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5月11日,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大师孙犁诞辰110周年纪念日。每当回忆起津城拜望他时所受指点,阅读他400多万字的《孙犁全集》,或是与圈内文友谈及,我常常会问讯自己一个问题,孙犁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在九十年的人生征程中为社会熔铸的到底是什么形象,透过他为人为文的人生实践,他到底留给人们怎样的思考?常说,久思有灼见,细揣得真知,渐渐地,我的眼前不断叠加出这样几个画面:貌似隐士、浅吟低唱、独领风骚的文坛高士;卓然而立、俭身终生、闪耀着人性之光的布衣百姓;扬正展义、无畏直往、通透着鲁迅韧性光环的伟大作家。我敢说:在中国类如孙犁这样,集多种特质于一身的风格文字先哲,实不多见。当年伟人毛泽东在延安窑洞里,看到载有孙犁《荷花淀》一文的《解放日报》时,信笔旁批 “这(指孙犁)是一位有独特风格的作家”。
关于风格:孙犁曾云:“风格即人格,风格形成的主要根基是作家丰富的生活和对人生崇高的愿望”,“风格任何时候都不是单纯的形式问题,它永远和作家的思想、作家的生活实践形成一体”。“风格是 一种道德的质,它包含在作品中间,贯彻得无微不至,如同一个人的思想行为上所全部表现那样。” “风格的形成包括两大要素,即时代的特征和作家的特征,时代特征的细节时代的思想高潮,时代的生活方式、时代的观念形态。作家特征的细节是,个人生活经历,个人性格的特征,个人艺术的师承、爱好…… ”。本文试就 “文格”、“活格”、“人格” 诸方面,对 “风格孙犁”做些探讨。
(一)文格:“老孙犁”与“新孙犁”写意
从目前能见到的孙犁作品来看,孙师文学十分清显地呈现出两种文风格调,亦即"老孙犁"与"新孙犁"。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至今,我国评论界一直有着新老孙犁的说法。其中“老孙犁”是指以《荷花淀》为代表的“文美”孙犁,“新孙犁”是谓以《耕堂十种》为代表的孙犁文革后以抨击时弊为标志的“文直”孙犁。孙犁的前半生在人性中发现了人性美,让人感恩,让人谦让,让人间充满爱;孙犁的后半生发现了人中有兽,人性有恶,内斗的残酷、丑恶和罪恶,使他“忍看朋辈成新鬼”,进而文指错差,直面人生。
翻开文仅5000多字的《荷花淀》,一股清新气息,向上力量,美的享受便滋溢脑海:“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梅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这是被公认为代表“老孙犁”亦即“荷花淀派”文学风格的传世名篇。试想,在抗日战争的时事维艰,日寇铁蹄横踏中原,中华民族生灵涂炭的惨烈背景下,孙犁却以诗的语言与白描的艺笔,像一幅写生画般呈献给我们,至今读来仍觉美臻极致的田园农家“女织”图……
“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了一件衣服。”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几句看似平常的对话,却把妇女们思夫欲见,又不想披露的内心世界刻画得淋漓尽致。
“你有什么活嘱咐我吧!”
“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
“嗯。”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
这几句神来之笔,更是十分精当地写出了小两口临别时,丈夫要妻子进步与准备牺牲的 “亲话 ! ”
有许多作家、评论家、媒体人曾多次提出并请教孙犁《荷花淀》如何写出或表现出的风格,孙犁回答说:“《荷花淀》所写的是我的家乡,家家户户的平常故事,我写这篇作品时的思想感情、所处时代或人民对作者的要求,不会有任何不符拍节之处,完全是一致的,我写的是自己的感情,所有送走自己儿子,丈夫的人们的感情,……”
文至此端,我想试着把“老孙犁”的作品风格(也可称为荷花淀派文格)概括为这样几句话:诗样的语言,白描式状景,形象洗炼的人物语言,真实的生活,美的理想,美的意境,多生活与艺术元素的水乳交融。这就构成了朴素、清新、高尚的艺术统一体,形成了从《荷花淀》诞生至今,仍被津津乐道的“文美”老孙犁的“文格”。
1976年以后,在经历了 “鹰枭吞食了飞鸟,风沙摧毁了花树,粪便污染了河流” 的共和国的历史起落后,孙犁把自己“封闭”起来, 不出席各种各类会议,不参加名目繁多活动,不接受各类媒体、尤其是电视台采访,足不出户,隐于书斋,圃于黄卷背灯,但并非“屏蔽” 地靠多种报刊、收音机关注感知了解社会,进而似如一只自织束网的蜘蛛,面壁“耕堂”南窗,焚膏继晷,连续推出与前期作品“荷浮幽香、清新泉涌”风格迥异,或读书论道、或谈古说今、或剔透着洞察人生,激情四射,卫正斥邪,多达200万字的锦绣华文,继而形成了 “新孙犁”的风格独象。有文佐之:针对上世纪八十年代,社会上一时兴盛的自由化思潮,孙犁怒语:“一个作家,如果公然著书立说,丑化自己祖国的历史及其文化,并以为当今天下读书人,都成了聋哑或趋炎附势之徒,不能或不敢对其作品有任何非议,其设想,正如其作品一样,可谓狂妄荒诞……”
针对一些书刊,为了赚钱,以裸体画作封面,孙犁冷嘲:“初尚含蓄,或卧或侧,后来干脆赤身仰卧,纤悉无遗。当然,都标明是外国油画,是美术作品。裸体画,也有高下,也有美丑,用到此处,其目的,并非供人欣赏,而是刺激读者眼目,以广招徕。美术,用于不当之处即为亵渎,将来如何开放,也不会家家用两幅裸体女人,代替传统的门神……”
针对某些评论家把贩卖“洋货”与“旧货”作品吹上天,极力标榜那些作家是“解放思想” “与时俱进”的“文化旗手”时,孙犁放言:“今日文坛,有些现象,甚难言矣。至如色情,又如末焉者也,理论家以此等现象为解放思想之征,其实贩卖旧货,古已有之,以为新奇,今天一个突破,明天又一个突破,突破来突破去,还是那些老调重弹……” ,“怕遭公愤,还成帮结伙,自己壮胆,是因为这些作品及其作者甚为虚弱之故……”,“并不是一切外国人,都喜欢中国落后的东西,国内个别文人,出于讨好外国人的愿望,把自己的民族落后、愚蠢、可笑的形象,加以渲染、考证,著书牟利,国人目之为西崽一类……”
笔者认为,孙犁先生对文化乱像的点评之语,虽已逾数载,今日闻之,尤感振聋发聩。虽先生时年已值晚岁,但文风已 演变为“新孙犁”风格 ,即:目及宏微、扬正抑误、纵横诤言、情注国家、意蕴丰厚……
(二)“活”格:衣食住行用记微
曾有人问,"你曾赴津拜见孙犁,先生的吃穿住行用是个啥样子?一个享誉中外的名家文宿,应该是以高楼大院,阔绰倜傥的白领 ‘架式’ 存世的吧?”,我回答说:“你们想错了,从我在天津多伦道216号见到的先生原居,与先生近一个小时的谈话,以致老人家离世多年了解到的资料来看,只有 ‘恬淡、布衣’ 四个字能够贴切逼真地留影他的生存格局 ”。他最爱喝棒子面粥,如果再搁点胡萝卜,他以为比人参还有营养。‘缩脖而啜之,确是人生一大享受’ 这句孙犁《吃粥有感》中的文字,曾被弟子韩映山很是不解,他劝羽犁先生说:“不能只认玉米面粥,你可以订点牛奶喝。”
“不行,喝不惯。”
“要不,喝点麦乳精。”
“我不服那个味,还有这个液,那个水,我都不用。”
从1966年开始,孙犁先后在山西路66号佟楼的一间小南屋,多伦道大杂院等处居住,简陋的居舍,多年失修的破旧,常常使他备受煎熬。1977年8月3日,孙犁在一封写给青年作家的信中写道:“我的房昨天下午顶棚塌了一块,夜间大雨,致通宵未眠。每日来四五人修房,招待烟茶、糖果、西瓜,上房一小时,陪坐两小时,上下午都是如此,实是若事,所以房顶漏雨如瀑布一般,我也觉得没有什么……”
改革开放后,随着经济的发展,不少人热衷于买车、换房改“行头” 摆“派儿”,但建国初期即被定为行政十级,后享受部级待遇的孙犁所在的耕堂,主人却很 “另类” :桌布是用旧窗帘做的,旧藤椅上的棉布垫是用旧衣服改的,薄如蝉翼的手绢一直用到生命结束,一块橡皮用到蚕虫大小时仍在 “服役”,一块镇尺是木头材质,肥皂用成了薄片仍舍不得丢弃,毛巾一定要用得透了亮儿;房间没有任何家用电器,不添洗衣机、空调,一把蒲扇度夏日,冬天没有热水器,在暖气片上放一个成满凉水的白搪瓷罐,洗手即用罐中的温热的水;一生不喝酒,少交际,没饭局,无应酬。80大寿时,儿女和学生们千方百计要为他安排庆典,孙犁只答应就吃一碗打卤面;一生只有出席祝贺梁斌长篇小说《红旗谱》出版,和从青岛养病回津全家到饭庄吃饭的两次“外饮”记录;一块严重折裂的旧包袱皮经历50年依旧视为宝物,一双老伴做的套袖戴至生命终结;文革前,力主把《铁木前传》的6000元稿费,用于妻子看病,而坚定地不让单位公款报销,文革中,将积攒的27000元稿费,除留一点儿用于家属诊疗,其余全部交作党费,有诗人好友告诉他,只要花5000元,就能在北京什刹海买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临终前,他嘱托左右把《孙犁文集》八卷本出版所得的一万零几百元稿费分给四个子女,后事不能让公家”出一分钱……;一生有限的几次外出,凡是公务均以尽低标准安排行撵,凡为私事无论如何要乘公共交通;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赴苏联出访,每逢照相、讲学及各种公务活动,别人往前挤,他总撤到后位或不显眼地方“苟存”;培育多年被称作是荷花淀派传人,先前的刘绍棠、从维熙、韩映山,后来的铁凝、贾平凹、贾大山等一生没得与他见过几面,且对学生辈的文学新秀们,始终告以 “不承认有什么荷花淀派,更没有什么首领”,倡导“文人宜散不宜集”文学理念;他还在《天津日报》登出声明,谢绝全国各地的赠阅报纸,认为 “看报读报是个人的事,不能给公家增加负担”……,这就是一个生活中孙犁的“活法儿"与风格,而对于当今热衷跻身准官场和中产阶级的一些作家,不但是一面镜子,更可以说是孙犁以自己一生的“活”像,为社会各界展吐的醒世恒言……
(三)人格:不 “官” 推"名”,“直”面掠笔
如今,文人做官司空见惯,其实从建国初期,作家弃文从政的也比比皆是,但孙犁不是这样,他对于官位利禄,得奖大紫,放洋出国,荣戴桂冠,甚至什么名列榜首之“誉”,均以淡然视之。天津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市作家协会,都曾多年为他留有“官”位,但他哪也不去,一直在《天津日报》“摆搬文字”,前后经历了十几任总编。他告诉天津市首任文联主席鲁藜说:“我干不了这个!”;1976年以后的好多次,北京文化界、戏剧界领导到了天津,市领导派车接他去礼节性看望爵贵,孙犁都以种种原因推托避开,以至使当时的市委文教书记对他说:“你这个人是当不了官的";对于许多要求采访、并拍摄彩照的中外记者,他都一一托故谢绝,许多俊秀贤达的宴会邀他“罩面”,即使把轿车开到居所门前,他也坚辞不去。1995年4月,一光头大款,几经周折找到他,掏出一沓人民币,要求 “孙老师” 赐一墨宝,欲借名人名气招揽食客,孙犁当即吓之:“本人绝不凭名望卖文求利,更不想以名人自居四处曝光,或奔波于八方聚会,挥毫只为抒胸臆,岂能化作生意经, 你还是另请高名,本人从不卖一个字。”
众所周知,孙犁一生谨慎,不轻易做出冲动,但并不都是逆来顺受。1946年8月,在一次区党委召开的很隆重的会议上,闻听一管戏剧的小头目提出“泰兆阳(解放区文化作者,新中国后成为著名作家)反对京剧就是反党,性质严重,要打倒他!”,刚回到冀中区工作的孙犁,立马站了起来,趋前扶着冀中军区司令员孙毅将军的椅背大声说:“怎么能说反对唱京戏,就是反党呢,哪能这么联系呢!”刹时使在场的都惊呆了他这一位文弱书生的突然爆发,也使孙犁差点把自己弄到被批判的台上;1954年,由两个“小人物”引发了全国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讨论,眼看着学术问题渐向政治斗争演变,当一学者聊到该问题时,一直慢声细语的孙犁猛一挥手,大声吼道:“《红楼梦》谁也打不到!”;1969年3月,身背 “修正主义作家” 枷锁、亦被“劳改”的孙犁,为前来调查曾在冀中工作过的老同事写了实事求是的 “证材”,被两个造反起家的调查者训斥 “不了解我们的意图,你必须按着我们要求写!”,他们见孙犁沉默,哧拉一声,把孙犁的手从套袖里拽出来并抓破了,孙犁怒吼:“你们武斗,材料我不写了,爱找谁找谁。”,言罢愤步离去;1992年,作家贾平凹要创办《美文》杂志,派人持信赴津向孙犁约稿,出于培养支持青年作家的良愿,孙犁在回信中欲对一些作家不注意语法修辞的现象进行点评,顺手取出案头一张广州赠阅的报纸,写出下列文字:我仍以为,所谓美,在于朴素自然。以文章而论,则当重视真情实感,修辞语法。另有名家,不注意行文规范,以新潮自居,文字已大不通,遑谈美文!例如这样的句子:“未必不会不长得青枝绿叶”,他本意是肯定,但连用三个否定词,就把人绕糊涂了。
后来,贾平凹把孙犁这封信发表在了《美文》杂志,不久,国内几家刊物做了转载,一下子惹恼了原文作者,很快写出了情绪激动的《智慧之美》和《要么回家要么闭嘴》两文,发表在天津一家晚报,借球王贝利的话喝令孙犁 “要么别说话,要么回家歇着”。此后几年,这位作者还连续发表文章,说孙犁 “迎风流泪,双腿站不住”、“你的风光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不是你的天下了,不服气不行”,使得孙犁在1994年8月至9月,一口气写出了《 “病句” 的纠缠》、《当代文事小记》、《文场亲历记摘抄》、《我和青年作家》、《我与文艺团体》、《我观文学奖》、《反嘲笑》、《作家的文化》八篇文章。
孙犁写道:“新中国成立之初,有语言学家对一些青年作家——包括自己在内的病句,进行了批评,并标出作者姓名和篇名,看过以后,大家就记住不再犯了,中国文学史上,有很多例证,同行朋友间互相指责、改错,成为佳话,叶圣陶先生在刊物上还办过 `文章病院', 专挑有毛病的字句。但在今天,既不提作者姓名,也不标病句出处, 偶然指出他的一个病句,便怒火冲天,连续写文章,攻击人家。整整三年了,还未停止,这并不是文学规律发生了变化,而是作家素质和观念,发生了变异……”
“我没有风光,谈不上过去不过去。我的文学之路,是战争的路,是饥寒交迫,风雨交加,枪林弹雨的路。不是出入大酒店,上下领奖台的短促的路……”
“回顾一生,巡视周围,仰望浮云,俯视流水,无愧于己心,无怨与他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指出一个作家一篇散文的一个病句,便是对一代人不友好……”
“因为文艺和国家民族的前途息息相关。革命一生,不希望共和国有什么不幸。因为我青年时,曾为它做过一些牺牲和奉献……”
“文坛乃人民之文坛,国家之文坛,非一人一家,一伙人之文坛。为什么不允许别人注视它,这能禁止得住吗?不许人盯着它,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我虽然身体不好,但两条腿,因为青年的锻炼一直很好,不但上下楼如履平地,而且走路健步如飞。眼睛,虽然有人观察过,说是混浊,但视力颇佳,现在还可看5号甚至6号小字,更没有迎风流泪的毛病。尤其使一些人失望的,有专家预测,生命可跨世纪,完全可以再和这些人周旋一段时间……”
(作者王彦博系孙犁先生家乡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