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在文章中提到我的父亲,即便是写日记成瘾的年纪,直到两年前父亲病重,我开始去回忆并记录父亲的点点滴滴。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一名煤矿工人,这在80、90年代甚至21世纪初,煤被称为“黑金”的山西,是老百姓口中的“铁饭碗”,也是我家的主要收入来源。从家到矿上不足40公里的路程,在小县城上每天只有一趟车往返,还要耗上2个小时的颠簸,父亲一个月只趁公休回家待上个两三天。如此想,在我上大学之前,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一年多。然而,父亲于我的教诲和偏宠,塑造着我的人格,完整着我对于父爱的感受。
父亲是极度节俭且爱干净的。母亲常跟我叨念,年轻的时候和父亲因为家里连续吃了一个星期的白面要吵上很久,巴不得顿顿吃不稀罕的土豆、玉米面,唯独对我,即便天上的星星,他也要摘来给我的;矿上会按月发劳保用品,他尽数拿回家;从未见他置办过新衣服,他说工装好穿,里面的红色背心穿到泛白、洗到变形,但记忆中都是太阳的味道,宿舍的床单四处是补丁,矿上过年发的皮鞋券,他要带我去换儿童皮鞋。我去过矿上探望他,下坑作业回来的他,只看得眼白和牙白,平日里每次见面他都要弯下腰来抱我,但这时候他是不会来抱我的,小时候我并不懂得大人的这种“距离”,任凭我哭闹,他只是在旁边望着我笑。他总是留着不过指缝的短发,粗糙的下巴却从没见到留着胡渣,指甲总也剪的很齐整,口袋里永远装着一条手帕,离开矿坑,你看不到他哪怕鞋边有一点灰尘。是的,他年轻时候很爱干净。
父亲对于亲情的理解,也“干净”得彻底。谁家也有个风光一时的亲戚,我家有两位,一位是继承了祖业也继承了祖上全部家产的大伯,一位是搭乘90年代煤矿承包潮而一时间成为当地富豪的四姑父。父亲把大伯高价卖给他一部二手手机看作是兄弟间的“便宜转卖”,把四姑家的低薪压榨看作是亲戚家的“照拂”,无论遇到什么矛盾,他永远一句“都是兄弟姐妹,计较这些做甚。”两年前父亲病重,手术台上生死一线,一时间,像是无底洞的资金周转成为有房贷的兄长和我的不小难题,朋友们慷慨解囊,父亲的兄弟姐妹却收紧口袋,袖手旁观。就在早几年间,家里的亲戚要娶媳妇借钱,父亲还要多借出,只是一句“咱也娶过媳妇儿,知道这小数额借给人家是倒腾不过来的。”荧屏上,亲情总是因为“血浓于水”而化解很多危机,现实生活里,“血浓于水”只是部分人的坚持。
亲情又何止于“血缘”。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小山村,我被以200块“售卖”,当时这种不合法的“贩卖”盛行,男娃子大概是这个价的10倍不止,但我的养父母亲如获至宝,待我更胜兄长一筹。我的启蒙老师就是我的父亲,在我上学之前,他已经教会我1-100,教会我写自己的名字,一块橡皮、一根铅笔、一本《工作日志》,一台复读机,哪怕是宿舍糊玻璃的报纸,他也要拿回来当作“礼物”送我,在我求知的心里,父亲每次带回来的,是1234是abcd,是在农村看不到的世界。每次离家,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句话仿佛是他的口头禅,但他同我母亲一般,从未问过我成绩,也从未干涉过我在学业上甚或人生道路上的任何选择。我也一直在做一个“让父母满意”的小孩,拿100分,只争第一名,大概高考失利后的选择,是我第一次的叛逆,也是我最大的遗憾。
在那个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懂的年纪,我选择远离家乡,远离父母,如今回望那时候的自己,就是一个被父母宠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在“为赋新词强说愁”。代价是我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便是我工作有了收入,也要隔一个月给我打电话问我缺不缺钱的父亲突然不再给我打电话了;代价是那年家里发生的一场变故,让家中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而一向敏感的我却不曾察觉;代价是父亲确诊阿尔兹海默症的前一天,我还在质问他脾气怎么变得这样不可理喻,整个人邋里邋遢;代价是我连夜从深圳赶回来看到命垂一线的父亲,瘦骨嶙峋;代价是即便在他人生最后的时光,我们的相见,也成了一种被安排的很紧的“行程”。
在最后父亲少数清醒的时间里,我同他说,我是个不称职的女儿,他只道“我从不怨你,反而多亏了你,不要哭”。
他只是为了让我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