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九月秋风渐长,云生结海连绵一片。香山晚霞的枫叶烧得正烈,唐红织成星点黄绿的绸缎落到镜里,秋水瑟瑟满江红。山间的暮钟声传来,顺着灯火的方向而去,渔鼓箫声,飘荡到遥远的天际。
一直向西去,便是大唐长安了。
长相思,在长安。天之涯,云彼岸。
长相思,洛川之南,天际远端。
二月东风起,草长莺飞,春醉里铺满了花骨朵,柳色从缝隙里落下,犹是一轻抚,心房便全舒展开了。细雨群鸭,零碎地拍打在软声笑语的白墙黛瓦上,饶是一入诗歌浸润的巷里,便再也不想出来了。
唐时的符离,并不算是个乐山乐水的地方,只是小桥流水,偶尔有人家星火从渺渺云汉倒映入人间,炊烟传到天边。
但这里是白乐天长大的地方。
自幼受战火侵蚀,祖辈亡故,颠沛流离,最后好在符离有容家之处。对于幼时的他来说,这里是全部的大唐——不是雕栏玉砌的高门宅院,而是天高辽阔的这一方女儿墙,从邻家可以直接传来的欢声笑语,和她。
白家不算郡望大族,但祖、父两辈也担任一官半职,几代尊奉孔儒。那是一个人人吟诵诗文的时代,天下人皆向往唐韵风采,读书人想要到长安干谒诗文,异乡人都可在长安大放异彩。白乐天记事起便听过无数次父辈对于长安的描述,尽管它饱受战火,盛世不再,但那还是每一个文人诗客才子魂牵梦萦所在——大唐最伟大的诗人李太白的长安。
他便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写出一首诗,一首属于长安白居易的诗,蟾宫折桂,提灯夜游太液,一日看尽长安花。
长达半生的另外一个夙愿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湘灵的一双眼睛总是十分明亮,她从小就最爱跟在自己身后,他也最爱和她讲他梦中的长安。从两小无嫌猜的年纪一直走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待他变成了鲜衣怒马的少年,回首一看,他仿佛看见了湘灵斜倚在长安城雕栏玉砌的栏杆边,他骑马挑灯当值回来,晚风吹起她乌黑的鬓发,露出秀丽的容颜,那一双眼眸明亮得如同上元佳节长安的花灯。风吹帘动,雨打芭蕉,日暮远山愁,那样的景象是不曾看见的。
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
然而他一定要遇见这样的长安。大唐的少年总要有一番事业。告别湘灵的那天也是初见那日那样的一个春天,湘灵就站在他的身后,鹅黄的衣裙和长发被风吹起,他从她的眼里看不到绝望。直到他打马开始启程,那从初见起一直跟在他背后的身影,这次再也没有跟上来。回首看去,她还在原地未曾动过一步,而他终是发觉此刻已是晚春,风吹群英缤纷,芳草茂盛生长,盖过前路。远处看去的烟绿色的春色连绵一片,一岁一枯荣,而他终究从这风吹草叶纷飞的气息中感到了一丝萧条。
长安果然是一个创造奇迹之地。胡姬翻飞的衣袖织成长安城天空不灭的连绵云彩,霞光点缀坊间闪烁明灯。烧伤抢掳并没有给这座世界之都留下盘桓的梦魇。这里是长安,大唐诗人的长安。天朗气清,宝马香车被风吹动,卷起青石板上新落的香屑。桃枝芳菲,时有轻点朱唇的少女走过,添进文人画里遐丽的色彩。女子总会执着素雅的团扇,总会有一双白皙的纤纤细手从轿帘中探出,文人总会摇着折扇在章台街下吟诗作对。从这着眼的星星点点可以窥得多年前的那个盛世,万国来朝,四方来贺,海纳百川。
长相思,在长安。他所说的愿望一桩桩,一件件都实现了,只是还剩下那最后一件事。
传奇里的书生总是在功成名就之后得一心上人而归,所以他注定不是传奇的主角,因为当满心欢喜的少年郎跪在母亲面前恳求婚姻大事时,换来的只有向来和颜悦色母亲的严词拒绝。“身份卑贱不足以与我家结亲。”母亲的话如同刺骨寒风。他本想让时间证明一切,可他从柳间春色等到了晚来欲雪,母亲都没有松动过一个字。西风兴,霜华凝;东风来,音信稀。命运如同天堑一样划出一生的界限,天幕碎裂,银河倾泻,银河看不见终点。
他还记得从前见到湘灵时她的神色,如今却沉默不发一语。她还穿着鹅黄的衣裙没有变过。良久,她终于抬起头一笑,仿佛光芒下清水点缀的芙蓉,轻轻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只有短短的四个字。
湘灵说的是:“这样也好。”
初次去往长安分别时写的诗句竟然一语成谶:“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可是当时年少天真,他总觉得一切都可以靠时间来改变,殊不知在宿命面前,心愿一文不值。
此时还是贞元十六年。
他之后再未见过湘灵,印象里还是她豆蔻梢头二月初,娉娉婷婷不染俗世的样子。
贞元二十年,他已经在长安城里辗转数年,且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小方天地。他暂辞帝京,欲返符离迁家至京。其间他尝试再度提起与她的婚事。时间原来并不能让一切改变,蒙尘四年的禁忌一经提起,便激起千层波浪。
他曾经无比庆幸自己的少年时期就得遇一心人,青梅竹马,互相爱恋,可两情相悦在门第观念面前还是那么地一文不值,卑贱到了尘土里。就像红线的两端,早就被命运之刃割断,消逝在茫茫的凌乱里。笼中飞蛾扑火,无力旋转,织成了梦中苍白的颜色。
所念之人在远乡,所思之事结心肠。
经此一别,这份无比真挚热烈的感情只能被深藏于人后,这唯一未竟的心愿将会成为横亘在他心头一生的伤痕。
湘灵最初年轻美好的形象就这样被他锁在记忆深处,之后竟很少想起来,反倒是幻想中过去的湘灵思念他的影子在梦里挥之不去。她就一个人那样孤独地坐着。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瓦冷霜寒谁与共?孤灯挑尽,落下的是谁的影子?
诗人坐在马上,身后的小村庄在目光与尘烟里一点一点地湮没,变得和原上草一般渺小,直至不见。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连结他长安城梦想的另一端。诗人淡淡地回身,目光的温度消散在风里。
梦里的泪一经滚落到现实里,影子便破碎了。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长安,长安,活在诗人梦里的城市。
李太白的长相思是盛世万家灯火对长安的仰望,而他的相思只能夜里孤灯挑尽。
盛唐有一个李白,而盛唐之后,大唐有一个白居易。
若是白乐天生在盛唐,也必定会成为灯火辉煌之中一颗明亮的星火。他会将那无期之事深深遗忘在心里,笔下也会书写盛世山河,风清月明。
胸腔中住着一位李白,那个多年前执笔抒写大唐盛世儿女心中豪情的李太白。但是国破疮痍,草木阴深,注定只能笔尖着力,字字刻下民生疾苦。
元和年间,他到过许多比长安更远的地方,也见到了更多如符离那儿一般的人。他看遍了四方的风雨,知人世多艰。如今对于百姓苍生的诗篇成为了一种对她变相的纪念。芙蓉如面柳如眉,他透过一支娇美高贵的牡丹照见的是许许多多的湘灵。
民生疾苦是他一生无法抚平的伤痕,然而又是他作为大唐的诗人不得不面对与吟游的,藏在烈日王朝下的蠢蠢欲动的呼喊。注定了为这呼喊阻隔,却又为了呼喊而追寻一生,这是他的命运。
长相思,在长安。他如今写了很多诗,但没有哪首是只属于长安的。
元和十年,白居易卷入宰相遇刺一案,上震怒,贬江州。跋涉,路遇阴雨,茫茫不断,逢湘灵。
他已经整整十五年未曾见过湘灵了。
此刻的她再也不是记忆最初那个年轻美好的模样,原本朴实健壮的父亲也已摇摇欲坠、满头花白。从容颜姣好的豆蔻年华到残影消逝的时光破裂,他给过她承诺,但最后又亲手打破了。
湘灵的脸上满是被岁月刺伤的痕迹,她的衣衫沾染了世间风尘,裙摆的鹅黄色衰老成了烟灰,衣角破碎。她的发丝卷曲凌乱,湮灭在风中。茫茫雨中,只看得到彼此的身影,那记忆深处的眉眼色彩,完全被时间给埋没了。
原来红颜弹指老,青春更易催,没有人能比肩时间。
经久一别,云镜已结霜。多年以后再打开匣子,发现美人颜早已蒙尘,镜中也不复了。
妻子最终没有拦住他,而是默默退到一旁,不去干涉故人重逢。可已逢中年的诗人顿了顿,没有落泪。
还是她先开了口。
“承蒙白君挂念,孤零一生,妾与父亲微贱不足上心,唯愿君与夫人安虞。此次一别,再三珍重。这样也好。”
这是她这一生对他说过的最后四个字,足足跨越了半世飘零。
白家郎君好像看见了多年前的湘灵提着裙角在向他跑来。她还是那个他身后的影子,半世孤苦不嫁。她还在原地没有离开过,他却已蹉跎半生。
没有人错,可是世道划下的鸿沟足足隔了大半辈子。
白乐天距离盛唐隔了三十年,他与她的河山,也隔了三十年。
年轻的诗人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地对姑娘讲着心中的大唐,然而如今两鬓生白,诗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长相思。
长相憾。
元和二十年,杭州的春色吹渡长安,余朝京师,时逢少年故地。只见沧海桑田,曾经言笑晏晏的女儿墙也已倒塌,她早已不知所踪,我再也没有找到她。
她就是我梦里的影子,我一生的影子,
然而灯灭了。
身边的人都一个个离他而去了。
曾经的满腔热血,被现实一招击碎,他终于明白,这不是那个影子了。那个承载他梦想的地方从来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灯火星光的下面一直便是摇摇欲坠的。
没有那个长安了。
将来还会有很多个如同长安这般伟大的雕栏玉砌的城市。
但是没有长安了。
长安的灯已经灭了,它早已摇摇欲坠,长安的城墙上满是离乱留下的斑驳伤痕。
这不是那个盛唐时期雕栏玉砌的长安城,它仍旧引诗人向往,但是它只有穷困潦倒,满面泪痕与苦难。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外不见君,长安它不再了。
曾经的高傲、包容、气度在战火的焚烧中灰飞烟灭,苟延残喘在诗人回光返照的诗歌里,只剩下脂香暖风,吹散一树凋华。
这个时代的长安,车马之外的繁杂,背后笼着的是生如蜉蝣的辛酸。繁华从不属于长安百姓,门庭礼制不过是掩盖利欲的面具。大唐的百姓在火光中呼喊,他们无情地推开。
诗人为了受难者而奔走,他们不过将诗人放逐。
半世飘零。
大唐的诗人为大唐的长安而生,长安却从来容不下一个大唐的诗人。
强盛的帝国被岁月的利刃沧桑,宝马香车被历史的车轮无情碾碎。时间已逝,无法回头。帝国的诗人在不久之后还要旁观另一场政变,在那之后,倾轧之势再也难以减缓。
无法回头。
这座伟大的城市因万里驼铃声而享誉世界,却也伴随着风沙而沉寂下去。
李白魂牵梦萦却再也未返的长安他之后也多次回去过,但是却再无美人隔云端。
长恨。
少年时期最常提及的那句“长相思,在长安”终究再未说出口。
元和十一年。
浔阳江岸的灯火被一纸秋风吹得凌乱,船头摇晃,清冷的月色沉默在寒风里。
枫叶荻花秋瑟瑟。
忽然从江水缥缈间传来了琵琶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却好似有一种力量,穿透茫茫的夜空而来。
江州司马低着的头愣忡片刻,一下抬了起来。
他几乎是颤抖着声音询问来人。
帘幕轻动,走进来一个身形普通的女子,琵琶之后浮现的一张面容包含岁月的风霜,但眉眼朦胧之间依稀可以窥得当年的风采照人,她堪堪坐定,她神情淡漠,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一曲终了,满堂寂静,
诗人无声。
却见她顿手起身,整理仪容,一意未平一曲又起。
他仿佛看到月色之中,过去的湘灵提着裙角朝他跑来,她秀丽的长发在春风里扬起,眉眼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芙蓉如面柳如眉。
半世飘零。
诗人坐在座中,那一滴时隔了半生的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青衫湿。
瑶台残梦唯相忆,
此去一别长相思。
他再未回过长安。
(全文完)
2020.9.22秋分1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