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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说,“您原本就不是即身佛吧?也就是那种自己钻到地底下绝食,一边念着佛经一边入定的僧侣。您不是在那个洞穴里殒命,即便成了干尸也还继续摇响铜铃的即身佛吧?”
“这个嘛……”骑士团长说,然后他思忖片刻,“这个嘛老夫也不清楚。那个时候老夫只是一个纯粹的理念。在此之前老夫是什么,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之类的线性记忆完全不存在。”
骑士团长暂时保持沉默,凝望着空气。
“不管怎么样,老夫马上就要消失了。”骑士团长用平静而略显沙哑的声音说道。“形体化的时间就要结束了。上午并不是为老夫准备的时间段,黑暗才是老夫的朋友,真空才是老夫的气息。所以老夫不得不告辞了,给免色君打电话的事就交给诸君了。”
随后,骑士团长像沉浸在冥想中一般紧闭双眼,闭合嘴唇,两手交叉,身体徐徐地变得稀薄直至消失。整个过程就和昨夜一样。他的身体如同虚幻缥缈的烟雾一般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气中。在明媚灿烂的晨光中,只留下我和画到一半的画作。乘坐白色斯巴鲁森林人汽车的那个中年男子的黑黢黢骨格,在画布中定定地盯着我。
你小子在什么地方干了什么勾当,老子我一清二楚——他这样向我宣告到。
午后我给免色打了电话。仔细想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给免色家打去电话。之前都是免色给我家打电话。电话铃声响了六次后他拿起听筒。
“太好了。”他说,“我碰巧想着给你那边打去电话。但是不想打扰你的工作,所以我一直等着,准备下午给你打电话。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主要在上午工作。”
工作刚才已经做完了,我说。
“工作进展得还顺利吗?”免色说。
“呃,现在开始着手新的画作了。刚刚动笔的阶段。”
“那太好了。你给我画的肖像画,还没有装画框就已经挂在我的书斋墙壁上了。在那里等着颜料慢慢干透。其实就这样这幅画已经非常完美了。”
“那么关于明天的事。”我说。
“明天傍晚六点,我会派车去你家的玄关口接你。”他说。“之后再用这辆车送你回去。因为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所以你不必在乎服装和礼物之类的。轻轻松松空手来就可以了。”
“关于宴会,我有一件事想要确认一下。”
“什么事?”
我继续说:“免色先生您之前说过,干尸一起来参加这个晚宴也是可以的,是吗?”
“嗯,我确实这么说过。我记得很清楚。”
“这个邀请现在还有效吗?”
免色稍稍考虑后,颇为高兴地轻轻笑了笑,“当然,绝不食言。邀请依然有效。”
“出了点状况,干尸似乎是不能去了,不过骑士团长说他想要去。邀请对象换成骑士团长,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免色毫不犹豫地说道,“就像唐•乔凡尼邀请骑士团长的雕像赴晚宴一样,我也欣喜而深表敬意地邀请骑士团长莅临弊舍参加晚宴。不过,我与歌剧中的唐•乔凡尼不同,我没有做过任何让自己坠入地狱的坏事。或者说,没打算做这样的坏事。我应该不会在晚宴之后,被拉下地狱吧?”
“我想不会。”我虽然这样回复到,但是说实话对此我也没有十足的信心。之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呢,我是难以预测的。
“那就好。因为现在我还没有做好被拖入地狱的准备。”免色较为开心地说道。他——理所当然地——把一切都当成了别有风趣的笑话。“另外有一件事想问你,歌剧《唐•乔凡尼》中的骑士团长作为已经去世的人,没办法吃人世间的食物,你这位骑士团长他怎么样?需要提前给他准备食物吗?或者说他也是不吃人世间的食物的?”
“不用给他准备食物。他根本就不碰食物和酒。只需要给他准备一个位子就可以了。”
“也就是说,他是一个精神存在?”
“我想可以这么说。”虽然我觉得理念和精神的构造有所不同,但解释起来就太麻烦冗长了,所以我并未提出异议。
免色说:“我知道了。我会确保有一个位子是留给骑士团长的。这么有名的骑士团长能够赏脸莅临弊舍参加晚宴,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啊。不过他不吃饭这一点确实有些遗憾。我本来是要准备上好的葡萄酒的。”
我向免色致了谢。
“那么我们明天见。”说后,免色挂掉电话。
这天夜晚,铜铃没有被摇响。恐怕是因为白天阳光明媚的时候形体化(也有可能是因为回答了两个以上的问题),骑士团长感到疲劳了吧。也或许他觉得没必要再在工作室里呼唤我了吧。不管怎么样,我深深地陷入睡眠之中直到第二天清晨,期间没有做一场梦。
第二天早晨,我进入工作室开始作画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骑士团长的身影。所以在两个小时里,我可以不去思虑什么,可以将一切忘却,仅仅把精力集中在画布上。这一天我最先做的事是,涂上颜料覆盖住草图,恰如在吐司面包上涂抹厚厚的一层黄油一般。
起初我使用了深红色、带有锐利边缘的绿色和含有铅色的黑色。这些正是那个男人所渴望的颜色。调配出正确的颜色需要耗费不少时间。我在进行这项作业的时候,在留声机里放上了莫扎特的《唐•乔凡尼》唱片。听到唱片中的音乐时,我感到骑士团长出现在了我的身后,但其实他并未现身。
今天(周二),从早上开始,骑士团长就像屋顶上的猫头鹰一般,一直保持着深沉的静默。不过,我对此并不怎么在意。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不用担心理念的。理念有理念的行事方式,我有我的生活。我基本上集中精力于完成《驾驶白色斯巴鲁森林人汽车的男子》的肖像画。无论是否进入工作室里,无论是否站在画布前,这幅画的形象一直萦绕在我的大脑中。
据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深夜,关东东海地区可能会有大雨。从西部开始天气确实慢慢地变得糟糕起来。九州南部由于暴雨而河水决堤,住在地势较低位置的人们被迫外出避难。而住在地势较高位置的人们又被通知警惕山体滑坡的危险。
难道会是一场暴风骤雨中的晚宴?我想到。
之后,我想到树林中那个幽暗的洞穴,那个我和免色移开沉重的石塚、曝露在阳光下的奇异石室。我想象着自己一个人坐在那漆黑的洞穴底部,谛听着雨打木材盖子的声音。我被封闭在那个洞穴里,无法爬出来。梯子被撤去了,厚重的盖子牢牢地盖在头顶。世间的人们似乎都忘记了我被遗留在那里。或者,人们都以为我已经去世了。不过,我还活着。虽然孤独一人,但是依旧气息尚存。传到我耳畔的只有雨水落下的声响。看不到光,甚至连一缕光线都射不进来。我背靠的石壁寒冷而潮湿。此时是万籁俱寂的深夜。最终会有无数的虫子爬进来吧。
当我幻想着这些情景的时候,我渐渐变得呼吸困难。于是,我靠在阳台的扶手上,缓缓地通过鼻腔吸入新鲜的空气,再通过口腔呼出去。像之前一样,我一边计算着次数,一边规规矩矩地重复着那样的动作。持续一段时间后,终于能够正常呼吸了。日暮时分的天空覆盖着阴沉铅色的云朵。夜雨降至。
眼前朦朦胧胧地浮现出山谷对面免色的白色豪宅。今晚就要在那里共进晚餐了——我想到。和那有名的骑士团长一起围坐在餐桌旁。
这可是真正的鲜血呦——骑士团长在我的耳边窃窃私语道。
第二十三章大家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啊
我十三岁我妹妹十岁时的那个暑假,我们俩曾去山梨县旅行过。我的舅舅在山梨县某大学的研究所上班,我们就是去他那里玩。这还是我们两个小孩第一次独自外出旅行。那个时候,妹妹的身体状况还比较好,所以爸妈才允许我们独自旅行。
当时,舅舅年轻且单身(现在他依然单身)。我记得他那时刚到三十岁。他在做基因方面的研究(现在仍然在做这方面的科研),他沉默寡言,有些遗世独立的感觉,但是他的内在性格坦诚而爽朗。他嗜爱读书,学识渊博。因为他非常喜欢爬山,所以才在山梨县的大学里觅得职位。我们兄妹俩人都特别喜欢他。
我和妹妹背上行囊在新宿站坐上了开往松本的急行列车,之后在甲府下了车。舅舅来甲府站接了我们。他身材颀长,在人流中如鹤立鸡群,所以我们立马就在纷乱的人群中看到了他。舅舅和朋友一同租住在甲府市内的一座小户型住宅里。那个时候由于他的朋友去海外了,所以我们兄妹俩就有了独属于我们自己的房间。我们在那里待了约一周。期间每一天我们都会和舅舅去附近的山中散步。舅舅将许多花草和虫子的名字教给我们。对于我们而言,这真是一段充满美好回忆的夏日时光。
某天,我们稍微远足去看了富士山的风洞。这是富士山附近众多风洞中的一个,体积还算庞大。舅舅告诉了我们这个风洞是怎么形成的。他说因为这个洞窟是由玄武岩构成的,所以在里面几乎听不到回声。他还说即便在夏季洞窟里的温度也不会升高,所以过去人们把冬季里切割的冰块保存在里面。他告诉我们通常情况下人可以进入的大洞穴被叫做“风洞”,不能进入的小洞穴被叫做“风孔”。总之他就是这么无所不知。
买了门票后我和妹妹就进入那个风洞了。舅舅并没有进来。他之前已经来过很多次,而且对于身材高大的舅舅而言风洞的顶部太低,他一进去立马就会腰痛。因为里面没什么危险,所以他觉得就我们兄妹俩进去也可以。“我就在入口处读书等你们”舅舅说。入口处工作人员将两个手电筒分别交给我和妹妹,还给我们戴上了塑料制的黄色安全帽。虽然洞穴的顶部装了灯,但是灯光非常昏暗。越往里面走,洞顶就越低。身体高挑的舅舅不进来也并非没有道理。
我和妹妹一边用手电筒照着脚下,一边向洞穴里面走着。正值盛夏,但是洞内却有些寒冷。外面的温度明明是三十一度,然而洞内却不到十度。我们听从舅舅的建议,穿上了拿来的防风夹克。妹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知道她是为了向我寻求保护,还是为了保护我(或者仅仅是为了不要远离我),在洞穴里的时候,她那温煦的小手一直握着我的手。当时除了我们以外,只有一对中年夫妇在洞中。但是很快他们就出去了,最后只剩下我和妹妹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