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海泉酒店的停车场,趁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安在路边打盹,蹑手蹑脚从消防通道走进狭窄的楼梯。水泥楼梯粗糙,我的鞋子发出沙沙的响声。转过一个天台,脱掉鞋子,光脚走在深红色的波斯地毯上,我才像刚刚从漫漫长夜中醒了过来。
我敲开宁小楼的门。
她穿着一条长睡裤,一件露着肚脐的短背心,都是卡机白的颜色。左手手腕上绕着一个粉红色的橡胶发圈,右手支着胳膊肘装着样子捂嘴巴,胸口有一团面包酱一样的东西在我眼里被挤过来挤过去。
没有来得及化妆,也没有来得及为这个突然的约会想好该说什么,她支支吾吾地侧过身子为我腾出了一些地方好让我走进房间。
这是一间有些昏暗但清香的卧房。厚实的灰黑色麻布窗帘很好地挡住了外面的光线,但白色陶瓷地板似乎又在发白光,白绿条纹的沙发靠枕被挤到了一边,一条鲜紫色的珊瑚绒毯被掀开,一条角耷拉在地板上。
茶几上摆着一束一夜未眠的鸢尾花,它孤零零地立在比埃及法老的香水罐高不了多少的一个玻璃瓶里,仔细一看原来是只洗得干净的牛奶瓶。旁边摆着一本硬皮书,上面写着《尘埃落定》。一只喝掉一半水的玻璃杯,一把只有巴掌长的纸蒲扇,一只口琴。
沙发靠椅后面离床不远,过道中间仅仅摆着一个置衣架和一盆一人多高的天堂鸟,暗黄色的花苞藏在翠绿的竖叶丛中很显眼。
白底绿边的纱帐,白色扎金丝的床罩,粉色琉璃灯盏,床头两侧挂着的两幅青山绿水的景观油画,都没有她还来不及换上的那条白提花的旗袍光鲜夺目。它平铺在床面上,静悄悄地,随着我的目光流动,一旦被幻想充斥,能让我尝到搂抱河洛之神上床的那种滋味。
这是个养神的好地方,然而我没有心情了,我直愣愣地走向洗手间的玻璃门。
我脱光所有衣服,打开热水闸,让清水淋漓我的身体,从头到脚,不管是污渍还是鲜血都将离我而去。
“把你身上的睡裤借给我,另外再拿一件像样的衬衫。”我对她说。
洗完澡,我拨通电话,提醒对面那个既谨慎又兴奋的钟警官注意接收一个快递信件,说我把一个羊皮本子寄给了她。我重新放下话筒,在经过一秒钟的思考之后,又拨打另一个电话。电话没人接听,等一刻钟过后,李国华通过酒店总线找到我,开口第一句话就说“我也在珠海”。
“这没什么好炫耀的,交代给你的工作泡汤了,你这个猪一样的英国佬!”
“不要侮辱英国人,不要拿我们即将退出香港这件事开玩笑,这是我们英国政府重视承诺做出的决定,也是中国政府所乐于见到的!”他喘着粗气对我说,听起来要多气恼就有多气恼。
“你着急忙慌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个不太本分的老太监。”
“你活得不如一条掉了毛的狗。”
“够了!”我说,我听着他喘气,然后用手按住了话筒。我猜他手头有点紧,不然不会在这样的谈话中保持通话。
我太了解李国华了,一个总是把贵族似的底气摆在桌面上装出自信十足的人,当你哪天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脚,保准昨天喂他吃屎的事都想不起来。
我没有给他平息怒火的时间,“清晨五点,一辆黄色宝马敞篷跑车,车座上全是雨水,车牌尾号888,从港湾大道XX段周欢的住宅开出,车上坐两个男人。五点前一盏茶的功夫,他们极有可能乘坐一辆涂绿漆的出租车来到同一个地方,不能明确方向,但车辆很少。你知道,那附近的地方没有几个人愿意在深更半夜经过,除了野泳,抛尸,还有走投无路。我需要他的身份,我恨不得偷到他俩的内裤或者一根掏耳朵的棉签。”
“如果你身上能掏出一个子儿,你说话的时候才够硬气。”
“就算我穷得一丝不挂,也少费你那不够一毛钱的心思。”我挂断电话,转过身子朝宁小楼摊了摊双手,将电视打开,用一分钟的时间捋头发,拨弄那件紧巴巴的薄棉睡衣,闻身上的气味,还有喝掉茶几上的半杯水。
“一场雨还能下多久。”宁小楼坐在对面的单座沙发上,换了一条紧身牛仔裤,着一件画着一只披头小女人的白色长T恤,双手抱着肩,正望着窗外的一朵低压压的云发愣。
我望着她,望着天光经过她的脸庞时形成的那圈发亮的光晕,在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
“如果我们舍得用一刻钟的时间等雨,就能在一刻钟的时间里知道它就要离去。”我说道。
“你要走了?”她转过头来望着我,眼光扫过我的脸,然后停留在我的手腕上,她第一次盯着我的手珠看,用来逃避我的眼睛,大概还在想着我为何如此难过。
我知道我的眼睛热乎乎的,有些湿润,也许是因为这个早晨,也许是因为这场雨,也许是因为她的短发和狭窄端正的鼻翼,没有一样不让我突然想起了叶苏儿。我突然发了疯似的想起她。
“船票上是这么写的。”我头一次非常温顺地说起话来。
“把它撕了吧,如果是它惹你伤心了。”她向我投来的目光里夹杂着一丝诧异,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放在身子两旁的沙发垫子上,直到最后在绒垫上找着一个毛茸茸的棉球才停了下来。然后,她嘟嘴朝上吹气,刘海像一片云浮了起来。
“我们该用一个诗人的心情去看待这张船票。”我望着那双纤白的手,恨不得轻轻地握在手里。
我搓了搓手掌,用手指摩擦起桌边来,就像一只磨牙的老鼠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可能是因为这种声音本应该来自昨夜,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才哥那张看似活泼,却笼罩忧伤的脸。
“但你不该用一个诗人的心情和一个女人说话。”她轻笑着说,又像突然发现强调自己是个女人是有多么不得体。她将腿往沙发旁收了收,然后敛住笑容看着我。
“错在哪里?”我还沉浸在刚刚过去的痛苦之中,但我的老毛病不时地捉弄着我,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腿,装出在她的腿上数汗毛的轻浮模样。
“诗人的幼稚和取自荒原的才华,没有一样能令一个女人快乐下去。”
“又是哪个疯子说的?”我朝她皱起眉头,望着发白光的地板,就像自己坐在洒满月光的路面上。我喜欢听女人谈论这些,这总比看见她手里拿着柯尔特手枪要强上百倍。
“这和疯子没关系!”她用两只眼睛瞪着我,似乎对我这句呆笨的疑问感到生气,她气呼呼的样子就像在责怪我把一次美好的约会搞砸了,“是那副被你说成是八十老妪的油画的拥有者告诉我的!”
“哦,你说的是那个没有胡子的查理曼大帝,他油光满面的样子简直可爱极了。但我不急着见你的父亲了。我更愿意相信你给我买来的船票是奔向另一个方向。我早就该去那了,去做个了结。”我抬起头来,收回了自己的双手,不再在桌面上磕磕碰碰。
用一只手指掠过前额,然后停留在青色胡渣堆里,另一只手将电话机拎了过来,放在大腿上,用空出的一只手指头准备拨号码。我饿了,但我们被监视了,从头到尾,我说。
我太想喝酒了,我的肚子里空空的,除了酒精,我又似乎不想用其它东西来解除我的饥饿感,包括一块黄油面包或者宁小楼身上的香水味道。
只要我将号码拨出去,电话那头就会传来一位漂亮女士的声音,她会说,尊敬的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要是能来一整瓶够一个被人掐着脖子过了整整一夜的男人喝高兴的白兰地就好,最好不要在酒里下毒。我大概会这么回答她。
天色有些灰暗,阳光缩回了头,一艘轮船拉响汽笛,在被棕榈树叶遮挡的海面上缓缓行驶,我从它留下的尾迹中寻找它行驶的方向,它在这个特殊的早晨中正远离海岸。
“我父亲是真心帮你的,你的身份有些特殊,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你可以相信他。”
雨水在远处的海面上成形,没有风,宁小楼瞪大两只眼睛望着我,白兰地停留在脑海中的味道清冽甜美,我像一枚干枯的树叶把自己弄得晕乎乎的。雨水又要冲洗眼皮下的街道,时间很快就要过去。我将电话重新放回桌子上,用一只手捂着肚皮,恶狠狠地望着宁小楼。
“小楼,我用了一刻钟的时间说服乔留在这里,也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和一位素不相识的出租车司机告别,这是昨夜我做得最正确的两件事。
听来听去,我顿时明白了一些道理。
我们都没有大把的时间去考虑一些情节的问题了,我们丢掉了一些生活中应该注意的细节,因受惑于生和死,爱和恨,尊崇与背叛,光荣和卑劣这些概念而保持冷漠,忍受猜测和放纵带来的后果,到头来却不能把这些东西看清楚。
每个人都支支吾吾的,有时候更愿意放声大哭,都是一群被比孤独更深刻的东西包围着的人,像我这样的人。除了那些诗人或者容易被诗人蒙骗的疯子还在考虑这些问题以外,其它人都是一群不入流的骗子!”我将窗帘拉上一半,这样房间的光线更昏暗了,然后坐回原来的地方。
我举起手中的水杯,朝着窗户的方向照了照,又喝了一口,我的眼睛涩涩的,就要留下泪来,我深怕阳光会在某个时间出其不意地照进房子里。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骗你,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你。但还是有人愿意帮你,总有人喜欢这样做。”宁小楼的眼珠子永远都跟着这只杯子在打转,似乎除了这个就再也没有什么好关注的,我用了她的水杯,用手握着她留在杯口的唇纹,还用我的烂舌头在里面搅了搅。
走廊上的脚步声突然响起,门外响起胆怯的敲门声,整个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踮起脚尖将身体挪到门背后,屏住呼吸,手里握着那把薄得不能再薄的水果刀。
宁小楼就站在我面前,她伸手捋了捋头发,往下拽了拽短汗衫的边角,然而这还是遮不住她那柔软的腰。她突然伸手在我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拉开了房间唯一的那扇门。
“尊敬的宁小姐,昨晚接到一个匿名男士打来的电话,说是给您订下了一瓶果味金酒,得在早晨送来,外加两只擦得发亮的酒杯和一份冰块。我给您送来了。”从门板后面传来的声音和越过房门的那双白嫩发光的手让我放松了下来,我伸出手将托盘接在了手中。门外的女服务员和宁小楼一同吃惊地看着我,似乎都被我的举动吓得不轻。
“这是个多么漂亮的姑娘。”我朝服务员打了个响指。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走,含着下巴,轻轻地做了个礼貌的手势,露出神秘的微笑。
“两只酒杯,这有我的份。你知道的。”我朝着还在面红脖子粗的宁小楼的小脑袋吹着气说,“乔早就安排好了今天早晨的节目,包括他不会回来。”
“高度金酒,略带金黄色,橡木桶和冰块都是多此一举的败笔。你说过乔喝惯了夜店的劣质酒。”宁小楼坐回原来的地方,看着我用身上的衣服将一只酒杯擦了两遍,用两只手指夹着它放在她的面前,等到酒瓶起开,金酒清冽的酒香味四处飘散,她皱着眉头咕噜了一句。
“不见得全是,他不是那样一个男人。”我说。
我为她斟酒,也为自己斟上满满一杯,拿一颗冰块放进嘴里,然后吐出来,用我的厚嘴唇压住酒杯口,脖子一扬,将整整一杯倒进嘴里,“我曾经拥有一间不大不小的酒吧,卖的都是原装酒,假一赔十,特别是金酒。我将最后一瓶冰酒送给了乔。
我告诉过他喝冰酒的独特窍门,先拿冰块压嘴里的潮气,等到舌头温软过来,再将金酒的味道堵在嗓子眼上,然后再去闻几个世纪以来最浓的酒香。当你嘴里含着女人的乳头的时候,其实是为了更好地亲她的屁股。
说实话,我刚刚还想来一瓶白兰地来着,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大概在这样的早晨,谁都喜欢直奔主题的甜腻味道。”
“你怎么知道是他,而不是我的朋友。”她对我的轻薄有些生气,但又无法发作,只好粗声粗气地说道。
“除了乔和我,谁都不会这么喝,这是他昨晚早就想好的。有时候,我一不留神就容易把别人带坏,我就是这么大意。
就像我明知道我俩之间的距离就隔着一层淡淡的香水味道,却非得要打开这个香得离谱的玻璃瓶子,我该有多么不识情调,但我确实喜欢你。”我停了一会,宁小楼眨着眼睛,同样用沉痛的眼神看着我的脸,沉默不语,我只好接着说,“他以为能将我轻松带回来的,他大概以为陪我走一遭也就是去给他死去的爱人坟上除除草,回忆往事,在坟堆上伶仃大醉一晚。我以为他是这么想的。
直到他倒下那一刻我才知道,他压根就不是这么想的,他早就做好了去赴死的准备,无论如何也得死在那所罐头房子里,像狗肉罐头。但说真的,我喜欢褐色头发的女人。”
“为什么是褐色头发。”宁小楼柔声问道,然而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褐色头发,又有些发窘起来。
“她们都是褐色!”我说。
叶苏儿是,曼妮是,那十个无辜的女孩也是,他们都是褐色头发的女孩,也许这只是美发店批量生产引起的呼和效应,和但凡上了年纪的男人都能轻易犯上前列腺炎的毛病有些相似,但我没有再说出来。
我站起身子,拾起桌面上的那张船票,合着乔留给我的那沓现钞一同揣进兜里。
我扬了扬头,咧着嘴角,伸出一只手在空气中胡乱地挥了两下,将那张被酒精刺激得红润的脸挤出一丝迷人微笑。我又思考了一瞬,将左手腕上的木珠取了下来,走到宁小楼身前,递给她,托她转交给叶苏儿。
“你打算去哪?”宁小楼抬头望着我说。没有眼睫毛的遮挡,我得以窥见她那双更加黑亮的眼珠,它们刚硬,湿润,黑白分明,有难得一见的不舍之情。我们彼此的目光第一次在空中交汇。
“你父亲叫你来,大概是想帮助我逃离过去。但是,神秘而可靠的命运,如同一堵坚实的墙。当我迈不开脚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踩在了墙根上。我想和那些染了褐色头发的女孩子道个别。虽然,我和她们道别的时机,被选在不同的早晨。”我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她的前额,轻轻的,鼻孔里满是芬芳的味道,我接着说:“我将羊皮本寄给了警局,我更愿意把它当成是对自己的坦白。”
“也许是的,也许又不是。那本子根本就说明不了问题。”宁小楼细声细语地回答了我。
“毛瑟和曼妮欺骗了我,但我们是朋友。乔瞒着我,但他死了。我唯一看得上的或许只剩下了自己,不管怎么说,我还活着。我是个孤儿,一直都是,我有个谜题要解开,在死之前。”
“你在瞒着我什么,我从你的眼睛里能看到一些早就肯定了东西,这让你很痛苦。你早就知道了答案。”她慢慢走向我,在我面前站定,额前的流苏和眼神一样温柔。
“我深陷囫囵,只有一只手还露在外面。我想用这只手向这个世界挥手告别。”
我和她拥抱,然后转身离开了她。
大海是个好地方,铁青色的礁石直挺挺地立在水面上,留在岸边的白色泡沫如海水抖落身上的丝袍,大群大群的海鸟沿着海岸线翩翩飞舞,游轮从半弧形的海天线上渐渐露出身体,有些又在等了好久之后重新沉入水底。
我喜欢周围所有的一切与水泰然相融的态度。特别是当我还站在海岸线上远眺,弄不清楚远处等待我的是什么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三毛”写的话:我迎着朝阳站在大海的面前,对自己说,如果时光不能倒流,就让这一切随风而去。
而我,不得不让一切变成一颗匆忙射出的子弹,等着击中目标之后化作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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