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退身步

晋阳城，也就是后来的太原，地处山西太原盆地。自从晋国击败当地的夷狄，这一带就归属了上卿赵氏。赵氏在这里兴建了晋阳城，好比在夷狄内部打入了一颗钉子，然后慢慢稳固周边，苦心经营多年，又因为离中原腹地相对偏远，终于成为了赵氏稳固的大后方，也是除了邯郸，长子之外的第三大城。

此时，一路奔向晋阳的赵氏君臣心里想的是：这次，已经不是第一次赵氏的晋阳保卫战了。

想当年，赵家大宗和邯郸的小宗内部起了纷争，邯郸小宗的赵氏竟然联合了六卿里的中行氏和范氏，一起攻打赵氏大宗。当时，赵氏大宗的家主就是赵简子。

那时候，中行氏和范氏在六卿里实力最强，与邯郸小宗还有姻亲关系。三家联合起来，赵简子不是对手，就出逃到了晋阳。

三家不肯罢休，带兵攻来。双方激战了好几个月。后来，别的家族看不过去，都支持国君出来调停。于是，晋国国君下令停战。

那中行氏和范氏都是骄横惯了的，根本没把国君放在眼里，反而猪油蒙了心，把攻打晋阳不利的邪火撒在了下令停战的国君身上，竟然丢下晋阳，杀向晋国都城，扬言要废了国君。

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不给国君面子，就是不给其他家族面子。于是，智氏出面联合了韩魏，又通知了赵简子，四家合力反灭了中行氏和范氏，这才形成了四卿专政的局面。当然，中行氏和范氏的土地财产都被四家瓜分，国君一点没捞着。

  晋国历史上，赵氏绝对是最难啃的一块骨头，也是唯一一家被灭族又能复起的家族。六卿变为四卿是因为赵氏，这次赵氏又成了被攻击的目标，真的是结局难料。

逐渐接近晋阳城的时候，赵无恤就发现了一些堡垒，越接近晋阳堡垒越是密集。这些堡垒修的甚是坚固，分布在各个交通要道和地势险要处，成为晋阳城外围的防御点。

赵无恤十分高兴，看来到晋阳避难是来对了，只是这些堡垒就够智伯瑶攻一阵子的了。

等他看见了晋阳城，不觉有点失望。

这是他第一次来晋阳，第一眼的就觉得这里很普通。城墙虽然很宽很厚，却不是很高，看上去有点陈旧，比起高大的长子城至少矮了一丈。

等城守尹铎把他迎进城内，没顾上休息，他立刻提出查看粮仓和兵器库，等他看到粮仓里不多的粮食和兵器库里寥寥无几的兵器后，他的失望达到了顶点。

没有粮食，没有兵器，低矮的城墙，这样的晋阳怎么守得住？

赵无恤坐在宽敞的大殿里生着闷气。

这宫殿修的倒是雄伟壮丽。大殿并排列着二十多很粗大的铜柱，宏达气派，四周围墙又高又厚。刚才巡视时他注意到，这样的宫殿竟有好几座。

有这些金钱，就不能把城墙修的高一点吗？

城守尹铎看出了主公的心思，上前说道：

五年前，先君派我来晋阳，要我好好经营，我就问是要向百姓多征赋税，多征劳役，还是要百姓们都人心归赵呢？先君告诉我是要把晋阳经营成为赵氏稳固的大后方，于是，我来的第一年，就减免了这里百姓一半的赋税和劳役……

赵无恤听出来了兴趣，看着尹铎。

尹铎继续说道：第二年，我又减免了一些赋税，然后，每年都要尽量减少一些，所以，城墙也没多加修缮，仓库里库存也不多，可是，城里百姓家里都是粮食满仓，富足安康，人人感激赵氏，如今主公有难，晋阳百姓一定会与赵氏共存亡！

赵无恤眼睛亮了，他开始明白父亲要他来晋阳的用意了，还是老人家老谋深算啊，早早就给赵氏留下了退身步，人心可用啊！

随即，他的眼睛又暗淡下去：就算人心可用，难道要百姓和士兵们赤手空拳迎敌吗？

尹铎看出了主公的迟疑，他说道：主公还忘了一个人。

  谁？

  上一任城守，董安于。

    9    替罪的那头羊

董安于在赵家是个不愿意被提起的名字，他的祖上就是有名的太史董狐。董安于也是赵简子最信任的家臣，担任晋阳城守多年。在他的苦心经营下，晋阳终成赵氏最稳固的大后方，在第一次晋阳保卫战中立下了头功。

在赵氏小宗联合中行氏和范氏，结成同盟之初，董安于就建议先下手为强。可惜赵简子怕自己担上挑起内乱的责任，没听建议，后来处处被动，退守晋阳。幸亏董安于修筑的晋阳城坚固，中行氏和范氏又迭出昏招，赵氏才反败为胜。

不过，大战之后，智氏家主智跞与韩魏三家联合给赵简子施压，要赵氏也承担部分战争罪责。赵简子为了保全自己和赵氏家族的利益，就把罪名都推到了董安于头上，说是受到了他的挑唆。

于是，大功臣董安于为了赵氏，在晋阳城头坦然自杀，以自己的死稳定了赵简子的地位，成了那头替罪的羔羊。也因此，赵氏一家都觉得有些愧对这位赤胆忠心的功臣。

尹铎却顾不得赵无恤的感受了，指着那些粗大的铜柱说：这些铜柱融化掉，马上就可以制成兵器和箭头……

又指着高大的围墙：这墙都是用最坚硬的木头夹成，里面也是填充的坚木和狄蒿，可以制箭杆和兵器的柄……

又指着城墙那边：那城墙可不是一般的夯土堆砌的，每一层泥土里都掺了蛋清和食盐，坚硬如铁，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说道激动处，尹铎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道：这些，还有城外那些堡垒，都是董安于给我们留下的！

不用再说了，所有人都知道董安于做了什么。赵无恤向城墙方向望去，依稀仿佛那个忠心的家臣正在城头忙碌着……

第二天，城里贴出了告示，到处都有兵丁们敲着锣通知城里的百姓：赵氏有难，家主已到城里，每家除了留下足够的口粮，其余粮食都要送到库房，家里所有壮丁都去修筑城墙……

晋阳城热闹起来了，一时间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送粮食的，有去往城墙的，有集中起来的匠人们，还有一部分留在家里在拆自己家的墙，因为那里也藏着制作箭杆的材料。

宫殿拆了，坚木硬板运往城头，熊熊烈火下，大铜柱被化开了，一枚枚箭头和剑戈也被铸了出来。

尹铎和张孟谈四处奔波，一切都在繁忙而有条不紊中进行着。

半个月后，赵无恤又一次巡视时，晋阳城已经大大改变了模样：仓库里堆满了粮食，兵器库里到处都是新打造出来的兵器和一捆捆的箭枝，特别是城墙，不但修缮一新，而且硬生生凭空增高了两丈。

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赵无恤终于笑了，多亏了董安于和尹铎，如今他已经信心百倍：

来吧，智伯瑶，我定叫你有来无回！

    10      智伯瑶来了

智伯瑶真的来了。

听到使者汇报赵无恤拒绝了索地要求，而且添油加醋地报告了赵无恤侮辱谩骂主人的那些话，再看见使者脸上被竹简砸破的血痕，智伯瑶彻底怒了，觉得自己骄傲的心灵收到了莫大的伤害。

好啊，赵家小子！当初看在你父亲是正卿的面子上放过你了，没想到今天我做了正卿，你还是那么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智伯瑶完全就是那种以自己为中心的性格，他从来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如果你跳出来反对我，一切都是你的错。

简单说就是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接着他就收到了赵无恤已经带着人逃出国都，去往晋阳的消息。他立刻亲自汇报国君赵氏谋反的消息，然后以国君的名义，下令韩魏两家配合自己，出兵晋阳，捉拿赵无恤，并且派出密使，承诺灭了赵氏，土地财产三家均分。

得到消息的韩虎和魏驹笑了。暗自庆幸自己决策的明智，没当这个出头鸟，既保住了自己的利益，看上去还有大大的好处可以拿，想起了当初瓜分中行氏和范氏得到的好处，他们又怎能不笑。

尽管行动比较迅速，等三家集结兵马，调配资源，一路行进，看到晋阳城外那些堡垒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

这些堡垒修的坚固密集，赵军也是出名的勇悍。当年中行氏和范氏加上赵家小宗三家兵马，就在这片堡垒地带被赵军挡了几个月，直到国都事变都没能抵达晋阳城下。所以，董安于在城内的那些布置居然没派上用场。这些年尹铎虽然轻徭薄赋，可对这些堡垒的维护修缮一点也没放松。他很清楚，一旦开战，这就是晋阳的第一道防线。

智伯瑶稍作准备，就开始了进攻。

不得不说，智伯瑶不愧是难得一见的天才统帅，他调度有方，进攻得法，勇猛坚毅，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拿下了这片令中行氏三家束手无策的堡垒群，兵锋直抵晋阳城下。

看着在城头上站着的赵无恤，想起这个自己看不起的低贱小子处处和自己作对，智伯瑶气不打一处来：

赵家小子，快投降吧，我可以考虑给你的家族留下一小块封地！

这是智伯瑶的真心话，他觉得自己已经释放出了最大的善意。他恨的只是赵无恤，至于赵氏，看在以前赵简子对自己不错的份上，真的不必赶尽杀绝。

看着城外漫山遍野的兵车人马，赵无恤也是暗自心惊。他没想到寄予厚望的城外防御圈这么快就被攻破，这个智伯瑶真有两下子！

等看到智伯瑶站在兵车上高声喊话时，赵无恤心里立刻被仇恨充满，刚才的一点点害怕早已无影无踪。

他恨智伯瑶。最恨的不是无端索地，甚至不是当众拿酒杯砸他的脸，他最恨的就是智伯瑶竟然真的向赵简子提议废了他赵家继承人的资格。想起小时候母亲和自己受到的歧视，吃过的辛苦，想起自己因为相貌丑陋受过的嘲笑，想起自己为了出人头地做出的种种努力，想起自己以庶子身份被立为继承人后那些反对的声音……

我赵家的家事，关你智瑶什么事，居然提议废了我的资格，我和你不共戴天！

多日的辛苦忍耐，今日终于不用再忍：

智瑶，你这个混蛋！你把持朝政，祸乱晋国，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今天的晋阳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智伯瑶大骂：果然是个不识抬举的丑八怪，等着我给你万剑分尸吧！

赵无恤回骂：你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等着我拿你的脑壳当酒杯吧！

双方大骂一场。口水战当然不能解决问题，于是，攻城战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