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豆粒大的雨点辟头盖脸地打下来。
大安抱着脑袋,三步并着两步地跑到路边的茶亭下避雨。他刚站定,又有一个家伙跑了进来,差点撞他一个大趔趄。
那人向他欠欠身,说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然后看看天,“这雨也下得太大太猛了……”
大安一看那人的打扮装束,心想:巧了,也是一个行脚和尚!
那人一看大安的装束打扮,也在心里嘀咕道:今天是什么吉日呀,全赶到一块了!
更巧的还在后面哩,他们互相问过法号后,才知道他们不但同是游方的出家人,而且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福州。
那个法号大安的和尚,本来是福州城里的公子哥,在家里号称“懒安”,说明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勤快人。后来他读到一首描写游僧的诗,被深深地吸引了。
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一钵即生涯,随缘度年华。
是山皆可住,何处不为家?
他非常向往那种闲云野鹤式的生活,便心血来潮出家当和尚去了。
那另外一个,法号神赞。出家之后一直跟随自己的师父在大中寺学经受业。数年下来,他满腹经纶,一脑子佛言祖语,禅理佛法背得滚瓜烂熟。可他心中的烦恼并未减少,所学的东西一点也用不上。出家修道,是为了明心见性,斩断烦恼。若不能了生脱死,学这经、论又有何用?于是他毅然离开大中寺,外出行脚,寻高僧,访名师,参禅向道。
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由于这个缘故,他们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变得亲近起来。
茶亭的主人,听了他们的议论,知道他们是出来寻访名师的,对他们说道:“你们应该向洪州方向走去,在洪州附近有座百丈山,怀海禅师就在那儿收徒授业,很有名气。”
神赞对怀海禅师慕名已久,就是无缘见到。如今听得怀海禅师在百丈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拉住大安的手,说道:“师兄,我们就去投奔怀海禅师吧!”
大安对怀海禅师有所耳闻,但并没有很深的了解。看到小老乡那么激动那么热情,也就不好拒绝。心想:游方游方,到哪儿不是个游?
神赞见大安答应同去投奔怀海禅师,高兴地说:“这下好了,我们不仅是同乡,而且还是同门师兄弟哩!”
夏日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还是大雨倾盆,现在却是雨过天晴。
师兄弟俩谢过茶亭主人,就朝洪州百丈山的方向走去。
结伴而行的最大好处就是路上不寂寞。师兄弟俩一会儿聊云游中遇到的趣事,一会儿交流参禅心得,倒也轻松自在。
“师兄,你可曾听过‘野狐禅’的事?”神赞突然问道。
“没有!”大安摇摇头。
“这‘禅野狐’在坊间广为流传,好多人都说怀海禅师法力高强,连五百年前的狐狸精都能被他点化开悟。”
“有这么厉害?”
“那当然!想不想听听?”
“别卖关子,快说吧!”
“平时,怀海禅师每次上堂讲法,总有一个干瘪老头混在人群里听讲佛法……”神赞侃侃而谈。
原来这传说是这样的——
一次开讲完毕,僧众们先后退出法堂,只有那个老头留下来不走。怀海禅师好生奇怪,就问他:“你是谁?为什么人家都走了,你还不走?”
老头跪了下来说:“师父啊!我不是人,我是狐狸精。五百年前,我是一个和尚,人家问我一句法:‘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我回答:‘不落因果’。这句话错了,可就不知道错在哪里。但所得的果报就是变成了狐狸精,求师父大发慈悲,为我解脱野狐之身。”
“那你就再问吧!”怀海禅师说道。
“请教师父,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老头合十恭问。
“不昧因果。”
老头听后,顿时大悟,向怀海禅师深深施礼道:“如今我已脱离野狐身了。我住在后山岩壁底下那个洞窟里面,希望师父按照僧人的丧葬规矩,为我烧化。”说完不见。
第二天,怀海禅师带领全体弟子,果然在后山洞看到一只死去的野狐狸,为它披上袈裟,把它当成老和尚烧化了。
“……听说火化时,从野狐狸身上升起一个僧人影象,向怀海禅师频频行礼后,逐渐在空中飘散、消失……”神赞说得活灵活现的,仿佛是他亲眼所见似的。
“师弟,你说怀海禅师法力如此了得,会是什么样子呢?”
“按照经书上写的……”神赞又开始卖弄他的满腹经纶了,“凡是得道高僧都是‘步步莲花、顶上发光’的。”
……
行行复行行,这一天师兄弟俩终于来到了百丈寺,见到了心仪己久的百丈禅师。可这第一眼就让他们非常失望,既没有步步莲花、顶上发光,也没有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是一个平实得不能再平实的普通老人。
怀海瞅了一眼大安和神赞,机锋独特,果然是佛家法器。但他却不动声色,吩咐监院虚雨要好好地安顿,然后对他俩说:“从明天开始,你们先跟随大伙一起下地干活吧!”
离开方丈室后,大安把神赞拉到一边,愤愤地说:“我们是来求佛问禅的,怎么让我们下地干活呢?师弟,我可被你害惨了!”
“别急别急!我们要好好地想一想……”神赞拍拍脑袋,“你说,这百丈门下有数百弟子,不会都是来这里干活的?”
“哪能呢?这些人抛家舍业的出家学佛参禅,跟我们一样,都期盼有一天能功德圆满,修成正果。”
“对呀!可他们来到百丈山后,却被怀海禅师一头摁进了田地里伺候庄稼去了,一个个心甘情愿,还挺乐意的哩,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为……为什么?”
“我想,这其中一定有名堂!”
“有什么名堂?”
“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但我想数百人都能受得了,难道我们就受不了?既然来了,不妨先试上一段时间,真的觉得受不了了,到那时再拔腿走人。”
“好吧,就依你。”大安无可奈何地说道。
就这样,大安被安排去放牛,而神赞随大伙下地干活。
神赞心想:真是懒人有懒福,拣了个轻松活儿。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大安和神赞不但没有拔腿走人,而且还越干越起劲。
大安每天赶着一群牛出去。山里有的是又绿又嫩的青草,他把那些牛喂养得膘肥体壮的,深得怀海的赞赏。
而神赞是天天跟庄稼泥土打交道,但他始终不忘自己的目的。这不,刚过了两个月,他就向怀海请教佛法,怀海说:“等你将那些经呀论的都忘干净了再说吧。”
转眼两年过去了。
神赞每日都沉浸在劳动的喜悦里,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欢乐,早已忘记了向师父叩问禅机,也忘却了自己学佛悟道的目的,仿佛他出家就是为了来种庄稼似的。
大安在怀海的调教下,渐渐地明白了劳作就是禅修的道理。依然还是天天放他的牛,似乎乐此不疲。
一天,他趁怀海闲暇之际,来到了方丈室,向师父顶礼之后,问道:“师父,弟子欲求识得佛,却不知佛在哪里?”
怀海看见大安满脸的困惑,有心要点化他,便笑了笑,说:“大安呀,你这一问,师父恰好有一比!”
“比什么?”大安莫名其妙。
“好比一个人骑牛找牛。”
听得师父如此一说,大安“扑哧”一声笑了。心想:莫非师父也知道我“骑牛找牛”的事情?
有一次,他在山里放牛。眼看着日落西山,该把牛赶回寺院。他数了数牛,少了一头!再数一遍,还是少一头!不知数了多少遍,仍然是少一头!这可把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对面梯田干活的灵佑师兄见了,提醒他:“是不是忘了数你自己骑着的那一头?”果然,他真是将离得自己最近的、屁股底下这头大活牛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大安一想起这件事,就忍俊不禁。但他发笑,是因为师父一语道破了天机,使他悟到了自心即佛、心外无佛的真理。
他想了想,又问:“识得自己本来就是佛以后怎么办?”
“找到牛还会怎么办?当然是骑着牛回家喽!”怀海还是借牛说禅。
大安点点头,说:“师父,弟子已经明白了。可是,今后又如何保住呢?”
“你不是经常放牛吗?你就像平常放牛那样,牛拿鞭子看着它,不要让牛偷吃了人家的庄稼。”
悟知“自心即佛”,只不过识得清静法身而己,还要证得究竟妙觉果位,才是真正成佛。
从此,大安休歇了自己那向外驰求的心,一心一意做个本色本分的庄稼汉,老老实实放牧自己的牛——一边放牧耕田之牛,一边驯牧心性之牛。久而久之,他不但使得一手好牛,耕田,种地,赶车,样样精通;心性之牛也被他训练得服服贴贴,真是一举两得。
劳动休息的空隙,怀海总是见缝插针地给弟子们说法。
一声“休息罗!”,大家纷纷来到地头的老槐树下小憩。
这棵老槐树,枝丫繁多,绿叶子密密层层,向下垂着,像是一个大伞盖。一缕缕细碎的阳光筛在地上,斑驳闪烁。
这里是天然的绿色法堂。怀海又开始说法:“学佛的人,如果能一生心如木石,不为五蕴、五欲、八风所漂溺,始有所成……”
神赞听到这里,不等师父说完,插言道:“如果一个人一生心如木石,即是渐修。请问师父,什么是大乘顿悟法要?”
这里是地头,没有正规法堂那样严肃。怀海对神赞的唐突插问,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妥。他笑了笑,说道:
“你们先停息一切外缘,休歇万事,什么善与恶,什么世俗的寺庙的,一切事情都不要记忆,不要思念,不要考虑,只管放松自已的身心,使其处于自由自在的状态。这时候,心如木石,没有什么可辨别的,心里没有什么可操劳的,空空灵灵,明明净净,智慧的日光便会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
正是槐花季节,树上开得白花花的,幽幽花香阵阵袭来。
但神赞闻到的是比花香还要芬芳的禅香。这禅香沁入他的五脏六脯之间,澄涤一切尘埃,顿时变得空明通透。倘若人的心能够永远处在空灵状态,也就将它的本来面目呈现出来。人的智慧,就会在一种自然的状态下喷发出来。
禅,看似神秘,其实它就在你会心一笑之中。
怀海似乎意犹未尽,继续说道:
“如果我们止息了一切攀缘,没有了贪嗔爱取,心灵没有污染,面对五欲八风不为所动,内不被自己所谓的经验所束缚,外不被所有的境界所困惑,自然就会具备各种神通妙用,也就是解脱的人。若是你的心不被善恶、空有、垢净、有为无为、福德智慧所羁绊,就是佛的大智大慧。是非好丑,是理非理,诸如此类见解若不再束缚你,你能处处自由,生死因断,去住自在,就是初发心的菩萨,便登上了佛位。”
神赞完全陶醉在师父所营造的“不著”、“无求”的境界之中。
不知从何处飞来几只蜜蜂,在洁白的槐花间,嗡嗡嘤嘤地叫着,发出快乐的歌吟。风吹过来,枝头上微微摇动,刮得槐花一颗颗飘落在地上。
一切都是那么本色、纯真,犹如地头上的声声禅语。
又到了干活时间,僧人们陆续站起来向地里走去。神赞还在回味、品尝、融会师父开示的精妙禅理,心不在焉地随着大伙迈动脚步。快到地头时,只听见身后的师父惊雷似的大喝一声。众人急忙回头,怀海却莫名其妙地问:“是什么?”
他这种提醒学人反省的方法,诸方称为“百丈下堂句”。
神赞的耳朵被这一声大喝,震得嗡嗡直叫,大脑却无比的清醒。特别是“是什么”的诘问,如一只有力的巨手,突然之间拨去心空云霭,看到了一轮朗朗红日……
在怀海的开示之下,神赞顿时大彻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