见,国产动画何时能够真正走出低谷,拥有未来。
是的,我们尽可以推诿责任,把一切原因归结为审查制度这道玻璃天花板。
但刘健 导演的这次入围,证明了一个恒久不变的定理:再多的豪言壮语,也敌不过实际行动。
人们常喜欢用天才一词,来形容某些出类拔萃的个体。似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解释一个人能从原先的默默无闻,再到如今的横空出世。
但这种说辞,除了维持自尊之外并无意义。因为,这已经是刘健的第三部作品了。
1969年生人的刘健,在南京耕耘。他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所学专业虽为传统国画,后来却迷上了当代艺术。
就像每一个跨界艺术家,刘健不仅写过小说,玩过乐队,还在2002年时出版过图书《勇往直前》。
但刘健第一次真正接触影视,还是担任电影《大腕》的动画制作时。时长不过三分钟的短片,对刘健来说,却是他接触电影的源头所在。
时隔三年后,刘健又与上海文广集团合作了一部系列动画《虫虫》,这次不同寻常的经历,引起了他的反思,让他萌生了“做一个更纯粹作品”的冲动。
于是,刘健想起了10年前写过的一部小说。在其中,他讲述了一位名叫张小军的大学生,刚刚失业,想要回老家种地,却无意中卷入了一场黑吃黑的交易。
将框架赋予血肉之后,这个名叫《刺痛我》的故事,就此开始成形。
这部时长71分钟,于2010年上映的作品《刺痛我》,的确罕为人知。但作为中国第一部独立动画电影,它在国际上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
意大利城堡动画电影节社会奖;西班牙国际动画电影节最佳动画电影奖;里斯本国际动画电影节最佳动画电影奖……仅仅三年光景,入围15个电影节,斩获12项大奖。
而在入围有“动画奥斯卡”之称的法国昂西国际电影节时,著名电影杂志《电影手册》还以“中国的新突破”一题,高度赞誉本片:
“竞赛单元中真正的惊喜来自于中国。它不具有上海学派的大师范儿,不是中国上千年绘画传统的回响,更没有讲述一些关于和尚和猴子的故事,以及表达山水之情。这部《刺痛我》标志着中国动画电影生机勃勃的回归。”
而在如此之高的褒奖中,却有一个词让我们难以忽视——“回归”。
虽然这个词仅有两个字组成,但对于每个中国人来说,却有着一股不可言喻的重量。这正暗示了刘健的成功,源自他将动画回归电影本质。
虽然现在很多人已经不把动画当做“儿童专供”,但心底却依然无法给它找到一个准确定位。或是将动画与电影区别对待,试图另辟出一条蹊径。
但其实动画只是一种别样的视觉载体,它用非真人演出的方式描述人类共通的经验与情感,与其他的影视作品并无二致。
反观我们曾经的经典作品,无论是《大闹天宫》还是《小蝌蚪找妈妈》,虽然在形式与技法上各有所长,但面向的却更多是低龄阶级。从出发点开始,就限制了内容的发展。
但导演刘健,却在其中找到了突破口,赋予了这部作品电影般的质感。
就如刘健所说,“我希望大家在看《刺痛我》的时候把它当作一部电影而非动画。”他更多关心如何处理结构,如何引起观众共鸣,换而言之,就是故事本身。
而像片名一样,《刺痛我》讲述的故事,的确能够刺痛每一个关心当下的人。
主人公张小军,一个大学毕业彻彻底底的屌丝青年。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优越背景,毕业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就因为金融危机厂子倒闭而失业。
好友大洪,同样的无业游民,没有接受过教育,也没有过稳定工作。他比小军唯一强点有限的地方,就是一颗尚存斗志的心。
他们如同苟且在城市角落的幽灵一般,终日游荡,寝食不安,怀抱着出人头地的梦想,眼前却又看不见一点希望。
而最终,却阴差阳错,卷入了一场金钱与凶杀交织的漩涡。面对生活的种种无奈刁难,他们最终赢得了“失败”。
这是典型的盖里奇风格,互不相干的人物因各种巧合彼此相连,最终骨牌推倒,种种线索在出人意料之下,汇入情理之中的结局。
影片中充斥着大量的现实指涉,包括小军被保安误会为小偷,惨遭毒打;
见义勇为却被冤枉为肇事司机;
因为治安指标遭到警察刑讯逼供;
种种悲惨遭遇如一个个鲜明烙印,深深刻在生活于城市底层的人群之上。
乍看下来,影片似乎借现实影射政治,但刘健的初衷却不在于此。
“比如说里边有小偷、警察、成功企业家,就是各个阶层的遭遇,关心他们的命运,这是我要关心的问题。” 政治环境只是背景,他的目的是呈现众生之相。
刘健曾说,“观众哭也是人性的反映,人的遭遇打动他们,”他并不想表达社会有多残酷,只想表达真实,人性是他影片中最重要的部分。
从这点来看,《刺痛我》的确可谓突破之作,从故事前提上便瞄准了成年观众。它并不以幽默夸张来哗众取宠,而将镜头对准了主流作品所不愿触及的真相。
曾有观众评价说:《刺痛我》的黑暗基调与压抑观感,是否带上了南京这座城市的痕迹?
而刘健则回答:“大家对南京的固化印象就是充斥破碎悲伤的记忆,是一个疗伤的地方,所以很多人会联想到一起。但其实这只是我的个人喜好,但如果让我坐在台下看《喜羊羊与灰太狼》,我觉得才会是很压抑的一件事。”
而片中的配音也值得一提。开始刘健请了专业的配音演员出马。
但后来觉得无法贴合人物气质,便想了一个歪招:他把自己的圈中好友请来,让他们以生活中日常说话的口吻,来给人物配音。其中男主角小军就是刘健自己亲自上阵。
而电影片头的一段钢琴独奏,则是他儿子的即兴作品:
“孩子告诉我,这段音乐说的是一个人在路上迷茫行走,进入一个恐怖的地方,然后懵懂地走出来的样子,这和《刺痛我》的主旨很吻合”,
更有趣的是,一位好曾友误以为这段独奏出自左小祖咒之手,“配乐太好了,特别是开头的曲子!”刘健并未解释,但心里为儿子暗暗自豪。
我们在影片结尾听到的主题曲,却真是出自左小祖咒之手。而他的样貌,也酷似片中一位黑社会老大。
但刘健却否认他是按着左小祖咒的样子画的,不过既然大家都认为是以他为蓝本,他也就默认了。
除却故事之外,美术风格也是衡量一部动画作品的重要标准。单看影片截图,你可能很难接受如此粗糙的画面。
在刘健参加“今敏奖”的颁奖典礼时,今敏的夫人今京子曾说,“我怀疑你和今敏先生用的是同样的调色板。”
而刘健在后来接触中,也发现自己在工作方式上与今敏有着相似之处,那便是对细节的钻研。
比如这张街景的截图,灰暗,阴冷,虽然取材于现实,但每个细节都自成一体, 汇集出无法替代的现实质感。
这种场景与线条的铺陈,不仅来源于刘健的专业功底与美学修养,也得益于他在荷兰动画电影节做评委的经历。
在2008年,《刺痛我》还只是3分钟时长的片花时,他在东京国际动画节上结识了荷兰电影节的主席。
他主动联系刘健,邀请他作为电影节评委,由此刘健看到了大量动画作品,包括平日里难见的风格,对他的影响巨大。
刘健并未拘泥于传统写意美术技法,如水墨与白描。而从装置艺术中找到了写实的灵感。
在他的画笔下,每帧画面都如同摄影作品一般,将个体与群体,个体与环境间的关系展露无遗。
就像新闻摄影之父布列松所说“决定性的瞬间”一样。刘健以他过人的洞察力,将无比纷繁的现实细节定格于一个个镜头,从而传达真实的力量。
其实开始刘健组织了一个名为“乐无边动画”的工作室,来制作《刺痛我》。但一段磨合期过,他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团队作业。于是单枪匹马包揽所有关键流程。
为了筹措70万的制作成本,刘健不仅卖掉了自己的房子,还跟家人借款。不少艺术圈内好友都戏称他是“自己投资自己”。
这一番波折下来,整部电影最终耗费了刘健三年时光,他自编自导自画,纯手绘了这部电影。但就如在采访中所说,“他要以时间来对抗时尚。”
去年国产片票房的下滑,似乎暗示着院线电影,在现有审查制度之下,已经穷尽了所能挖掘的题材。
但玻璃天花板的存在,并不是电影人可以拿来搪塞推诿的借口。回避现实,虚饰情感,才是国产动画,乃至国产电影的死穴。
但所幸,我们还有刘健,还有像《刺痛我》和《好极了》这样的作品。他们在这一片浊流中,显得如此真诚,如此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