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充斥了药水的味道,大爹爹有些恶心。或许刚才骑自行车时间有些长,累得很;或许,平时木头的味道闻习惯了,这味道,一时不适应。
梅花正躺在病床上,瘦瘦的薄薄的,脸上裹着纱布,就更显得可怜兮兮的。大爹爹大步走上跟前,心里一酸,怎么着泪就像那挂在木架上瓶里的药水,也滴滴落下来。
大奶奶、小爷、小娘一边坐着,望着那吊瓶,不吭声。他们晓得,此时谁要先出声,肯定招来大爹爹的一通臭骂。大爹爹就是这个脾气。
梅花轻轻叫了声:“伯伯!”稚嫩的眼神里还挤出一丝安慰的笑意。
就是这点笑意点着了大爹爹内心的怒火。大爹爹阴沉着脸,将犀利的目光扫向贵荣,看得贵荣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你说!孩子这样,你当时做么事去了?!你真是一滩尿窝一大粪桶!我当初怎么就看上你?!”
当着小爷小娘的面,贵荣羞愧难当,只能以呜咽来表达内疚,当然,还有对大爹爹责备的委屈。
小爷小娘贵荣三人当晚留在医院。大半夜,大爹爹骑着自行车往家赶。一路“吱吱嘎嘎”,月光惨淡,树影森然,大爹爹像梦游似的,游魂般穿梭在沉睡中寂寂的乡村夏夜。偶尔一声狗的梦吠,在黑漆漆的夜空鬼魅般清晰,想要撕裂什么,像一丝丝不可名状的怪物,时刻找机会想钻进人的体内。大爹爹这样胆大的人,平时见惯了死人,此刻都不禁头毛皮子往上蹭了几下。
槐花写了个请假条,叫我带给东风老师。槐花将请假条慎重地交到我手上时,一脸凝重地说:“八搭子!我是写我自己生病了请假,千万莫让老师晓得是我妹妹生病,我这是逃课,啊?晓得了,我要倒霉的,说不定要开除呢。”
看槐花说得这样严肃,我给她来了个立正,敬了个礼,“是!明白!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我仿佛揣着天大的秘密,又天大的任务,见到东风老师时,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槐花的请假条。
东风老师叹了口气。其实汪木匠是长春村的名人,他家出了事,谁不清楚呢。东风老师对我说, “病好了就叫槐花快来上课啊,耽误的课程我给她补习。”
一大清早,小爷小娘就回来了。牛要看,活要干。大奶奶一个人在县医院陪伴着梅花,医生说要呆上一段时间。槐花主动当起了“家庭主妇”,烧饭,扫地,洗衣,讨猪食,十二个岁的孩子过早地承担了家庭的重任。
几天晚上,大爹爹都在家喝闷酒。小爷见了,端着饭碗钻进大爹爹的屋里,想呱呱白,安慰老大几句。
大爹爹听见有人进屋,一抬头,是爱民。于是叫正在看书的槐花,“槐花,去拿个酒盅,我陪小爷喝一杯。”
小爷憨憨笑:“老大,刚才在家里喝了二两老烧了。”
“我晓得你是酒葫芦。今个有得闲,来,陪哥喝一杯。”
一盘花生米,炖鸡蛋,熟豇豆,哥俩竟然将一瓶明光大曲喝了个底朝天。小爷说是来安慰,只是大老爷们嘴笨,不知道说哪些安慰的话,于是与老大东冒一句西冒一句,算是陪着老大,省得他落寞。
“大哥你说,你说说,先前大队集体塑料厂倒闭了,为什么高墩子那长江,长江他两年就发了呢?”小爷黝黑的皮肤泛着酱红,眼睛也因为酒精的原因,发潮发红。
“是啊!他家马上要盖楼房了,听说还是五开间呢。这两年长江狗日的赚了不少黑心钱,万元户啊。他家的门窗户扇哪天叫我去打呢。”
“那得多少啊,乖乖!狗日的发了,家里找了许多加工的,都是想不到念书的女伢子哦。简直就是剥削嘛!”小爷对于长江这样的行为感动不耻,仿佛天底下只有他种田犁田这样的事才最光明磊落。
“河埂兰花家还有两三天木器家伙要打,等打完了才过去。哎!三子烫伤了,我这几天做事都没劲,人是恍惚的,”大爹爹叹了气,“运气怎么这样背呢,伢子烫成这样,以后怎么过啊。”
“伢子烫的伤好得快,”小爷忙安慰,“只是大嫂不在家,你一个人内内外外的,不容易。”
“好得还有槐花这伢子哦,”大爹爹提到槐花,面露愧色,“请假这么多天,不知道学习可跟得上。东风老师昨天看见我,还问槐花哪天来上学呢。”
“槐花槐花!”大爹爹喊,“把桌子收收,还有半碗炖鸡蛋拿去喝了,不能过夜。菜端到碗柜里,把碗洗洗。”
“哎!来啦!”槐花放下手里的书,小跑到厨房,挽起手袖,端菜抹桌子,小小的人灵巧得很。
槐花甩着辫子在大爹爹面前晃来晃去。大爹爹见女儿长得和大奶奶简直一个皮扒的,就连那走路姿态也像,不知为什么,从心底幽幽叹了口气。在稍稍欣慰的同时,却又莫名在心里冒出对这个乖巧懂事女儿隐隐地担忧。
担忧什么呢,真的是多余的担心。伢子还这样的小,想过头了……大爹爹心里闪过一丝苦笑,掏出烟来抽。其实他很久没有抽烟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喝了酒,他特别想抽几根。他猛吸一口香烟,真他妈的香。烟雾徐徐从鼻孔钻出,他仿佛觉得那烟雾就是此刻重重的心思。
人为什么这么多烦恼呢。哎!他和老小坐在屋外的刺槐树底下,俩人嘴里的烟在夏夜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像是忽闪的萤火虫,映着大爹爹本有些憔悴的脸更加憔悴。
晚上困告前,大爹爹将明天要用的木匠家伙收拾好,捡在帆布背包里,就放在床边。似乎这样,有着这些东西陪伴,他才能安心地在睡眼朦胧中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