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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可能地梳理思绪,暂且思考一下自己可以采取的措施。我也可以选择用被子蒙着头继续睡觉。正如雨田政彦所说的,还是尽量不要和来路不明的东西产生联系为妙。我关闭思考的开关,努力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但问题是,我根本就无法安然入睡。即便盖着被子捂上耳朵,即便关闭思考的开关,还是不可能无视那锵然惊梦的铜铃声。因为有谁正在屋内摇响它。
铜铃像之前一样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几度摇响,再岑寂片刻,然后又被摇响。间隔的静默并不均一,有时变短有时变长。这种不均一中,让人隐约感觉到人为的操纵,并非是铜铃自己在晃动。也不是使用什么器械让它发出声音,而是某人直接把它拿在手中摇动。恐怕它的响声中还包含着某种信息。
如果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那只能勇敢地探明真相。如果它像这样每晚都会响动,那么我就无法酣然入梦,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了。所以我要走进工作室亲眼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此时我是有些生气(为什么我不得不要过去看看呢?)。当然这其中也混杂着几分好奇。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必须亲自去看看。
下了床,在睡衣外套上毛衣,然后拿着手电筒我就向玄关走去。走到玄关,我右手拿起之前雨田具彦在伞架里留下的、颜色暗沉的栎木材质手杖。一把结实、沉甸甸的手杖。虽然我并不觉得它在现实中能发挥什么作用,不过比起两手空空还是手中拿点什么更让人放心,因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
不用多说,此时我的内心颤颤兢兢。虽然是赤脚向前走着,可是双脚似乎已经麻木无感。我的身体僵如铁板,每次活动身体仿佛都能听到所有骨格挤轧的声音。恐怕有谁已经潜入屋内,正摇晃着铜铃吧。这个人可能和洞穴底摇响铜铃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我无法预测出这个人究竟是谁,或者说究竟是怎么的一个东西。难道是干尸?如果我走进工作室,看到一具干尸——皮色如牛肉干般的干瘪男人——正在摇晃铜铃,那我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呢?难道要挥舞雨田具彦的手杖,毫不犹豫地痛打那具干尸吗?
这怎么可能,我想到。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这具干尸估计是即身佛,与僵尸不同。
那么,之后该怎么办呢?我的内心依旧混乱不堪。或者说,这种混乱感愈发变得浓稠起来。如果没有有效的解决方法,莫非以后我都要和这具干尸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莫非每天夜晚的相同时刻我都要听到铜铃的响声?
我猛然想到免色。就是那个男人多管闲事,才让我陷入现在棘手的境况中。使用重型机械移走石塚,打开谜一般的洞穴,最终结果是那个铜铃和某种来路不明的东西潜入我的家中。我思量着要不要给免色打去电话。即便是这个时间点,他大概也会驾驶着捷豹跑车迅速驱驰而来吧。不过最终我改变了想法。现在我没有余闲等待免色做好准备过来。此时此地,我必须要独自面对这一切。我必须要肩负起我的责任。
我毅然决然地走进客厅,打开了屋中的电灯。即便灯被打开了,铜铃依旧被摇响着。毫无疑问铃声是从工作室门的另一侧传来的。我的右手紧紧地握着手杖,蹑手蹑脚地穿过宽敞的客厅,将手放在工作室门的把手上。深呼吸后,我坚决果断地扭开把手。就在我推开门扉的同时,铃声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一般戛然而止。落下了厚厚一层的沉寂。
工作室里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我伸出手扶着左侧的墙壁,然后摸索着打开了电灯。天花板上的吊灯被打开后,屋内充溢着光明。为了能够及时应对任何紧急情况,我分开两腿同双肩宽站在门口,右手紧紧地握着手杖,迅速扫视屋内。由于太过紧张而喉咙干渴,甚至都无法顺畅地咽下口水。
工作室里空无一人。没有看到摇晃铜铃的瘦瘪干尸。一个人影都没有。屋子正中央立着画架,架子上放着画布。画架前有一个三条腿的古旧木制凳子。只此而已。工作室里空空荡荡。听不到一声虫鸣。也没有轻风拂来。窗户上挂着白色的窗帘,一切都像岁月静好、平安无恙一般静默无声。我感觉自己握着手杖的右手由于紧张而微微震颤着。当手杖碰触到地板时,伴随着右手的微颤,地板发出干涩局促的咔嗒咔嗒声。
铜铃依然在柜子上。我走到柜子前,仔细端详它。虽然我没有把它拿起来,但是我确信它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它仍然处于我之前中午将它放回的位置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的位置发生了变化。
我坐在画架前的圆凳子上,再次三百六十度环视整个房间。认真观察每个角落。确实空无一人。只是一个日常熟视无睹的工作室场景而已。画架上还有我那画到一半的画作——《驾驶白色斯巴鲁森林人汽车的男人》的草稿。
我看看柜子上的闹钟。现在正好是凌晨两点。铜铃声在一点三十五分时将我吵醒,所以截至目前大致过了二十五分钟。但是我的内心没感觉过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只过了五、六分钟而已。不知道原因到底是哪一个:是我对于时间的感觉变得奇怪了呢,还是时间的流淌变得异常了呢。
于是我放弃了,离开凳子关掉工作室里的电灯,然后走出来将房门关上。我暂且站在关闭的房门前侧耳静听,已经听不到铜铃的响声。岑寂无声。能够听到的只有静默。能够听到静默——这并非是文字游戏。在孤绝清幽的山上,静默也是有声音的。我伫立在工作室的房门前,聆听着静默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我倏然发觉客厅的沙发上存在着一个眼生的东西。它的大小如同一个靠垫或是一个人偶。我不记得自己曾在那里放过那样一个东西。定睛细看,那既不是靠垫也不是人偶。而是一个活着的小人。他的身高约六十厘米。这个小人身上穿着白色的怪异服装。而且他还坐立不安地动着身体。似乎是因为身体还不适应这一套衣服而感到不太舒服。我对他的这身衣服有些眼熟。这是一套古韵古香的传统服饰。似乎日本古代上流社会的人会穿这样的衣服。不仅仅是衣服,我对这个小人的相貌也有些眼熟。
是骑士团长,我蓦地醒悟到。
我的身体瞬间变得冰冷,好像有一个拳头大的冰块正沿着我的后背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似的。雨田具彦在画作《刺杀骑士团长》中所描绘的“骑士团长”正坐在我家——不,准确说来是在雨田具彦家——客厅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庞。这个微缩的男人与画作中的形象有着相同的装束、相同的面容。感觉他就像是原封不动地从画中抠出的一般。
那幅画此时在哪里呢?我努力回想着它的位置。对了,它肯定还在客用寝室里。如果让来到我家的人看到这幅画,那么就会产生许多麻烦事,所以为了避开别人的目光,之前我用茶色的和纸将它包裹起来放在客用寝室里。如果这个男人是从画里走出来的,那么那幅画现在怎么样了呢?骑士团长的形象是不是已经从画面中消失了呢?
但是,画中描绘的人物可能从画里走出来吗?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这种想法也太荒谬无稽了。无论别人怎么想,这种荒唐性都是明白无误的……
我伫立在那里,迷失了条理逻辑。我一边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一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沙发上的骑士团长。时间似乎暂时停止了流动。时间在这里不断徘徊仿佛是在默默地等待我将混乱的心平静下来。我无法把目光从这个怪异的——只能认为是从异世界来的——人物的身上移开。骑士团长在沙发上抬起头定定地盯着我。我一言未发,一直保持着沉默,可能是因为我太过惊诧了吧。我无法将目光从那个男人的身上移开,除了微微张开嘴轻轻地呼吸,我什么都做不了。
骑士团长也无法从我的身上移开目光,他也未发一言。他的嘴唇紧紧地闭合着。沙发上他的两条短腿伸得笔直,虽然他的后背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但是他的头却没有碰触到靠背的顶部。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形状奇特的小鞋。鞋子似乎是黑色皮革制成的,鞋的前段尖细并向上翘起。他的腰间挂着一把长剑,剑柄处带有剑穗。虽说是长剑,只是尺寸与他的身体相适宜而已,从实际的大小来看它更接近短刀。即便如此它依然可以成为凶器,当然前提是那是一把真剑。
“嗯,这可是一把真剑哦。”骑士团长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中所思似的说道。他的身体虽然矮小,但是他的声音却如此洪亮,“别看这把剑小,要是拿去伤人可会血流不止。”
我依旧缄默不语。根本说不出话来。最初我的感觉是,这个男人特别能言善辩。之后我觉得他的说话方式令人匪夷所思。他的说话方式属于那种“普通人肯定不会这么说”的类型。但是认真想来,原封不动地从绘画中走出来的身长六十厘米的骑士团长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因此并不需要对他的说话方式感到惊讶。
“在雨田具彦的绘画《刺杀骑士团长》中,有把剑刺进老夫的胸膛里,老夫悲哀地濒临死亡。”骑士团长说,“正如诸君之前所了解到的。然而老夫现在却没有伤口。看,确实没有吧。滴滴答答地血流不止还到处走,对老夫而言颇有些麻烦,对于诸君而言也是件麻烦事。要是在地毯和家具上留下血迹,那可就让人头痛了。所以还是先把真实性放一边,暂且将刺伤拿掉。把《刺杀骑士团长》中的《刺杀》拿掉的,就是老夫我了。如果非要有个称呼,那不妨称老夫为‘骑士团长’。”
骑士团长虽然说话方式怪异,但是他似乎非常善于言谈。甚至可以说他是滔滔不绝、唠唠叨叨。但是,我仍然无法说出一句话来。现实与非现实依旧不能在我的心中和解统一。
“那么把手杖放下吧。”骑士团长说,“之后老夫也不会和诸君发生打斗。”
我看看自己的右手。这只手还紧紧地握着雨田具彦的手杖。于是我将它放下。栎木材质的手杖发出低沉的声音在地毯上滚动着。
“老夫可不是从画中走出来的。”骑士团长又像是破解了我的内心所想似的说道,“那幅画——那幅令人兴趣浓厚的画——此时完好无损。骑士团长在那幅画中已经快要步入死亡之境。汩汩鲜血从他的心脏喷涌而出。老夫仅仅是暂时借用了他的外形而已。为了和诸君相见,必须要以一种形态出现。所以为了方便,就借用了那个骑士团长的形体。不介意吧。”
我依然沉默不语。
“应该没什么介意不介意的吧。雨田先生已经进入朦胧而宁谧的世界中,并且‘骑士团长’还没有被登录为商标。如果借用米老鼠或是唐老鸭的样子,可能就会收到来自迪士尼公司的高额诉讼吧。不过骑士团长的话,就没有这样的麻烦。”
这样说着,骑士团长晃晃肩膀颇为高兴地笑了笑。
“老夫就是借用干尸的样子也没关系,但是半夜里装成干尸的样子出来,我想诸君肯定会感到不快吧。像干巴巴的牛肉干一般,在一片漆黑中叮铃叮铃地摇响铜铃,要是有人看到这样的情形很可能会引起心脏麻痹吧。”
我几乎反射性地点点头。确实与干尸相比骑士团长要好得多。如果对方是干尸,可能真的会让我心脏麻痹吧。或者,即便黑暗中摇响铜铃的是米老鼠和唐老鸭,也肯定会让我感到不悦。穿着飞鸟时代服饰的骑士团长,或许是最佳选择吧。
“您是幽灵吗?”我毫不犹豫地问道。我的声音就像大病初愈的人的声音一样干涩嘶哑。
“这是个好问题。”骑士团长说。然后他竖起一根短小而白皙的食指,“诸君真是问了个好问题。老夫究竟是什么呢?现在暂且是骑士团长,除了骑士团长外什么都不是。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样子,之后会变成什么样老夫现在也不知道。那么,老夫原本是什么呢?或者这么问,诸君究竟是什么呢?诸君现在展现出这种样子,诸君原本是什么呢?突然这样问,诸君肯定会感到困惑吧。老夫的情况也和这相似。”
“您是不是可以变成任意一种样子呢?”我质问道。
“不,这可没那么简单。老夫能够借用的外形非常有限,并不能随意变成任何一种样子。简单说来,行头是有限制的。没有必要性的外形是无法借用的。另外,这次老夫可以选择的外形,只有这个矮小的骑士团长。根据画的尺寸,身高只能变成这么一点。另外,这身衣服穿着也太难受了。”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让身体在白色的衣服里扭动着。
“那么回到诸君刚才提出的问题,老夫是幽灵吗?不不不,大错特错。老夫并不是幽灵。老夫仅仅是‘理念’而已。幽灵基本上是一种神通广大、自由自在的存在,而老夫并不是这样的。老夫的存在要受到许多限制。”
我对他有很多疑问,或者说,应该有很多疑问。但是不知为何我却一个也回想不起来。我明明是一个人,他为什么要用“诸君”来称呼我呢?不过这些都是些细枝末叶的问题,没必要特意问他。或许在‘理念’的世界里,单数第二人称原本就是不存在的吧。
“限制确实有许多。”骑士团长说,“比如在一天之内,老夫只有在限定的时间里才能形体化。因为老夫特别喜欢清幽的深夜,所以一般都是在凌晨一点半到两点半之间形体化。白天的时候形体化会非常容易疲劳。没有形体化的时候,就作为无形的理念暂时休息,如同屋顶上的猫头鹰一般。另外,老夫的体质情况是,没有被招惹是不会去其他地方的。因为诸君打开洞穴,将里面的铜铃带回了家,所以老夫也跟着来了。”
“您一直被封闭在那个洞穴的底部吗?”我试着问道。虽然我的声音已经变得清晰明亮,但还是有些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