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四年,进入八月份,瓜果蔬菜大上市,刘三亮家种了七亩多当地有名的华莱士小瓜子。地区一家单位派的大车小车到村里拉了几趟,最后一次刘三亮和一个叫二贵的村民受几家人委托,一起跟着到城里去结帐。钱款到手后,二贵让刘三亮拿着先回,说自己到学校去看看上学的娃。
刘三亮腰里揣着六千多元钱,想着给老婆孩子买点什么,就这个商场进那个商场出,最后逛到了自由市场,看见一群人围成一堆,他是个爱热闹的人,就凑了过去,看见七八个人正在翻扑克牌耍赌。眼见着就是那张牌,翻起来却变了。刘三亮看的眼热,身子往前挤了进去。
几个人把刘三亮边推边挖苦说:“你老农民又没钱,往前挤干什么。出去,哪凉快哪歇着去,不要在这来凑热闹。”这话要在平时他也认了,今天腰里装着钱,就觉得有点狗眼看人低的不入耳。他挺了挺腰说:“你们以为农民就没钱啊,那是过去,现在别看我们穿得烂,走的慢,谁腰里不揣着个万二八千啊。就你们这小赌博,哼!在我们村里,赌博钱根本不数,全用箩筐量装呢。”几个年轻人不知这个老农的来头,挤眉弄眼说:“这老汉,吹牛也不找个地方。你有钱,你掏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刘三亮嘴上说:“凭什么让你们看,怕你们一个个看在眼里拨不出来呢。”想着从人堆里往出挤。一个年轻人把他一推,说:“没钱就没钱。老也老了,还爱吹个牛。”刘三亮说:“这年轻人说话好难听,农民谁家没牛,还用吹,今天就让你们看看甚叫有钱人。”说着,衣襟一撩,腰里的钱就露了脸。
这一下麻烦了,几个年轻人热情地围住了刘三亮,恭维说带这么多钱的人一看就是个万元户。受到了瞩目和认可,刘三亮得意说:“赌博败家,我是从不玩这东西的。还是你们玩吧,我去了。”身子却被人推推搡搡不由自主了。刘三亮抱住衣襟差点摔倒,有人上手搀扶他,就听见一声:“公安来了,快跑啊。”他眼睛上就挨了一拳,又酸又麻又痛,睁不开了。
耳听着周围奔跑的脚步散开了,刘三亮睁开另一只眼,看见刚才还攒成一堆的人不见了,公安也并没有来,剩下的是在周围摊位上做生意的人,一个个远远盯着他看。他用手揉着眼睛,泪流不止。他睁一眼闭一眼,往怀里一瞅,衣襟大开,那几踏钱早没了踪影。
刘三亮听见“嗡”的一声,头大的没了边际,被打眼睛的疼痛也顿时消失了。他用那只好眼四面寻找着,脚步拖踏地在市场里绕来绕去,问了好几个看摊的人,都说不知道那帮年轻人的来历。后来,他就走出市场,脑子一片空白地走到汽车站,上了一趟回家的汽车,下午三点多回到了自己的家。
回家的刘三亮往炕上一躺,儿子问爹买什么好东西了?刘三亮半天没有应,儿子就识趣地出去了。刘三亮闭着眼睛,回想着在城里的经历,后悔出一肚子的酸水,再想到六千元钱不仅有自家的,那还有别人家的一部分,这一丢可咋还啊。肿眼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的唉声叹气就变成了内心的呻吟。
黑玉英从瓜地回来,数说刘三亮去城里要钱立下功劳了,居然大白天躺在炕上睡觉啊!刘三亮翻了个身,把受打的眼睛压在下边,用胳膊挡着一句话也不说。黑玉英边洗手做饭,边问钱都要回来了吗?刘三亮还是不说话,黑玉英就绕到另一边,看见男人闭着眼装睡,顺手拿起炕边的扫炕笤帚,在他大腿上抽了两下,追问说:“不要装了,我问你话呢。你把钱都要回来了吗,刚才在路上,琐柱还问算钱的事呢。”刘三亮翻身坐了起来,那只熊猫眼就暴露了。黑玉英失声道:“妈呀,你这眼是咋了,让谁给打的?”刘三亮没解释,闷声闷气地说:“钱全结了,让二贵带着呢。他明天才能回来。”
晚饭在后半晌就做好了,刘三亮只粗略地吃了几口,就放下饭碗到院子里坐着。黑玉英端着碗追出来说:“平时像个话筒,一天到晚就听你在说。今天倒好,像个哑巴一问三不应。你好好给我说说,这眼睛到底是咋回事?再说,那瓜钱,咱们家数额最大,你不先带回来,让人家带着,怪让人担心的。”刘三亮不敢和老婆对视,瞟了一眼就移向了别处。
黑玉英觉出了不对劲,追着问话,刘三亮谎说在城里和别人撞了一架,自己有理,对方仗着人多,让个年轻人打了一拳造成的。黑玉英疑问地说:“仅仅撞了一下就打人,这是什么世道。那你就没还手?”关心地把碗放在窗台上,拉着刘三亮到光亮处说:“来,让我好好看看,唉,你个活死人,当时在城里,就没想到去找个大夫给看看。”说到这里,黑玉英猛地觉出了蹊跷,说:“哎呀,不对吧,人家打你是不是想抢你的钱啊?”刘三亮不作声,黑玉英就急了,催他老实说,钱到底是谁拿着?刘三亮终于沉不住气了,慢慢蹲下身子,呜呜地抽噎起来。
黑玉英的脸色瞬时铁青,逼问刘三亮钱是全丢了?是多大个数字?刘三亮含糊地说是六千多块钱。黑玉英一下子气懵了头,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埋怨和咒骂。压力已经很大的刘三亮受不住了,蹭地站起来气急败坏说:“你喊叫什么,我又不是专门想丢钱,那不是被别人抢了吗。你关心钱比关心我还当紧,那好,那好,我不活了,我去死给你们看。”黑玉英话赶着话说:“就像你这种窝囊男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是我,早找上二两棉花碰死了。”刘三亮牙关一咬,说:“我知道你早就盼着我死呢,好,好,我今天就死给你看。”
刘三亮回到家里,黑玉英气哼哼端了饭碗跟了进来。刘三亮在屋里胡乱翻了一通,什么也没找到。三女儿问:“爹,你找啥呢?”刘三亮没好气地说:“爹不活了,爹上吊寻死去呀!”几个吃饭的娃望着黑玉英。黑玉英本着脸说:“看什么?一个个赶快往完吃饭。你爹今天做下功劳事了,他想咋去就咋去。”刘三亮听见了,出门时用力一关,窗户被震得哗哗响。
刘三亮进到凉房,找了一根指头粗细,四米多长的尼龙绳子,往肩膀上一搭,迈着大步出了院门,径直往村西那片柳树林去了。三女儿远远地跟在后面,再后面是十二岁的虎娃。
来到树林里,刘三亮找了一棵枝杆斜生的树,把绳子往上一抛,再一揪垂下来的绳头,挽成了一个绳索吊环,把脖子套进去试了试,才发现太低,脚离不开沙地。当下解了挽好的结,在树林里寻找到又一棵合适的树爬了上去,在树的更高处套好了绳索,挽好了上吊的套口。
三女儿追到了树下,哭着说:“爹,你下来,你不要死啊。”刘三亮坐在树杈中间,伤心地说:“娃,你回去吧,爹心里难受,只是寻个解脱。你回去对你妈说,就说爹上吊死了,让她心想事成活去吧。”虎娃也过来了,姐妹俩在树下仰头哭成了泪人。刘三亮也泪流满面,拿着绳套说:“你们都回去吧,好好听你妈的话,长大了不要忘了爹就行。”两个娃哭着叫着,刘三亮有点酸憷说:“这一辈子,爹活的是受罪多,享福少,疑问多,明白少。好容易活得你们都大了,活得粮不缺,钱有余的地步,爹却呈一时的嘴快活,把几千块钱就让人家给抢走了。这件事,爹对不起你们啊。可你们的妈,她,她,她对爹也够绝情的。三女子,你回去叫你妈来,就说爹想见她最后一面。”三女儿答应着,留下虎娃陪着爹,跑着往村里去了。
树上的刘三亮远远地看见二女儿、四女儿正陆续往来走,看见相遇的姐妹说了什么,三个人都又返回去了。刘三亮心里稍觉安慰,和树下的儿子说着话。
过了一会,三女儿赶回来了,气喘吁吁传话说:“爹,我妈说了,她不过来。说你要是想见面,就回家去见。想说话就回家去说。”刘三亮呕气加伤心,对两个娃说:“你们这个妈,我一辈子将就她,临死了她都不来关心一下我。好,好,她无情,我也就不留恋什么了,死了让她好好后悔去吧。”说着,把头套进了绳环。两个娃放声哭叫起来,刘三亮慈爱地说:“不要哭了,哭得爹连上吊都不会了。三女子,你领着虎娃回去吧。让你妈来给爹收尸来。”三女儿说:“爹,你千万不要死啊。要不,你再等我一下,我回去保证给爹把妈叫过来。”说罢又快步跑走了。
终于,黑玉英领着几个娃,从村口出来了。刘三亮脖子套着绳索的吊扣环,两手抓着近处的树杆,看着娘几个越走越近,心情慢慢地回暖过来。
树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三只乌鸦,突然聒噪出两声难听的声音。刘三亮一惊,折了根树枝想赶走这种不祥的东西。乌鸦并不理会,聒噪依旧。刘三亮心里有气,往高处攀了一下再去轰赶。树下的虎娃拾了土块,就打中了其中一只,在树枝中扑腾。刘三亮忘了所处,双手护头,人就从一边跌了下来,套在脖子上的绳环瞬间勒紧了。
意外来的太快了,虎娃在树下“哇哇”尖叫,跳着想抓住刘三亮下垂的脚。吊着的刘三亮身子抽动,脸憋得黑紫,想着探手抓头上的绳子,两手却不听使唤。虎娃终于抓住了父亲的双脚,紧紧地抱着往下揪,两个人的体重就集中到了刘三亮的喉咙上,那绳索就勒得更紧了。
刘三亮黑紫的舌头向外伸出老长,目呲欲裂的双眼里,行将落入地平线的太阳黑红黑红。虎娃揪着两条腿还在使劲,把爹的脸扭到了向村子的一面。刘三亮那双鼓胀的眼里,就映出了快步跑过来的黑玉英和三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