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之徒

直到今天,我还是经常同俊山争论,究竟是我们中的哪一个最先看到锣宝从“桃李铺傅家”的横幅下走过,进入村庄。因为我们村子窝在一个颇深的山坳里,从外面来探亲或者收粮的人很难找到,于是便在村口处用两根瘦竹杆支着这样一条旧抹布一样的横幅。在我的印象中,锣宝的到来是在一个清晨,俊山则坚持以为是在一个黄昏。总之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那都是阳光把人的形状勾勒得最为清晰的时候。锣宝就在这时出现在我们眼前,一张明朗轩敞的圆脸,身上裹着一领沉甸甸的到膝盖的长棉袄。我们那里的说法,出远门进到一个陌生村子里投宿,你在村里碰上的第一个人是你上辈子的熟人。所以桃李铺的人出门在外必额外背一包袱用来装礼,第一个见到的是男人就给他两根烟,女人就给她几颗枣,小孩就给一把油炸根子。按这个道理锣宝同我和俊山是很久以前就认识的。那天他踏着紧张的小碎步走到我们面前,向我们挤出一个谄媚而生硬的笑容,然后继续鬼鬼祟祟地向前走去。相对于南方人来说,他的身形算得上是庞大,但他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声音。

我和俊山都以为他只是路过这里,没想到几天之后我们又在火神庙撞见了他。火神庙在村东头一口废弃已久的水井旁边,背靠一座野草丛生的红土山。庙里原先有真正的檀木案子,黄铜香炉,泥塑的手持笏板的火德真君,黄澄澄的绸布幔子。每到逢五逢十的日子,都有人跪在软塌塌的圆垫子上叩头祭拜。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吧,仿佛是一声令下般地,大家突然就一齐把火德真君给忘了。那些老旧又昂贵精致的东西,也不知是被谁一件一件慢慢搬走了,只剩下遮天蔽日的蛛网打捞着几颗寂寞的柳絮和灰尘。锣宝还是穿着那件棉袄,弓着身子藏在一把只剩下三条腿的板凳后面。火神庙里有时会堆一些形形色色的废品,住在周围的人家有放不下又没什么用处的杂物,都会搬进火神庙供着。我还记得锣宝那副诡秘的笑容,因此怯怯的不敢同他谈攀话。俊山却没我那样的忸怩,朝他问道:

“你不热吗?”

那时已是初春了,虽然田里还没见绿,屋前向东枝上的李花已经彻底开了,时常听见喜鹊在屋上屋下没完没了地叫,阳光下也能看见一群密密麻麻的小飞虫,在那里没头没脑地飞。村里大人边敲着烟斗边感慨道:“今年春真早呵”,一面从筐里翻出来单衫叫蛮崽换上再出去玩。我觉得俊山这句话问得十分唐突,如果锣宝有其他衣服,自然就会把棉袄换下来穿上了,何必还在这里捂痱子。没想到锣宝牙齿打着颤答道:

“你们村子底下埋了好多人啊。”

他的声音发锈,向外吐字的同时还在喉咙里“唏唏”地吸气。但他说的是标准的国语,和无线电里放出来的音调一样,只不过完全没有那股慷慨激昂的中气。这种腔调在我们这个闭塞的老村显得十足地古怪,又加上锣宝扭曲的表情,简直让人毛骨悚然。我想他这句话应该是有几分道理,因为每到冬天日落的时候,方圆几里的乌鸦都会飞到我们村的树头上,边叫着边“啪啪”地落下鸟粪。有些坐在厅里烤火的老人说,桃李铺原先是个乱坟岗子。但究竟是哪朝哪代死了这样多人,为什么死了这样多人,就一人一个说法了。后来,连那些烤火的老人们也死掉了。

“人埋在哪,人的魂就留在哪,人的魂就像滑溜溜的冰。”

我听得后脊背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全立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之前路过一个村子,看见他们正好在那里降神。一大清早,全村的人就堆起一个十尺多高的大土堆,插上彩旗,祭司在土堆前面上窜下跳,跳完舞唱歌,唱完歌杀鸡,从鸡脖子里喷出来的血把他洒成一个大花脸。然后在鸡死掉的地方堆上木柴,生一把十足大的火,四个壮汉抬上来一口木箱放在火里烧。起先是烧外面的木头,青烟里滚滚冒出一股香味,木头烧完了就烧里面,那可真是臭啊,所有人都赶紧把鼻子捂上了,但还是要看,而且都把脖子伸长了去看。我心想,有什么好看的呢?也凑过去一瞧,看到绿色的火焰里伸出一只白白的手臂,那五个指头好像还在热浪里颤动呢……那个村子的人说,人死了之后会化成冰,村子里埋尸体太多,入冬后就会冻死人。所以只有殷实点的人家能入土为安,其他人死了之后都得烧掉,而且烧之前要去降神,因为只有神火克得了尸寒……”

说起尸寒,他又想起在另一个地方遇到的盗墓人,专门偷尸体制那种医热病的药。然后又说道某山中有个男子被蜘蛛咬了一口,躺在床上了四十一天高热,最后吐出一块肺腑内炼出来的琉璃。接着又说起这琉璃……

“你怎么去过这么多地方?”

锣宝神色一凛,将我和俊山轮流盯了一阵,压低了声音说:“有人追我。”

我们的好奇心一下就被激发起来了,你一嘴我一句地问,为什么要追,你是不是犯过什么事,杀过什么人,还是说,那人同你家有血海深仇。他说自己也不知道那人为什么一直追他,但是被追上肯定是没什么好果子吃,兴许要丢了性命。他背井离乡,流亡在外,已有二十几个年头,走过无数村镇,从不在一个地方多待,不过他看桃李铺“很不错的”。我们对此十分自豪,原来陈旧而冷漠的家乡还有这样一个优点。不过锣宝马上就反复叮嘱我们切不可把他的事情告诉任何人,若是叫他的仇家探得了消息,他就完蛋了。我们拍着胸脯,以自己的声誉为担保向他发了誓。

但实际上,锣宝的行踪异常隐蔽,即使在他待得最多的火神庙,也要费一番心思才能从破掉的屏风后,或八仙桌下,或木床的角落,甚至是一口闲置的寿材里才能找到他。况且他隔三岔五地就趁夜深人静之时转移到旧磨坊,要么就是谁家的菜地。那时天气越来越暖了,随便找个地方躺下都能睡得,也没有蚊蝇屈尊来叮他。大人们渐渐也都知道了村里有这样一个人,但好像都自然而然地对他视而不见。即使是小孩子扯着他们的衣襟问那个藏在火神庙里的人究竟是谁,他们也至多是露出一副勉强的笑容搪塞道:“是谁呢?不就是个癫子吗?有什么好问的呢……”仿佛在谈论一种熟悉而令人难堪的疾病。实在不得已说到他时,大人们就“那人”、“那人”地指称着他,同时又相互尴尬得微笑起来,那笑的意思好像在说:唉,我正说着那人的事情啊,这是多么地荒唐。直到俊山的爹老山开始管他叫“锣宝”,大人们才跟着老山一起这样叫起来。

锣宝原先自然不叫锣宝,锣宝是我们那里“蠢货”的意思。有一阵子老山家鸡舍里的鸡蛋频频失踪,搞得他天天绿着一张脸坐在门槛上破口大骂。我问锣宝:“你既然什么事情都懂得,那我问问你,老山家的鸡蛋是怎么没的呢?”锣宝圆脸上细细的桃花眼闪烁了几轮,沉声道:“狐狸精!狐狸精最愿意吃鸡子。”因此下次路过气急败坏的老山时,我便好心地劝他要提防狐精妖女。没想到老山揪住我一口咬定是我偷了他的鸡子,非让我回家向爹娘要两瓶油来抵债。不得已,我只好跟老山说自己是从火神庙的“那人”嘴里听到了这理论。于是老山又去找“那人”算账。他越想越觉得就是“那人”偷了鸡子,不然,一个汉子不种粮食不网鱼是怎么养活自己的?他最后是在竹林里找到了锣宝(可见老山真是铁了心要找锣宝,因为想要找到锣宝一定是要把两条腿都跑断了),然后抓住他的厚棉袄就破口大骂起来。老山的骂人,在桃李铺傅家可真算是一绝的。他既鲜明地表达了对于偷鸡子贼的怨恨与愤怒,又照顾到了那贼人的全家,尤其是贼人的老母。在援引《语录》的同时,又夹杂着无数地方特色的露骨脏话。当你沉浸于他对偷窃丑行的强烈控诉之时,他又突然开始谩骂那个偷了他老婆的三老汉。当你感觉他的话越来越漫漶无理,他正好转了一圈又说回鸡子。总之,他的骂人几乎能包罗万象大千,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同时又以浑厚的嗓音、难解的方言骂出,谁听了都感觉自己脑仁里有一大群苍蝇在那里壮烈地轰鸣,真是令人叹为观止。锣宝全程都专注而安静地听着,等老山终于骂完了,他也开始表态。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着,我们都能听见他说的字音,但对于他究竟在说什么,我们谁也理解不了。他表态结束之后,就连舌战经验丰富如老山也不得不临时乱了阵脚。他显然不知道锣宝的意思,但又不好去问,不然先就在气势上矮了一截。老山没有办法,只好恶狠狠地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又简要地骂了一遍。这之后锣宝也一样又说了一轮外语。现在想起来,那场面是十分好笑的,两个成年男人面对面说着严肃的话,但又完全是鸡同鸭讲。反正他们大概讲了四五轮,最后是老山先百岁耐不住了,因为他得赶紧回家劈柴,晚了肯定要挨老婆的骂。于是他红着脸丢下一句“锣宝!”甩开膀子气喘吁吁地走了,同时脸上一副轻蔑的样子。但锣宝脸上也是一副轻蔑的样子。

于是大家都学着老山管他叫锣宝。

谁也不知道锣宝的仇家长什么样子。每次我与俊山在没有外人的时候问他这个问题,他都会一下子瑟缩起来,像乌龟将脑袋和四肢缩进厚壳。有时他的仇家穿一身丧服一样的白褂,有时拄着一根比捣杵还沉的精铁拐杖,有时头上长着两只柔软的肉角。仇家会飞,会潜水,会将耳朵贴着土地听万里之外的声音,灯下走路留不下影子。他每次的回答都是寥寥数语,每次形容的样子都不一样。俊山吓唬他说:“锣宝,”你的仇家来啦。放学的时候我在村口瞧见了的。”锣宝摇摇头说:“不,时候还没有到。”

如今俊山考证锣宝同老山对骂的那天,嘴里振振有词念着的应该是月光菩萨咒,因为他至今还记得锣宝讲的开头几个字是“深——低低屠苏吒——”。月光菩萨咒,为过去四十恒沙河诸佛所说。诵此咒五遍,取五色线作咒索系于痛处,其疾痛可立愈。俊山推测锣宝其实也听不懂老山叽叽咕咕的土话,所以才不断地朝着他复诵咒语。俊山说下次看到锣宝的时候一定要问问他究竟是不是这样。他总是说“下一次”“下一次”,天天朝着村口大理石牌坊的方向等待,仿佛真有下一次似的。

知道锣宝的孩子越来越多了,寻找锣宝成为当时我们为之痴狂的游戏。田野间,谷泽中,哪里都悠悠回荡着那个令我们心动的名字:

锣宝——锣宝——

他埋怨我们不该这样大张旗鼓地宣传他,如果村中人都知道了他,仇家早晚也会知道。于是他在村子里转移得更勤了。但我们找到他之后,他还是会精神矍铄地向我们讲述他二十余年流亡生涯所见闻的一桩桩奇事。独脚兽变成蜈蚣,蜈蚣变成蛇,蛇变成风,风变成萤火虫的眼睛,萤火虫眼睛变成野猫的心脏。他从下午一直讲到太阳西偏,炊烟摇摇晃晃地升起,一些大一点的孩子跑来催小一点的孩子。他讲那么多故事,但他从来没和我和俊山之外的人说过他其实是个亡命之徒。

老山第二天发现家宅四周点了整整一圈蜡烛,准确地勾勒出堂屋、灶台与茅厕的形状,他被气得半天没有说话。他认为这是锣宝干的,我和俊山也认为这是锣宝干的。因为之前锣宝曾说,家里有狐狸精就得点一圈蜡烛,照瞎它们。可是在我们这里,屋子四周点蜡烛意味着家里死了人。俊山的爷爷当时正好已经在塌上待了半年,并且鼻孔里的气越来越短了。老山握着两个拳头在田埂上遇到了锣宝,马上红着眼睛冲上去:“猪嬲的,锣宝——”

田间有两个正在浇粪的人,看到老山和锣宝之后立刻把他们两人拉开了。老山的拳头一点也没有挨锣宝的身。他们都劝老山不要和锣宝计较,那是个癫子,本来就蛮可怜的了,而且不是说,癫子多半是什么神什么仙的化身吗?打了日后说不定会下地狱。反正村里的大人家里没有丢鸡子,反正他们觉得老山与锣宝斗法十分好看。

孩子们就更喜欢锣宝了,锣宝在他们的心中简直像一尊神祗,源源不断赐予他们快乐。每天村里的小学堂放学之后,火神庙里都像在庆祝一个节日。

大队书记亲自来找锣宝,因为之前老山在书记面前告了他无数次的状。锣宝立刻笔直地立定站好,脸上充满了昂扬的正气。书记和蔼地询问了他的姓名、籍贯、工作单位,这些问题他都诚实地大声答道:“不知道!”在被问到为何四处流浪时,锣宝开始扯谎了。他没有说自己在躲避追杀,而说自己在寻访大罗金仙。大罗金仙居于三十六天中最高之大罗天界,被大罗金仙收为徒弟,就意味着可以永远不老不死不坏不灭,就可以比人民英雄还永垂不朽。书记和蔼地教导他,要多学习、多劳动、多和村民们沟通交流。锣宝重重点了两下头,双眼中满含感动的热泪。然后书记就走了,再也没有去管锣宝和老山的事情。按理说锣宝这个情况应该交给保卫处送回原籍,但或许是担心上边的人追查责任,而且要是锣宝真有其他人惦念的话,也不至于在外面漂泊了这么多年。

锣宝的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了。老山总抓着时机在火神庙前堆屎尿,在锣宝的棉袄里放蜘蛛,把他好不容易弄到的剩菜汤倒掉。但锣宝仍然十分自得,桃李铺在他看来还是“很不错的”。

我们以为他会待得更长久一点,可是有一天他讲着讲着话突然就沉默了。侧着脑袋回忆了很久之后,他才又想到另一桩可讲的逸闻。这之后,他的神态就比之前颓丧多了。后来即使孩子们吊着他的胳膊求半天,他也不一定能吐出一两句怯怯的话来。原来他的话也不是源源不断的,我和俊山很担心有一天他的话会被说完,就像去年村里刚完全干涸了的池塘。

“锣宝,你的仇家来啦。放学的时候我在村口瞧见了的。”

“不,时候还没有到。——不过,马上就要到了。”

他时常陷入一种极端痛苦的状态,浓黑的眉毛扭成一团,绝望地跺着脚,将头朝向发潮变黄的墙壁上猛撞。春深了,我和俊山没事就到田里捉蜻蜓。蜻蜓停在叶片上的时候,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大拇指与食指快速捏住长在背后一左一右的翅膀,然后它就跑不掉啦——再也跑不掉。我们回家之后找点针头线脑,将蜻蜓的细长的尾巴拴在桌腿上,支着下巴看它拼尽全力向前飞。有些飞了一段时间就乏了,再过一段时间就死掉了。还有一些飞走了,断掉的半截尾巴剩在那里。锣宝像一只无处可飞的蜻蜓。我们问他是不是害了病,他半天没有说话。他张开嘴之后,又开始回忆往事。好像他长着一张嘴只是为了做这件事,除此之外的话他一概不讲。小孩子们背弃了他们的神祇,又成群结队地去村口等他的仇人。他们都听说仇人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五月,村庄开始下雨。我们打着伞走过吞吐着云雾的山丘,将鞋子里的水倒在门槛外,伞斜倚在孤庙昏暗潮湿的角落。锣宝在慢慢变成一株植物,他的舌头与口腔里附着着苔藓,呼吸中有泥土的气息,棉袄吸足了水开始有蘑菇自棉絮中长出。他的脸色发绿,神智昏钝,口齿不清。如此漫长的下雨天,经常会模糊昼与夜、山与水、人与树木、一秒与一年的区别。每个雨季,年复一年地会出现小孩变成老人、死人返回村庄、镜中长出花枝之类的事情,大家已然不以为奇,反正雨停之后多半会恢复原样。只是大家都不知道雨何时会停。在那么多个下着雨的日日夜夜,其中有一个平淡无奇的时刻,锣宝终于决定离开村庄。他来时便什么都没带,这时站起身来,将衣服上还剩下的扣子一粒粒扣起,拍了拍粘在身上的尘土,就走进雨中了。说起来我和俊山说不定真同他有什么前生的缘分,他走的那天也只有我们两个去送。桃李铺被我们抛在背后,整个地像被浸在水中溺死了一样。到了那横幅下面,我和俊山便止步了,锣宝继续向前走。眼前天地飘摇,风雨如晦,真有点世界末日的意思。锣宝没同我们说道别的话,好像已经根本看不见我们,也没有带伞。我们很害怕他一踏出桃李铺的地界就会倒斃在地,或者被突然冲上来的仇人杀死。但他走得好好的,而且似乎越走越矫健,离桃李铺越远一步便越年轻了一些。他可能在走过那横幅的一瞬间就将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统统忘光了,他现在看起来像我们第一眼看到时一样兴高采烈,简直要唱起歌来。

我们都不记得那年的雨下了多少天,等大家再次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再谈论锣宝。只有俊山还时常我感慨“再也听不到那样有趣的故事”。我一辈子都在桃李铺度过,如果说桃李铺那沉闷、平淡的生活像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黑夜,锣宝的到来是这一夜里唯一奇迹般闪烁了一瞬的火光。火光熄灭之后的桃李铺依旧暗无天日,几百年几千年的时间流逝都毫无意义。在锣宝离开之后,老山的爹终于死掉了,老山也死掉了,俊山成为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我像父亲、祖父、以及埋在地底下的祖祖辈辈一样在自家那块土地上种着稻米。几十年后俊山才告诉我,那时他家的鸡子是他自己偷的,因为听锣宝说吃鸡子能壮阳补气。处于青春期的他,每天醒来摸着自己冷冰冰湿漉漉的内裤都感到十分害怕。他在大学里念的是民间文学,据他考证,锣宝讲的很多往事其实都改编自民间传说故事或古代文献中的神话,但他还是坚持觉得,那些故事经锣宝讲出来才最有趣,才是它们本来的样貌,其他所有不够有趣的记载全是后起的。他在学校里读了几年书,当了几年老师,后来辞掉工作在全国东西南北地乱跑。跑累之后钱也花光了,最后还是安定下来找了份工作,和在单位认识的一个女同事结了婚,两人一起生了孩子,孩子长大生了孙子。

时间是过得很快的。那顶抹布一样的横幅早就变成大理石碑坊了,上面刻着“桃李铺付家”五个字。我们铺子里所有人的姓一夜之间从“傅”变成“付”了,听说是因为“付”字笔画更少。我们很感谢上面那些人的好意,但他们不许我们再改回去。桃李铺的冬天没有原先那么冷了,不知道是否因为鬼魂找不着家。

俊山前几年退休,转眼间我们也到了当年俊山爷爷缠绵病榻的年纪。两个老人每天没什么非常要紧的事,兴致来了就喂喂鸡、种种地,坐在太阳底下吃两根烟,喝一杯酒,朝着村口的方向无聊张望。有时我们也像所有老年人一样,谈起往昔,但说来说去就那些事情,说完了就闭嘴了。现在我们才懂得锣宝的了不起,有那么多回忆,都那么有意思,而且他遇见我们时比我们现在还年轻,他该是多么富有啊!他在说起往事时,就仿佛一位炫耀着惊人财富的君王。锣宝的行事总是那么出人意料,当我们以为他早就死了的时候,他又那样轻轻巧巧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重现的那天,俊山正好兴兴头头拿来了一瓶老同学寄给他的上好白酒,为了配这酒,我做了一道最拿手的蒜苔爆炒猪头肉。暑热已经散去,仲秋时节的村庄,雁群高高飞过透明的青天与淡云,显得十分恬静娴雅。酒足饭饱之后,俊山吊起嗓子打算唱两句戏,我们都觉得没有比这更完满的时刻了。然后我们看到一个庞大的人远远地从“桃李铺付家”的牌坊下走过,脚步紧张而愉悦,扬起阵阵令人不安的细小尘土。我们都忘了呼吸。那人微笑着向我们致意,不自觉地瞟了几眼剩下的酒肉,然后很克制地走掉了。

“你看见他了吗?”

俊山问我。我一时没有听见他同我说话,因为我仍然痴呆地望着进入村庄那人的背影。于是俊山自顾自骂道:

“猪嬲的,锣宝——”

锣宝一点也没有变老,他自己也不为此感到惊异,仿佛对此压根没有知觉似的。他不穿棉袄了,改穿松松垮垮的吊带背心。那件背心原先大概是白的吧,但看起来和之前的棉袄一样穿过几十年,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他没法再住在火神庙,因为那地方随着桃李铺无数古老的人与古老的事一起,在时间混沌不明的泥河中消失掉了。那残败的屋瓦,潮蚀的灰墙,檐间的蛛网,连同左邻右舍在那里堆了几十年的无数废品。不过更多的新东西正在不断涌现,所以锣宝大部分时间还是可以在村集体的活动室栖身。修建活动室的初衷是为了让村里人们有一个公共的地方聊天、喝茶、商量事情。这同样原本是上面人的好意,可村里面已经不剩什么人了,剩下的,也只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搬迁。现在的小孩都很胆小,我们那时候这种孩子是要遭嘲笑的。现在的小孩并不关心有什么人进入了村庄。我和俊山去找锣宝聊天,他果然一点也不记得我们两个了。据他讲,他从年轻时候就离家在外面漂泊(他看起来仍旧是一个年轻人),上山下海,闯南走北,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为的是寻找大罗金仙。大罗金仙长着三只眼睛,两只脚板大如蒲扇,他若收了谁做徒弟,谁就能跳出三界,长生不老。

他仍然讲很多故事,有些我们听过,有些我们没听过,但兴许是我们曾经听过如今忘了。我和俊山都太老了。俊山试探性地问他:“你不是在躲什么人吗?”

“从前,村子里住着一个总是挨丈夫打的苦命女人。有一次她打碎了一只家里的碗,丈夫拿着洗衣服的棍子追着她到处跑。女人从村子里跑到山上,正好遇到一个化缘路过此地的和尚,于是跪下哭着求和尚帮忙。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说佛菩萨为了普度三千世界、芸芸众生,可变作数千亿不同的化身随缘说法。和尚我的道行虽还没到这个程度,也能将人变成些小小物件。时间紧迫,远处传来了脚步踩上落叶发出的沙沙声,和尚便将女人变成一片落叶收在手中。丈夫跑来四处找了一圈,哪里都没发现女人的影子,只看到一个和尚手里攥着什么东西。他逼和尚打开手掌,看到是片平凡无奇的落叶,一边嘟囔着‘咄咄怪事’一边走掉了。和尚刚想念咒把女人变回来,忽然起了一阵冷冷的秋风,将手中叶子吹到地上,和满山满林的落叶混在一起,再也找不到哪片落叶是女人所变。”

因为没有什么人来找锣宝聊天,他的日子比先前寂寞得多,没待几天就萌生了去意。俊山这次想同他一起走,锣宝执拗地说这事不可能,大罗金仙一辈子只收一个徒弟。俊山感到很绝望,锣宝则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这地方不好,待不得的。”他反复强调“待不得的”。 

果然第二天锣宝就走了。他到底是为了躲避仇家,还是为了寻找大罗金仙,到底是他在说谎,还是我们在做梦?锣宝走之后,俊山痛苦得用拳头捶胸。面对我的无数疑惑,他坚持认为这所有一切——这前前后后这半个多世纪的时光,这奇特的豪壮漫游,这些回忆——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不知道是否应该信任他。不过,我们能达成共识的是,锣宝走时竟没有去送成他,这实在太遗憾,或许是我们两人后半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因为锣宝走的时候是一个深夜,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睡在榻上。


2018.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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