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论甲骨文、金文乃至篆文这些漢字相关概念,其实都有两重含义
阅读一些漢字构形分析的文章时,很多人估计都很容易混淆甲骨文的概念,认为甲骨文就是刻在甲骨上的文字。但是,漢字这种非拼音的表达形式,却不受载体约束的,我用棍子在沙子上写个字,那也是漢字。
所以,甲骨文这个名词,其实是两重概念,一个是字面的,也是多数人所理解的:“刻在甲骨上的文字”。另一重,是漢字构形系统的一个阶段,简单的说,有些字,甲骨文、金文的构形差异巨大,但两者表达的是相同的意思,比如「沫」字:
三种古文完全不同构形。「沫」字之所以能表达“洗”的含义,正源于金文「沫」的居中联系。「洗」字没有金文,金文「沫」估计是同时表达“洗、沫”的含义:
当然,这个「沫」的演变或许还存在争议,再来举个基本没争议的「朝」字:
很明显,金文「朝」与其甲骨文是完全不同的字理(构形系统):一个从月,一个从水。所以,漢字的不同文体,不单是记录材质的差异,更是构形系统的差异。这就是甲骨文解读比例不高的重要原因。
所以,甲骨文这类漢字相关概念,包含两重含义,一种是由于材质等的原因造成的独有书写风格。严格来说,是书法范畴,类似的名词比如隶书、行书,乃至书体内部的分化,比如柳体、瘦金体。
一种简单的多,就是不同的漢字构形系统。比较独立的系统就是甲骨文,金文、篆文。至于隶变、楷变等,基本是在篆文系统上进行的变化。
举例来说:我可以用篆文的笔法写甲骨文的「朝」字:
那我写的这个「朝」字,严格的说,还是甲骨文「朝」,不过是篆体的甲骨文,而不能称之为篆文「朝」。
而本文题目所指的甲骨文发源地在关中,正是说甲骨文相应的构形系统,最早出现在关中,而不是甲骨文这种以甲骨书写的方式,但实际中,多数人大概都只想到后者的含义。
甲骨文(系统)被殷人记载卜辞于甲骨的形式保存了下来,但这跟甲骨文(系统)是否发源于殷商(安阳)完全没关系。
目前文献中,直接关于漢字起源的信息有仓颉造字,而现实中,仓颉庙全国唯一一座,坐落在陕西白水县,具体是,洛河西南,洛河支流白水河北面。
至于考古,最晚在殷商已经使用竹简作为日常记载的载体:“惟尔知,惟殷先人,有典有册(《尚书*多士》)”,但竹简保存不易,目前最早的竹简大约只有3000年。
所以,若非殷商记录占卜的习惯,我们连漢字的甲骨文系统都不一定能知道多少。
而当前的文字考古领域, 还有一种载体的漢字系统存在完善的可能,那就是陶文。
陶文是古人在陶器上刻画的文字符号,作用大致为装饰或标记,基本不属于书写记事领域。所以跟甲骨文那样成规模的发现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只能是跟青铜器那样慢慢收集。
但和金文不同的是,单件陶器上的陶文数量比较少(基本是单个符号),此外,陶还易碎。而由于单件陶器上的陶文数量少的缘故,陶文释读的难度也更高。所以,陶文如甲骨文般成系统的希望比较低。
其实以我看,漢字自金文起才基本成熟(成熟的标志是通用构件造字,然后开始以字组词作为基本语素)。甲骨文虽然自成系统,但构件通用程度一般(基本构件数量上升);最为关键的,大体还是以字为基本语素(单字数量上升)。这两点估计就是甲骨文释读困难的主要原因。
所以,甲骨文其实还算不成熟的漢字系统,漢字的历史追溯到甲骨文基本已经足够。再往前,即使真的找到一个基本完整的陶文系统,那估计也没多少意义:若连方位字,数字,天干地支这些基本文字都跟现行漢字对不上号的话,那算不算漢字前身还难说。若对的上的话,那也不过是甲骨文的补充(金文之前,都算不成熟了)。
金文基本成熟,隶书基本完善,而篆文是个暴力干涉的过度产品,隶书之后,就是随着历史的变迁进行系统优化了。
因此,说甲骨文是漢字的起源这样的论点,已经是大体正确的了。因此,确定一下甲骨文的起源地,是一件相当有意义的事。
仓颉传说和仓颉庙的存在,本身就给给出了结论,只是,如果仅仅是这些东西,只能算孤证乃至附证,必须要有更实在的证据。而近日在梳理《说文》部首的时候,遇到「西」字,为了确定「西」的最初构形,很自然的跟「東」进行对比,觉得两者很可能都表示“行囊”,但两者如何跟方位扯扯上关系。一般看法认为的假借说法并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我一直认为,假借字即使存在,也不可能很多。
所以,我又想到了「中」字,综合「東」、「西」、「中」三字,一个被时间湮灭的历史时间,却隐藏在了几个漢字的最初构形中,下面让我详细道来:
「東」和「西」现在表示方位是很明确的事,然而,造字最初为何以这两字表示方位,其甲骨文含义是什么?弄清楚这个,或许某个角度能判断仓颉造字的传说是否就是在关中发生。
篆文的東西两字,已经与甲骨文相去甚远,《说文》依篆文构形附会方位,实在有点牵强,特别是篆文「東」字,日在木中,最多表示太阳接近地平线,然而早晨与傍晚都能在这个位置。
由于地球自转是东西向的,对古代的人来说,东西方向同纬度的迁徙,要比南北向的迁徙更容易适应。因为冷热干湿状况来说,东西向的变化是渐变的,而南北向的迁徙,距离稍远,那就是突变(说直白点,就是东北人到广东一般很不适应,但北京人到纽约,估计好适应的多,这就是东西大跨度迁徙与南北大跨度迁徙的区别。当然,地形影响也不可忽略,正因为地形的限制,所以有东西交汇中心的出现,但这是后话了)。
对生存能力比较弱的古代人来说,南北向的大跨度迁徙,那等于是换了个世界,稍不小心可能灭族。
因此,东西向的表达,很可能是一组相对而又属性相近(甚至一致)的存在。
那么我们来看看「東」字最初是什么:
光是「東」字的甲金文构形,还是不太好判断,但参考相关字「重」,结论就很明显了:
「東」的甲骨文,很肯定就表示行囊。但为何这种构形能表示行囊呢,其实物大致怎么回事?
根据上图的金文构形,我们能判断那是一种类似圆灯笼形状的,由輮制(輮以为轮)木(竹)棍与绳索组成的容器。如此,则「東」字的造字时间,肯定早于金属工具普及(最可能是东亚的新石器时代末期,因为一般认为,青铜制造技术是西方向东方传播的。),这就与仓颉造字的传说在时间上大致对的上了。
我们文明的起源地,一般认为是河洛地区(关中或河南的河洛),该争议地区,有一个共同特点,都位于大致北纬34度到36度间,而该纬度区域,还有一条东亚地区的重要分界线:游牧-农耕分界线(400毫米等降水量线),而中原地区的人通过该分界线往西,唯一的出口只有一个,那就是陇西-河西走廊(燕山缺口严重绕路,不算向西,算向北):
这条分界线的出口位置,刚好在关中地区的西部(也是秦长城的西端)。因此可以这么认为,自然条件下,关中地区西方是纯游牧,而东方则是纯农业,而关中自身,则是以畜牧为辅的农业。
————2019-6-12补充
有知友以考古发现证明非常长的时间跨度内关中其实以游牧为主,以此否定本文的关中古中原论。
然而游牧-农耕分界线与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基本重合,并不等于说关中一直是农耕,西周立国之前,环绕周人的还主要是游牧,但周人确定就是农耕起家的,而且就是在关中。
关中脆弱的水土环境,导致稍微过度进行农耕开发就会崩溃。然而,若是休整足够时间,又可以再进行农耕开发。
所以,某个时期内,关中主要是农耕,与非常长的时间跨度内关中以游牧为主并不矛盾。
好比两河流域曾经也是小麦农业的天堂,然而好景不长。但漫长的时间长河不适合农业,不能否认某个繁荣的时间段两河流域曾经是小麦农业的天堂这一历史
————2019-6-12补充
游牧地区的一个明显特征,那就是基本没有树木(都是草原)。而前面分析,「東」是竹木制成的行囊(所以指代东方来人,进而引申为东方),那么「西」有没有可能是游牧地区特有材料制成的行囊呢?
很明显,牧民携带大量的物品上路,最低成本的办法(石器时代或许是唯一办法),就是羊毛毯(贵重的或许用羊皮)包裹后用绳子打包,然后用马(或骆驼)驮:
到春秋战国,由于诸侯混战,交通隔绝,「西」字开始分化:行囊构形上部添加木质挂钩,该构件最后演化为「西」的上部(下图黄圈),另一分化结构就是篆文「西」,也就是鸟巢构形:
当然,估计不少人认为开口状的甲骨文「西」为鸟巢,然而其横竖交织的构形,更像是人造物,而非鸟窝的交织状。
综上,古代交通条件下的東西方之交汇枢纽,只能是渭河平原。而最初的「中」字,更多是两旗飘扬的构形:
特别是西周中后期,一水都是带旗子的「中」,甚至隶书「中」字,也有类旗帜构形的:
因此,这种构形的「中」字,其构形为两旗交汇处,表示交汇,该含义保留在《道德经》的「冲」字当中:
所以,最早的「中原」并非“中央之原”而是“(東西)交汇之原”。因此,我们漢字的甲骨文系统起源于现在的关中,是最早的「中原」,与现在的“中原”指河南的河洛之地并不矛盾。
典籍中,「中原」一词最早见于《诗经.小雅.吉日》:"漆沮之从,天子之所。瞻彼中原,其祁孔有"。该句中的「中原」,更可能是指渭河平原。
「東」、「西」、「中」三字的构形含义,附带的证明了,关中的仓颉庙并非纯粹的附会传说,至少主要的造字事件是发生在最早的「中原」范围内(关中)。
「中」字甲骨文有两种构形,另一种构形,就是我们现在使用的这种。这种构形表示物之中段,含义为中间,引申则为中央。因为中央多为交汇之所,于是后来就兼并表示“交汇”异体「中(带旗子)」。
——2019-7-21补充——
这两天解析一些其他字的时候,频繁的遇到一字多音的情况,然后想到「中」字也是多音字,“一语中的”的「中」是第四声,而“中间”的「中」是一声。这第四声的「中」,其本义应该就是表示“交汇”含义的。
而终南山又称周南山,中南山。关于中南山,我能查到的最早出处是《左传》。然而西周初年已建中洛邑,所以,更可能的情况是,中南山的名字,在西周以前就存在,因为建中洛邑的关系,一度改称周南山,东周之后,周南山的名字失去本来意义,所以又一度恢复为中南山。
——2019-7-21补充——
现行的“中原”概念,就是“中央之原”。更早的记录不清楚,完全确定的记录始于西周:
《周礼.大司徒》所记:“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南则景短,多暑。日北则景长,多寒。……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汇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 《史记·周本纪》:"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作《召诰》《洛诰》。”
「中原(中央之原)」概念的诞生,首先源于地中概念,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夏至日正午的物体长度与其影子等长。大致纬度在北纬34度靠北一点,巧合的是,这一地带,竟正好也处于从北极到赤道的最佳黄金分割点上(34.38度)。
然后所谓的“四方入贡道里均”,在“地中”概念的限制下,其实就是指东西之中:
東到海,西到陇右农牧边界,此疆域的地中一线之中点,就是洛阳左右。
综上,「中」字基本含义从“交汇处”演变为“中央”,导致狭义「中原」的概念从关中变成河南的河洛地区。这是导致不同版本的上古历史传说存在关于起源地分歧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