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我们家获得了政府关照,全家转成了城市户口。手续很快就办妥了,可种在地里还没收割的粮食,让人怎么能舍下!村里就有嚷嚷,说我们不该吃着公家粮,一边再占着地,还等秋天的好收成。黑玉英有颗公道心,还有与母亲交好的一些邻里,都替我们说话,地就一直种到老秋天,先收了麦子,后收了玉米糜子,最后还收了一堆白菜萝卜。
像别人家一样,我们家种得一亩多土豆,间种在地埂上的葵花,收获后除自留部分外,都交给候月梅找的那个骗子能人,自然也被骗得哑巴吃黄莲,有苦无处诉。
看着圈里的猪一天天在长膘,母亲舍不得离开农村了,非要等猪攒肥了,杀了后再进城。父亲三番五次动员不成功,跟老主意不改的母亲生了气,还让我们兄妹几个一块劝一下母亲。在全家人的压力下,母亲只好妥协了。
成了城市户,责任田再不可能保有了,而房子和院子前的那片母亲开垦出来的菜园子,最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货币化,实现对往日辛苦的充值。
早在半年前,母亲就放出了卖房的话,直到临行前半个月,准备摞下不管的时候,一个意料外的买家出现了。谁也不会想到,已经外嫁八年多的老女人黑香娥决定要回村里来居住。直到这时,人们才知道,老寡妇找的那个黑塔一样的壮男人,早在三年前就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人能吃能喝,可是越吃越喝越瘦越虚弱,看了不少大夫,吃了无数的中西药,把个家境抖落的空空如也。
半年前,男人撒手人寰,黑香娥原想着守住已分到手的土地,就在那边凑合着过活。谁知黑塔男人的亲戚门户挺大,对一个铁塔一样的人,几年时间就虚弱而死,都认为太蹊跷太那个了。这些人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知道了关于黑香娥的一些说法,就都认为这个女人邪气,加上人死情绝,村人就处处挤兑没了男人保护的一老一小。
黑香娥回村来我们家商量,讨价还价麻缠的斯斯粘粘。母亲一生本分农民,慢慢就没了耐心,原来在肚里的成算就打了折扣。
父亲说:“人挪活,树挪死,农村的房子不比城里,有人住才有价值。现在好容易遇到这么个人,能让就让吧。”母亲说:“你忘了当年盖房时受得那些苦了,我还没忘开这片园子遭得那些罪呢。现在说走就走,把多少年的辛苦就这么丢了,可惜得让人心里难受。”父亲说:“眼看着要过年了,那边房子租好都一个多月了,你光是这边舍不得,那边的损失也不少呢。”母亲说:“我不是不想搬,也不是真觉得吃亏了,只是不知咋了,一说要撇下这房子,心口就堵得慌。要不,咱们不卖了,把门锁了,院子地里的树,就让它们自己年年长去。过上一年半截,咱们想回来看看时,也有个住处。再说,你们那几棵白杨长得多好,当年还是几个娃种下的。我担心别人要是砍倒了,会不会对娃不利呢?”
母亲罗嗦的有点幼稚,被全家人驳得一无是处,成了公认的不可能。其实,割舍不下农村的母亲,内心深处充满了对这片摸爬滚打,付出无数汗水,饱含了酸甜苦辣人生况味的土地和村庄的依恋。
黑香娥是在我们搬家的当天,赶着驴车回到一碗村的。我是在前一天从省城赶回家里来帮忙,看着从驴车上下来的黑香娥,那依然很少变化的面貌,使人简直不敢相信造物之神的偏袒会如此的明目张胆。我心里怀疑,走过去迎接,近距离揉了揉眼睛,才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现这女人脸上细细如网一样的皱纹,只是这纵横的皱纹实在太不起眼,不注意看很难发现。
黑香娥用多年没有改掉的河北口音,呦呦地又是说,又是用手摆弄我站的姿势,一双猫一样的眼睛,看得我不敢对目。平时眼里随处都有活要干的母亲,今天却坐在院子矮墙上,看着我们忙碌着把家具和早已装好的粮食,往二弟找来的大汽车上搬弄,忍不住指点进出的人注意不要碰了门边与墙角,那份呵护的心情,不象搬家,到象是准备入住一般。看见黑香娥进院,母亲笑着招呼到身边,两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刘三亮和村里冬闲的人们也都赶过来帮忙,娃娃们转悠在周围,不时为一件被我们扔掉的小东西互相抢夺。赵黑莫名其妙也来了,筒着袖子站在一边观看。母亲过去打了声招呼,赵黑应和了一句,走开到更远的地方一声不吭蹲下身子,继续看着。在赵黑的身后,高远方的儿子,吸溜着鼻涕,拉着那头毛驴,驴头和人头紧挨在一起,双双瞪着大眼睛,注视着我们家乱哄哄的场面。
车子装得差不多了,黑香娥才抖索着从一层又一层的棉衣里找出一个小布包,再一层层展开,露出了里边有元有角,卷成圆柱一样的钱,满脸歉疚地说:“他康姨哟,我这钱是这些年的全部积蓄了,全给了你们,还差二百多元呢。你就宽我一年半载的时间,剩下的钱我一定给你们还上行吗?”母亲有点急,说:“好他黑婶子,咱们可是事前都说好的,你还是想点办法,筹借一下吧。我们家进城也当紧着要用钱呢。”见黑香娥一脸的难为情,母亲心里不忍,出主意说:“他黑婶子,要不你和三亮张一口,他们家今年收入还不错,家里有钱呢。”黑香娥摇着头说:“没钱,他们家没钱,要有还会不帮我这个当娘的。”
母亲正和父亲商量着,黑玉英过来了,说:“叔,我姑这两年让那个病人把点收入都给花掉了,正好我们手里也没现钱,等明年秋天收成了,叔你和我婶来村里,或者我们去县城,肯定给你们把欠钱全数还上的。”我来来回回也听到了一些,说:“妈,钱不行就先欠着吧,反正县城离村子又不远,明年秋天来算也行!”母亲瞅了我一眼没作声。
事到临头生出这一难题,我们家就被动了。等车装好了,黑香娥也没能想出什么办法,欠钱就成了无可奈何的事。由于车装得太满,锅碗瓢盆椅柜木头堆叠的一人多高,二弟和他的两个朋友坐在了后车箱上招呼,父亲和小妹坐在驾驶室内先行走了,剩下我和母亲决定乘公汽进城。
要走了,真的要走了,母亲绕着屋子走了两圈,又到院前的地里踩踏了一会,用手抚摸着那几棵长得端端正正的白杨树,仰望着风中摇曳的树梢和蓝天,眼里就生出了隐隐可见的泪花。再回到屋里,母亲就有了几分理直气壮。
母亲说:“他黑婶,这一亩地的院子,当年是我们一家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开垦出来的,现在地肥着呢,种什么长什么。等明年春天,你好好的种些菜蔬,保你吃都吃不完的。”黑香娥说:“要说这园子,过去你种的那情形我见过,菜蔬瓜果够我养老了。只是,就怕我的手法不如你,料理不好。”母亲说:“种地又不是养猪,勤侍弄着就行了。他黑婶,我有个小要求,你看那五棵杨树,现在长得多好,那都是我的几个娃种的,每棵树都寄托着他们的念想。你招呼着不要让人砍了,只管让它们往高往粗了长去。等过个二十几年,保险是咱一碗村长得最高的树。”黑香娥拉着母亲的手说:“我知道你那心思,放心吧。我还想让这几棵树当这老房子的守门神树呢。”母亲就高兴了,要过我手里布包,从中掏出我回来时买的一盒点心塞给了黑香娥。
和母亲平日要好的几个妇女都陆续而来,絮絮叨叨的嘱咐,说的母亲当哭了。黑玉英提议让刘三亮驾骡子车送我们到公路上。母亲抹着眼泪说不用了,不用了。说冬天河里也没水,路近着呢。黑玉英坚持要送,说一起住了多少年的邻里邻居,这临走,路就是再近也应该送一送才对。
母亲在这边道别,我没做多想,几乎是小跑着先去了晴梅家,面对她娘的一脸意外,我说:“姨,我们家今天要搬走了,我以后回来的机会就少多了。晴梅对我的好,我就是走到死也不会忘的。如果真有一天,我还能帮她什么忙的话,姨你告诉她,我现在工作单位是省报社,让她一定去找我。”晴梅的爹从屋里出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呸”地往墙角吐了一口痰。我厚着脸皮没作理会,歉意地快步告辞出来。
我又到了高远方家,高老二正在屋里做中午饭,见了我从灶口抬起头来,青白夹杂的头发仰向后面,几块眼屎迷在眼角。我是有目的而来的,先说了搬家的事,后又开导老汉让他的小孙子一定要去念书。我说小家伙人聪明着呢,有远方在天之灵保佑,将来准能考上大学。高老二从炉火前抬起头,嘴角随着抽了几抽,头摇了摇,并没有说什么。
我坚持说:“高大爷,你不能因为远方的事就误娃的一生,那样,远方的悲剧就永远不得翻身了。”老汉猫腰从灶前站起来,一手托着土炕沿,眼睛斜了看着我,含混地说:“上学又不能当饭吃,当衣穿,还尽惹事生非,没什么用的!娃跟着我学会种地,一辈子有口饭吃就行了。我那儿当年要是不去念什么书,现在肯定会活的好好的,我也就不用这么遭罪了。”
老汉的话让我哑巴了一会,看看理喻不通,只好告辞出来,正好遇到了远方放驴的儿子,迎面一端详,发现活脱一个远方的翻版。我叫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塞在他手里说:“娃,你记住,你爹是一个非常爱学习的人,你可不能和一头驴每天就这么厮守下去。你爷爷他是老脑筋了,你一定要懂事,只有念书考学,等进到大学里的那一天,你才能对得起你死去的爹。”
远方的儿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看我,一直没有说话。那驴奓着两只长耳朵听着,用摇头晃脑摆尾回应我,并在我走开时发出一声响亮的驴鸣。
刘三亮赶着骡子车送我们来到公路边。想起了往事,母亲感慨地说:“人生真是个大轮回,三亮,你还记得当年你和陈老汉到车站接我们一家的情形吗?”刘三亮笑着说:“当然记的,那时,玉明你才这么高。”我也想起来了,感叹说:“接我们进村的是你,今天送我们走的又是你,老天爷的安排太细微了。”母亲说:“这说明咱们两家有缘啊,三亮,以后进城,可一定要去我们家坐坐啊。”刘三亮热情地答应着。
母亲与刘三亮聊着,笑的嘴都合不拢。我突然提到了赵黑,母亲瞥了我一眼。
我对刘三亮说:“赵队长这人,实在说来也是个悲剧,将来也不知会发展成啥样。你和他两个人的过节不少,不知道你现在还恨他吗?”刘三亮出人意料地哈哈大笑说:“他现在那个熊样子还用我恨他吗!那都是报应。我相信老天爷是长眼睛的。”母亲劝喻说:“三亮啊,人生在世,宽大二字,你不恨他是对的。要说赵队长,也算个村里能人,只是性子过于刚强和张扬了。我们家走了,你们今后还要常在一起,互相多原谅点,和和气气比什么都好。”
汽车来了,远远的像个白色的甲虫。等我们坐上去,车子缓慢发动起来时,我把头探出车窗外挥手道别。刘三亮站在那里挥着手,好象还没有从刚才的谈笑中回转过来。等车子走出一载路,我再次探头回看时,发现他正一手执着赶车的鞭子,一手搁在下部,站在路边撒尿。
就这样,我和我故事中的一个主要人物,完成了最后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