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刀(短篇小说)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纸刊《大观》杂志,ID:赵照川。文责自负。

老川到茅堤镇中学工作没几天,被同事老曹邀去他家喝酒。进了门,已有几样小菜上桌,菜香扑鼻。一会儿,老曹的堂客唐姐端出一盘青椒肉丝,笑说,手艺不好,不要见笑。

老曹说,客气话就不用说,总比学校食堂的菜强。趁热趁热,凉了就味道减半。

老川祖上是大户人家,虽然败落,但做菜讲究倒承传下来,在吃的方面,算是讲究之人。一根肉丝入口,即口舌生香,津水横溢,青椒的鲜甜(真正的有机青椒,皆辣中带甜),肉丝的鲜香,于舌面层层铺展,清晰可辨。

嫂子好厨艺!

老曹是个诗人,咬文嚼字地笑道,非关厨艺,乃肉好也。

老川业余写小说,听出老曹话里尚有故事,问,这肉不也是街上买来的?

老曹说,你有所不知,我岳父大人,即茅堤镇著名的屠伕胡一刀,这猪肉,自非平常猪肉可比!这肉,人称腰眼肉,长在猪的腰部,紧贴脊椎骨两侧,虽一尺有余,却粗不盈寸,左右两条,合共仅半斤左右,仅够炒浅浅一盘。

老川夹一小条肉丝,举目细赏,此肉瘦而不柴,弹性十足。将肉丝缓缓送入嘴里,细品,慢嚼,轻咽,久久回味,果然鲜香味美,非同寻常。

老川说,曹哥有这样的岳父,常吃腰眼肉,羡慕!

老曹说,这腰眼肉,我自已也才吃过五六回。我那岳父大人的腰眼肉,除却他老崖崖(父亲)老姆妈和他自已,以及我丈母娘与你们的嫂子,就是他与结发堂客的亲生儿子,也很少吃到。

唐姐笑说,还有老家的沈妑(奶奶),过荒年时,她家粮食多点,常给我七八岁的继父半碗菜粥,这么多年来,继父每个月都要给她送三回腰眼肉。

老曹说,也就是沈妑一月三回,再就无其它人有这个口福了。茅堤镇新任镇长的堂客,去我岳父摊上买腰眼肉,买到两个字——冇得。镇长堂客说明儿来买。我岳父大人说明儿也冇得。镇长堂客的脸一下拉成马脸,生气地说,那甚么时候有?我岳父大人望着一边说,后儿、大后儿、永远都不会有。镇长堂客的脸气成了猪肝色,大骂,你这个卖肉的好不识理,老娘是听镇长在家说起你的肉不错,才来你摊上买,今儿冇得不怪你,你说后儿大后儿永远都冇得,这是甚么屁话!我岳父大人不紧不慢地说,县长的堂客来买,也不会有腰眼肉,我胡一刀杀猪卖肉,从大集体时就开始了,何时卖过一块腰眼肉?这腰眼肉,是我自已吃的!镇长堂客气得咬牙扭嘴跺脚。

老川说,奇人奇人。

老曹说,他卖肉从不用秤,一刀下去,将肉条从中一叠,一根草绳子拦腰一铆,往案子上一丢,就不管你了。

老川说,钱也不要了?

老曹说,他从来都是先收钱,再割肉,不像其它卖肉的先割肉称斤两,算好账后再收钱。因为他卖肉,你说要一斤他就是一斤,不会偏多偏少,不需要先称重再算钱。这么一个犟人,你说我能够想吃他的腰眼肉就能吃到?

唐姐笑道,我那继父,就这么个人,他的腰眼肉,除了我,再冇得第二个人求得到了,但多了我也开不了口。这次老曹说新来一个同事,人很有趣,求我一定要弄点腰眼肉。

老川闻之动容。

老曹叹道,这胡一刀啊,人很直,也很善,就是脾气怪,你嫂子比亲生子女还要孝顺,他才特别对待。有次我小舅子,也就是他的亲生独儿子,在朋友激将之下,偷了他一次腰眼肉,他拿着杀猪刀,追他一条街。


周日,老川踏上茅堤镇的青石老街,前去寻访那奇怪的胡一刀。

老川行至街中,闻见一股葱油酥香,不竟口水横生。老川放眼望去,见一油锅摊子前,围了好些男女老少,近前一看,见油条油饼油团子,炸得金黄酥脆,浓香诱人。老川即三样各买一个,竟企在一商店檐下,大口吃将起来。

等到老川快步行到胡一刀的肉案前时,只剩一张光光的粗木大案,泛着积了几十年的猪油亮光,模糊地映着窄街两边的瓦檐。数只苍蝇在案上起起落落,饱闻荤腥。老川一时摸头不着。此时早市刚刚开始,怎么只见肉案不见屠伕?

老川问旁边卖菜老妑妑,老妑妑苍声细气地说,要买胡一刀的肉,必须赶早,你这后生伢子,怎么跑到茅堤街来买肉?自然,老妇听出老川是外来人口。

老川真想抽自已一个嘴巴。自已专程来看胡一刀,却因一时贪嘴而错过。

过了三天,老川早早上街,又去寻那胡一刀。好在老川刚调到茅堤中学,冇有当班主任,不用跟早班,尚有时间清早上街。这回老川经过炸货摊时,尽管口水汹涌澎湃,两条腿儿还是直奔街东。

街东日杂门市部前面,黑黑的排了三四排人,竟然秩序井然,与满街的乱象绝然不同。那张大肉案里边正中,是一黑脸汉子,旁侧则是一壮实的中年妇女,脸相极像老曹的堂客唐姐。黑脸汉子袖子挽齐胳臂肘,小臂上的瓣子肌一鼓一鼓,左手捏肉,右手割肉,只管低头忙活,不见开口说话。这精壮的黑汉子,自然应是胡一刀了。

胡一刀的堂客也很忙,她身前的案板上,一只红色的小塑料桶里,全是大大小小硬硬软软的钞票。她的胖手,正忙着将钞票收进拿出。对比其他买肉的,胡一刀这边的钱冇有沾猪油。他这里割肉是一个人,收钱是一个人,钱与肉各走各路,所以肉也干净,钱也干净,顾客也干净。

这胡一刀,果然好生意!


胡一刀年约五十,中等身材,偏瘦,留半寸平头,脸色黑红,牙缝黑黄,一双细眼,十分有神,并非常见的浓眉大眼的胖屠伕形象。

一女人说,两斤。将钱递给胡一刀的堂客。胡一刀的堂客收钱,找零。

胡一刀一声不吭,嘴角一紧,黑脸上的肌肉一鼓,一刀下去,就是一条。他将肉条一长一短双叠,从案头抓五六根稻草,随手转扭几下,即成一绳,将猪肉一铆,草绳往下一挎,朝案上一丢,那女人即欢喜地拎肉而去。

一男子说要五斤,胡一刀亦不吭声,也不看人,又是一刀下去,铆好草绳,又往案上一丢。男人也拎肉离去。

胡一刀冇有用秤,买肉者也不提斤两多少之事,买卖双方配合默契。后来老川了解到,胡一刀在猪入栏之时,就基本确定了猪身精肉与肥肉的比例,以及猪皮的厚度,以此算出一斤猪肉的厚薄长短。此后,他在宰杀之时,割肉之际,都再次确定了割肉的分寸。不同大小肥瘦的猪,以及猪身各部位的肉,对胡一刀下刀割肉的分寸,都会有所影响。因此,就是在同一头猪身上割肉,要割一斤肉,不同的部位,下刀的厚薄长短,也是不相同的。

轮到老川了,老川也说要一斤肉。胡一刀看也不看老川,只顾一刀下去,从前往后,右手将刀直线划动,左手将肉轻轻扯起,一条肉就被割下来了。胡一刀放下刀,从案边拿过五六根稻草,双手几扭,在你还未看清之时,草已扭成了绳。你再要看他的动作时,那草绳已将肉扎上。胡一刀将草绳往下一挎,将肉往案上一丢。

老川明知故问,说,不称一哈?

胡一刀重重地盯了老川一眼,说,听你不是本地口音,我不怪你,我老胡卖肉,冇得秤的!

老川本是有意而来,又硬起头皮说,要是斤两不准,乍办?

胡一刀说,去掉草绳,九两八钱,赚你两钱,若是少了,肉你拿去,钱退给你。说罢,他看也不看老川,继续割肉,扎绳,丢肉。

老川拎着肉,企到胡一刀身后的日杂门市部檐下,看他卖肉,像看表演,久久不去。

胡一刀割肉精准,干净利落,真是赏心悦目。

肉已不多,人们都想买到,可是胡一刀多年的排队买肉的规矩,哪个也不敢违。这时,一位戴着眼镜的白发老者来了,人们虽然横排着队,却自觉往两边挪,让出一条缝来。白发老者见案上的肉所剩不多,忙往后退,说,我明儿再来。胡一刀却说,谢医生,晓得您今儿要来买肉,提前留了半斤,来,您付钱吧。谢医生连连推谢。旁边的人都说,谢医生不用推,胡师傅提前给您留好肉,不算插队。胡一刀的堂客早从装钱的红塑料桶底,拎出一只早装好肉的小塑料袋,放进谢医生的菜蓝里。谢医生连说不好意思。人们都说,就算胡一刀特殊对待您,也是应该的。

原来这谢医生,也是茅堤街的一大名人。他父亲曾是资本家,“文革”期间,他又是省城某大医院的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茅堤街改造,原来的堂客也与他离了婚。在人们的撮合下,他与茅堤街一寡妇结婚,婚后一直无儿无女。“文革”结束后,省城的大医院和县医院三请四接,他却坚持留在这个小镇。他医术高超,常将县医院治不好的病人治好。他一生坚持开便宜药,少开药——少到大多时候药丸都用纸包,相当于“文革”时的烟卷拆包按支卖。更有多次,他把病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谢医生本已退休,但仍坚持每天下午上班,且不要额外的工资奖金,说他无儿无女,要那么多钱冇得用处。人们都称他为茅堤人的活菩萨——谢菩萨。

很快,案上肉尽,连同内脏猪血,半点不剩。至于那腰眼肉,自然留在家中。这时,那些冇有买到胡一刀的猪肉的,百分失望地散去,神情怏怏,如赌钱输了几百几千一般,极不乐意地到其它肉摊前去了。也有人不再去其它肉案,直接打道回府。这些人宁可不吃肉,也非胡一刀的猪肉不买。

后来老川才知,胡一刀的一头肥猪,上街半小时左右,必定卖完。等他卖完,人们才会到其它肉摊上去买。为甚?一是胡一刀斤两最足,虽他明说一斤肉短秤二钱,但其它肉案,都要少半两八钱,甚至更多;二是胡一刀选猪最好,只有那些不吃半点饲料的猪,胡一刀才看得上眼。据说,乡下有一农户,将猪先喂了一段时间的饲料,后用粮食与菜叶喂养,也冇能骗过胡一刀的眼睛。胡一刀选中的猪,收购价也是最高,所以专有养猪农户,与胡一刀多年合作。

再说街上那些屠伕,也个个心服胡一刀,干脆让他先卖完肉,自已才开秤售卖。胡一刀呢,也从不贪心,每天卖一头猪,绝不多卖一块肉。即是逢年过节,屠伕们大多一天卖出三头两头,胡一刀也只卖一头。卖完之后,他堂客收摊,他则去郝记面馆,叫上一碗鳝丝面或泥鳅面,一碟荤素卤拼,四两高梁白酒,尽兴之后回家。这是胡一刀天天少不得的早酒。至于午酒晚酒,自然从不少它一顿。

胡一刀偏爱泥鳅与鳝鱼作码子的面条,说是这两种东西不仅味美,而且补肾,几乎天天少不得。街人笑说,难怪胡一刀的堂客,四五十岁的年纪,脸色红润细白,都是他用肾补的。

胡一刀卖肉自立规矩,从不为利所诱。后来听老曹说,他结婚时,胡一刀的堂客想给丫头多配点嫁妆,央求胡一刀,趁年关每天多杀两头猪卖,遭到他一顿好骂。

胡一刀说,老子一辈子,一天只杀一头猪,这个规矩不能变。又说,自已一天杀几头猪卖,不给同行留点财路,做人还有意思?平常日子,自已都卖一头猪,而大多同行才卖半头呢。

难怪同行个个服他。

同行们敬胡一刀的为人,便请好酒的他喝酒,然而胡一刀也有规矩,喝酒都只在自已家中喝,同行们就偷偷往他家送酒。开始,胡一刀责骂堂客不该收酒。他堂客说,都是趁家中无人时送来的。胡一刀还是骂。堂客火了,也骂,你这老怪物,从来不许锁门,说不能把街坊当贼防,这酒甚么时候进的门,我也不晓得!这样一骂,胡一刀不吭声了。于是再有人偷偷送酒上门,他也泰然受之。只是同行有甚么经济上的为难,只要开口,他借钱也会帮上一把。

胡一刀后半生再没买过酒,家中酒喝不完,也随手送人。老曹招待老川的酒,据说也是从胡一刀那儿来的,都是上好的谷酒或高梁酒。

再说老川,拎了肉去菜市公平秤上复秤,果然净肉九两八钱,心中十分叹服。

老川毕竟是个写小说的,对胡一刀佩服归佩服,心里却有点犯疑:这胡一刀天天吃腰眼肉,难道就吃不腻?他拿这话问老曹,老曹说他也犯过疑,曾于翁婿俩酒至半酣时问过,胡一刀满口酒气说,一头猪不过半斤腰眼肉,卖给哪个是好?自已吃了省事!

的确,如果胡一刀真把腰眼肉摆到街上卖,僧多粥少,还真的会弄出许多麻烦,自已吃了的确省事得多。别的屠伕,当然常会卖腰眼肉,价格都高出普通瘦肉的一倍,尽管这样,也因买到未买到和人情厚薄,几乎都弄出一些不愉快。还是胡一刀连亲朋都不顾,自已独吃省心省事!


国庆节,老曹的弟弟结婚,在乡下家中摆喜酒,听说胡一刀会去帮忙杀猪,刚好老曹请老川去写婚联之类,老川先一天的下午就提前去了,准备住上一夜,看胡一刀杀猪的手段。

凌晨五点时分,老曹叫醒老川,说是胡一刀要杀猪了。胡一刀每天杀猪,都是凌晨五点准时起床,不用闹钟,十数年如一日。

老川来到后院,胡一刀问,也起这么早?老川说,特地来看您杀猪。胡一刀淡淡地说,这有甚么好看。说罢,他钻进猪栏去牵猪。老川也跟了过去。

胡一刀走近猪栏之时,栏里的肥猪早已傻了。似乎胡一刀在猪栏里撒了散魂神药,再顽劣的猪也失掉魂魄,不叫不跳,老老实实,只等胡一刀拉它上案。果然,那猪傻傻地由胡一刀牵至尺余高的矮案边上,胡一刀的堂客则早递过绳子。胡一刀吐出燃着的烟头,只消三两下,猪的四蹄即被捆牢。他堂客扯住猪尾,胡一刀双手稍一发力,一头两百多斤的猪,就被轻易顺在了矮案之上。紧接着,胡一刀用固定在案底的粗绳,锁紧猪的前身,几乎在同时,他堂客也锁紧了猪的后身。

胡一刀从血盆里取出尺长尖刀,将猪耳往后一扯,使猪颈向前挺出一些,猪的心脏,便被挤到了颈腹之间的下部。胡一刀看准时机,一道刀光闪过,尖刀插下一尺,正中颤动的猪心。胡一刀将刀尖略略一攮,猪嚎叫一声,他即利索地抽刀。刀子一进一出,只在一瞬之间。人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却是白刀子进白刀子出,足见神速。此时猪不见动静,过了片刻,猪颈那儿尚无半点血色的刀口处,喷出一小团热热的雾气。接着是一声水响,鲜红的血液直注血盆,猪血哗哗,鼓起一堆红亮的泡沫。那血沫在盆中渐多,大大小小,此起彼伏,如鲜艳通红的潮汐一般。此时,猪的后腿蹬了几下,猪身便软了下来。片刻,血尽,猪死,毫不拖泥带水。

胡一刀在猪左后腿下端一抹,破开一个半寸小口,然后抽过拇指粗细的五尺铁钎,由猪腿下的小口插入,直捅至猪颈部刀口以下一寸处,再在猪左半身捅上几处,使猪皮与猪肉之间,有多处分离的空隙。在猪左腿上使完功夫,胡一刀又在猪右腿上使了一遍。这时,胡一刀从梁上抽下一根细麻绳,扎紧猪的右后腿上的口子,然后扯起猪的左后腿,用嘴对着刀口,一下一下地吹气。胡一刀吹气的动作很特别。他扯起猪腿,吹一下,俯一下身,猪腿也往下一沉,然后又提起猪腿,又吹,又俯身,再沉猪腿;如此反复上下,好似一下一下在啃吃生的猪腿,而且动作幅度很大。很快,猪身有如气球般被吹大。胡一刀便双手捏紧猪腿上的气口,他的堂客便走过来,挥起一根虎口粗的木棒,敲打猪的身子。胡一刀吹进猪身的气,随着棒击,胀至猪身各处。胡一刀继续一下一下啃吃式地吹气,猪身又一下一下鼓胀,直至猪的四腿伸展,猪便一下变大了一圈!这时,胡一刀麻利地取一条细细绳,扎紧猪左腿上的气口,再将猪翻边,又从堂客手上抽过木棒,敲打猪的右身。猪身被气胀匀,胡一刀一手抓住猪后腿,一手上竖矮案,气鼓鼓的肥猪,一下滑进一只腰圆形的大江盆里。

老川在一旁说,别的屠伕都用气筒打气,轻松。

胡一刀不齿地说,那也叫屠伕,肺气不足,吹不起一头猪,合格吗?

这时,锅里的水已烧开,老曹的崖崖和一个粗壮的中年女人争了起来,老川一看,却是胡一刀的堂客。

老曹的崖崖要拎开水,胡一刀的堂客不让。胡一刀在一旁说,这是她的活儿,别人帮手我不习惯,不然也冇得必要让她一起来。老曹的崖崖只得讪讪地退到一边。

胡一刀的堂客拎来一桶桶开水,浇在猪身上,手法果然熟练之极。经开水一烫,猪皮下的气猛胀,猪身又胖大一圈。此时猪的四腿尽势张开,十足的四仰八叉的模样。胡一刀使起瓦形铁刨,只二三十下,半边猪身已毛光皮滑,白生生的晃眼。胡一刀翻过猪身,又是二三十下,猪毛基本刮尽。胡一刀将瓦刨递给堂客,两手在血迹斑斑的围裙正反一擦,又咕咚喝上堂客刚续上的浓茶,然后点燃一支烟,坐看堂客细刮猪的腿窝耳根下颈的剩毛。

一支烟抽罢,猪已如一头瓷猪。胡一刀扯下屋梁上所悬的铁钩,扎进猪的尾骨缝里,然后扯动梁上的铁葫芦滑轮,将猪悬空挂起。胡一刀举起尖刀,从上到下一划,猪腹即如拉链一般打开,五脏六腑,坠涌而出。胡一刀使着尖刀,如摘果子一般,将心、肝、肺、肾等一一取下,然后再取猪肚,大肠,小肠。他将这些杂物,一一扔给堂客除粪,清洗。他又将猪胆从肝中割下,放于窗台上的小碗之中,以防有人前来讨去,治那哮喘之症。最后,胡一刀抡起板斧,十下八下,将猪由背脊一破两片,不带一点骨碴。

如果是平常,胡一刀将两片猪肉搬到门外的架子车上,他堂客也将内脏装进一只木盆,连同半盆早已凝结的猪血,搬放于架子车上。最后放在架子车上的,是胡一刀离不开身的茶缸与热水瓶。这时,胡一刀已点一根烟,径直向街上走去。他堂客则掩上大门,独自拉上架子车,尾随而行。

胡一刀杀一头猪,从猪上屠凳到搬肉上车,时间绝不超过半个钟头。

这就是胡一刀,以及他的搭档堂客。

以老川所见所闻,其它屠伕宰杀一头猪,至少要另添一个壮汉为帮手,而且绝对要多出胡一刀夫妻一倍的时间!

据说,当初胡一刀原配病逝,好多女人争当填房。不因别的,那时大集体,全公社只一个食品组,一条肉案,每天也只杀一头猪。而胡一刀,就是这个唯一的杀猪佬。那时吃肉凭票,平头百姓,一年能吃三五次肉已是福气。公社书记主任,一月也吃不了几次。唯有杀猪佬可天天吃肉。而这胡一刀,更是天天可吃猪肉之珍——腰眼肉。试想,哪个女人不想吃肉?那时菜油亦稀缺,炒菜缺油,猪肉则是最好的菜油,哪个不想家中有个杀猪佬亲戚?

胡一刀的原配去世之后,为着吃肉,许多大姑娘,也抢着要给胡一刀填房。胡一刀呢,来一个拒一个,来两个拒一双,个个都不称心。那些遭了拒绝的人暗骂,这胡一刀,不就是个杀猪佬么,找个填房的堂客,还百般挑剔。他这壮壮的身子,怕是留着夜夜去日母猪呢。胡一刀不晓得背后的这些咒骂,一连挑了十几个,后来他见了现在的堂客,虽说拖了个油瓶,带着一个小丫头——也就是后来的诗人老曹的堂客唐姐,他却连忙答应了。后来趁胡一刀喝多了酒,酒友一套,他吐了真言。这女人身高体健,力大手巧,心细嘴少,天下难寻几个,可遇而不可求。也是,力大女人手难巧,心细女人嘴不少。像胡一刀堂客这样的好女人,还真是世间少有。


一日,街上传出消息:胡一刀喝酒之时,死于脑溢血。人们都叹息死了一个好人。谢医生听说胡一刀的死讯,老泪都流了下来。说他吃了这么多年的肉,就觉得胡一刀卖的肉好吃,他也买过别家的肉,就是无法相比。据谢医生的说法,这可能是心理作用。谢医生说,他多次劝过胡一刀,说他血液浓度高于常人很多,胆固朜也很高,一不要再起五更杀猪,二不要再喝酒,三不能多吃鳝鱼泥鳅。胡一刀却笑着说,人总是要死的,迟死早死冇得甚么区别,何况,他早死一天,也就少杀一头猪。虽说猪本该杀,但他却杀腻了,而身为屠伕,他又不得不杀。

不久,胡一刀的堂客竟卖起了猪肉,她自已不杀猪,是从别的屠伕那儿批来的。当然,她对猪肉的品质要求得也很严。儿女都劝她别干这营生了,她说,胡一刀生前多次跟他说过,他万一死在了她的前头,她一定得坚持卖肉,一直卖到谢医生和沈妑享福(去世),才可以收手。

胡一刀的堂客私下跟丫头——诗人老曹的堂客说,胡一刀一生最敬谢医生,谢医生来买肉,他给的都是腰眼肉。当然,他最感恩沈妑,给她腰眼肉也是明的。此外,胡一刀一生最怜的人,是扫了一辈子街的老实巴脚的张跛子。张跛子十天半月来买一斤肉,胡一刀总是卖给他两块肉:一块全是肥的,油多解馋;一块全是瘦的,却是腰眼肉,斤两也要多出五钱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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