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茴一连串报了三场比赛:
希腊奥林巴斯山“神秘路线”100公里,爬升九千多米;
瑞士蒙特勒山168公里,爬升一万一千米;
马来西亚“最美好的事” -- 这也是马来西亚最古老的一个步道,围绕着东马神山国家公园一圈,同为100公里,爬升五千五百六十二米。
李叶茴没玩过登山比赛,所以对这些数字毫无概念。但她依稀记得,珠穆朗玛峰的爬升也不过是8848米。
就这样,当生活有了挑战,一切便豁然开朗,每天一起床都有个盼头。
“多少?一百公里!”王宥辰吓得嘴里的鸡蛋都掉了出来,“一百公里山路?希腊?你这个也太冒险了。”
“一百公里不就是两个半马拉松吗?”,李叶茴不以为意,“我一个马拉松四个半小时,两个就九小时。比赛时间一共二十多小时呢,走都能走完吧?”
姜宇恩迟疑地切着面包,却又不小心掉了刀子:“其实,叶茴,这次你最好听劝。越野跑和马拉松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可能越野跑的十公里等于一个马拉松二十多公里...”
李叶茴帮他捡起刀子,徒手在冰冷的湖水里拨开水草,帮他清洗:“我想象不出来这关系。为什么山上十公里等于陆上二十公里?”
“这样吧,我帮你算一下:”,姜宇恩把做好的三明治分给大家。其他人也围上前来听他们的讨论:“刚刚我们走了两个小时,大家都累得不行,你又有点挺不住了。你猜猜,我们走了多少公里?”
李叶茴掰着手指头算:“怎么着也八公里了吧?”
姜宇恩摆出三根手指。
李叶茴大吃一惊:“怎么才三公里?为什么!”
王宥辰抱胸摇头:“因为爬升啊!等你比赛了,你就明白了。唉,一百公里相当于三十三点三座这样的山,你能不能搞定,心里有数了吧。”
李叶茴还是无法想象。她总觉得对方在唬她。就像每次自己想做点疯狂事,都会有人阻挡一样。
她回到家,按照清单购买了一整套的装备:哨子、登山包、登山杖、能量胶...差不多花干净了卡里的库存。
等物品一一送到,李叶茴心中的期待开始难以自抑地膨胀。然而她的钱包却飞速萎缩。每日的规律训练让她对食物需求变多,再加之每周六要给气泡带肉肠、每周日要交登山队活动费、还要和大家享受一顿大盘鸡,李叶茴的日常生活越来越拮据。
好不容易熬了一个月,她一大早就冒着毛毛雪成了当天银行的第一个客人。
“您好,我...我是交换生。请问之前存的生活费能取了吗?”
这次接待他的还是上次头发花白的爷爷,然而这次他却忘了她:“交换生?怎么现在才来办手续?”
“我之前就来过了。您让我手写一封信给柏林总部,说是一个月能解决,请问现在能取钱了吗?”
“哦,我帮你查,”,白发爷爷还是一脸迷茫。他的动作就像那冬天的雪花落 -- 优雅、也缓慢,“不好意思,信还没收到。可能寄丢了。”
“那...那我该怎么办?”
“这样吧,您从我这里寄封信,我给他们写邮件,办理加急业务?”
为什么不早这么做?李叶茴欲哭无泪,开始怀念当初用英文和印度舍友吵架的时候。只可惜当初用功不到位,现在只能用德语表示友好、还不会拐弯抹角地骂人。
出了银行,李叶茴深深地感受到了何为“穷途末路”。她径直去了火车站,找到Mach睡觉的地方, 发现他正抱着气泡吃土耳其卷饼。
李叶茴坐到他身边:“Mach,你在这里住着,要交钱吗?”
气泡看到她激动地钻到她怀里,Mach也很吃惊:“叶茴?你怎么来了?为什么这么问。”
“德国银行非常蠢,我已经无话可说了。我的生活费现在还没收到。学生会命令我下周必须交住宿费,不然就会被赶出去。”
“唉,我们欧洲很多制度都很蠢,叫什么来着?官僚主义?繁文缛节数不清。”,Mach也一脸惆怅,“要不去找份工作?”
“交换生不准打工。”
“对不起呀,之前一直让你帮我喂气泡肉肠。”
“没事,我喜欢气泡,它是我好朋友,喂它我心甘情愿...”
“那你有什么解决办法吗?”,Mach一脸担忧。
“没有。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对了,我报名了跑步比赛,他们管这叫越野赛。一百公里的,还有两周。”
“什么!”Mach的表情更加夸张,“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我已经意识到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上。”李叶茴手指头骚挠着气泡的肚皮。
“我也想去爬山。”Mach眯眼望着远方,“我以前也爱过越野跑。”
“那就去啊?”
“不提了。”
李叶茴明白Mach的困境:从慕尼黑到最近的山都需要一二十欧元,这对Mach而言不是小数目。有那钱,他宁可对气泡好一点。可是此时自己还自身难保,也帮不了他什么。
梦想之前,钱字当头,真是现实。
当晚,李叶茴怎么想都不服气:自己打工赚的钱,凭什么被扣着?可是生气又能怎样,先想想怎么把住宿费凑齐、给自己一个安身之处吧。
她哆哆嗦嗦地裹着单薄睡袍在阳台踱步,试图利用德国三月份的寒流清醒思考。突然,一个想法撞入脑海!
她飞也似地拿着相机在宿舍里左拍右拍,又光着脚跑出去把外面也拍了个遍。干完这一切后,她连杯热水都没来得及喝,颤抖着打开电脑,把照片上传到Airbnb,还照猫画虎地看着别人的广告写了一串广告词。做完这一切后,她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
隔天上第一节课时,李叶茴突然想起自己昨日的冲动,打开Airbnb查看,发现房间在一夜之间就被订满了一个月:一个德日混血儿定了两周,一个奥地利女孩定了一周,还有一个美国老人定了一周。
李叶茴因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这方法既解决了暂时的现金断流、还让世界其他角落的人带着故事流向了自己。多亏了这小别墅的好地段和好设施,一个月的收入足够顶两个多月的房租。
但是当天下午她便收到学生会的警告信:学生宿舍是预留给交换生的特权,如果滥用将被驱逐。
驱逐、驱逐、驱逐?那么银行的无效谁来管理?不可思议。
向来面对权威畏首畏尾的李叶茴突然病猫变老虎,她回复邮件,痛诉了银行的无能,然后无可奈何地关闭房屋日租。不过,李叶茴记得,这里的人上下班非常准时。所以每晚五点、也就是宿舍部下班时间,她又会打开日租消息,结果不出三天,从现在到离开前的房子都被订满了。
李叶茴马不停蹄。她拍摄了一套指引,帮助客人自行入住,以防自己上课、没法应付。至于自己住在哪里呢?李叶茴来这里时因为大手大脚,购置了一批打折却无用的玩意,包括一个防潮垫和睡袋。这下可好,她在一层打地铺,客人在楼上悠哉悠哉。
拿到钱的李叶茴乐呵呵地去流浪狗中心去找Mach和起气泡了。
气泡又生病了。它睡在母牛“老虎”的怀里,小脑袋靠在“老虎”的乳房上。它的鼻子又干得像酒瓶塞子了。
“着凉了?”李叶茴担忧地盯着有气无力的小花狗。
“没有,我天天抱着它。我真心疼我的老伙计啊。都怪我喂它吃了太多素,所以免疫力下降。”,Mach一脸憔悴。
李叶茴给了他肉肠,并喊来流浪狗救助中心的医生来帮忙。
那医生刚结束三只狗的截肢手术,累得筋疲力尽,随便听了听气泡的心跳后,便敷衍了事地总结:“发烧了,没大事。”
李叶茴求他帮忙好好诊断:“这小花狗对Mach而言就是命。”
医生无奈,只得捞起气泡瘫软的身体,轻轻放在手术台。他量了血压、还抽了管血,说三天出结果。
就连针头插进皮肉时,气泡都没动弹一下,只是艰难地呼吸。
还好,狗性难改,李叶茴的肉肠让它精神些。
“我还有两周去希腊比赛了,”李叶茴跟Mach做告别,“既然你有经验,下周我们一起爬山,你教教我?”
Mach面露难色。
李叶茴明白他的难处。她从包里掏出一标签条递给他:写实画法的功底扎实,如果有意授课,请联系以下号码。
“自从你在我墙上画了那山,就有好多人贴条,夸你厉害。你看,没准能找个工作呢。”,李叶茴看着Mach喜极而泣,“别犹豫了,到时候租个房子,也给气泡一个家。”
Mach抱起正“吧唧吧唧”啃香肠的气泡,把通红的双眼埋入它的毛发:“谢谢你,叶茴。谢谢你气泡,一直陪着我,我一定努力让你有个家。”
李叶茴为第一个房客做了充足准备。她有模有样地在厨房备足了牛奶面包、果汁燕麦,还美其名曰:自助早餐。
第一个房客来了:一个日德混血男孩Ryota。身为混血儿,他的相貌并未像李叶茴想象那般惊为天人,却有着自己的可爱。他高而瘦,脸却肉而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完美地镶在脸盘上,却被缺了一角的耳朵抢了风头。
Ryota和李叶茴同岁,却已然有了李叶茴苦苦寻找的资源:明确的事业规划,和玩得数一数二好的爱好。
Ryota学习运动科学,却从一次旅行视频剪辑中意识到自己对于电影行业的热爱。正巧,他父亲在日本东京的电影厂工作,便引荐他去实习一年。
“那你的学业怎么办?”李叶茴问。
“退学一年。如果确定喜欢电影,就重新念一遍大学。如果只是心血来潮,就继续学业咯。”,Ryota耳垂上缀着一枚小耳钉,显得帅气且迷人。他看出李叶茴的惊异,继续说:“我明白这从某个方面而言是种浪费,但是人生很长,我不能迁就一辈子。既然不能迁就,就还不如尽快走到正确的路上。”
是啊,无论创业、恋爱还是职业发展,花大量时间去寻找正确道路是人生不得不做的事情。不然只能获取短暂的安心,然后吃尽苦头。
李叶茴又问了他的爱好,得知他是个足球狂,而且已然获取足球教练资格证,通过教授足球赚足了生活费。
真羡慕。不是羡慕他的背景、混血身份,而是他所走过的那二十个年头。李叶茴在过去的二十个年头里也在努力,到现在却依旧一事无成。
就这样,初来乍到还“财大气粗”的李叶茴,一个月不到便被迫地过上了打地铺的生活。
再见到Mach,他已经瘦了一圈,而气泡已然瘦得不成样子。那“木塞鼻子”连肉肠都闻不到了。
李叶茴担忧极了:“医生说...”
“癌症,没治了。”,Mach这个满脸胡渣和匪气的大男人无声地哭了。李叶茴只得默默坐在旁边,心疼着这对伙伴。
“如果气泡走了,你会离开德国、去别的国家流浪吗?”
“暂时不会,多亏了你的纸条。我联系了他们,也过了面试,顺利找到一份工作。教小孩子绘画。”,脸上男得地充满生机,却又很快被悲伤覆盖:“我只希望气泡能挺到我第一次拿工资、住进一个像样点的房子。”
“我们带气泡去爬山吧?我把我的房子日租了。虽然解决了生活费,却还要在客厅打地铺。所以我现在也算是个...”,李叶茴一下又忘了那单词。
“流浪汉?”Mach提示。
“对,流浪汉。”,李叶茴却一脸憧憬,“我们就去最近的那座山野餐吧。那山不高,我们带着气泡。我负责采购,当作恭喜你找到工作,好吗?”
Mach同意了。
他们把气泡温柔地放在布袋里,却发现完全没必要:小花狗此刻浑身无力,比布娃娃还缺少生机。
到了山顶,李叶茴不得不敬佩Mach的好底子:大块的岩石,他一手提着狗,一手提着食物,都能轻易地迈上去,还不忘把零负重、却跟得十分吃力的李叶茴也拉上去。
李叶茴还自以为资质优良,只不过是没见过人外有人罢了。
“我们家就住在‘大帕拉迪索山’下面。我小时候就喜欢带着我的狼狗去追兔子。”,Mach陷入回忆,“那时候家里有牛、羊,什么都有...唉,不提了,现在我有我的气泡就好。”
气泡正瘫在他怀里,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不知是否清醒。一只蝴蝶姗姗而来,气泡来了兴致,竟开始在Mach怀里蹬着小腿挣扎。
李叶茴看着Mach任气泡去追逐那淘气的蝴蝶。小花狗蓬乱的毛发在草丛中若隐若现。
“我好像看到它最初的样子,不过手掌那么大,半个脑袋被缠得严严实实...”,Mach的眼泪打湿了全麦面包,李叶茴也难过得抬头望天。
等Mach抬头、李叶茴低头,草丛里只剩下一只蝴蝶。
“气泡呢?”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踩到小巧的气泡,或者看到它的尸体。可是什么都没有。
Mach疯了,李叶茴也揪心。他们漫山遍野地搜寻着、喊叫着,挨个询问着路人,空着肚子折腾到太阳下山、寒流来袭,可是一无所获。Mach的伙伴完成了在他生命中的陪伴,便悄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