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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房间离开的时候,阳台外面渐渐升起黎明的微光,我坐在沙发上,像看一场慢镜头的电影片段一样,看着她把一件又一件属于她的的东西放进行李箱里带走,不慌不忙,一切显得十分自然。除了收拾衣服的声响外,一切都非常寂静,像是黑夜的延续。直到她把干瘪的行李箱塞得有些变形,才拉上拉链,推着行李箱走出门外。门被“哐当”一声关上后,我才从刚才的木然中惊醒过来,我看着这个逼仄、狭窄的房间,显得前所未有的空旷和宽敞。这时,我才发觉属于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它们放在宽大的房间里,是那么的滑稽和不自然。初晨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从晴朗的天空中洒下梦幻般的光芒,街上的人群开始流动,道路开始拥挤起来,世界在被一点点地填满。
还有几天,就到了我三十五岁的生日,就像一个提前设计好的程序一样,如约而至的到来。回顾我已经消逝了的三十二年的时间和生命,远去的记忆早已被空白填满,白炽灯的光芒散发出阵阵刺痛。我想起小学的时候,每逢遇到赶集,心中总是对回家感到强烈地渴望,因为我知道,每到这个时候,母亲一定会炒一盘肉菜或是买半只烤鸭,在那个家家都不富裕的时期,这样的一盘菜足够使我精神和物质得到最大的满足。
每每到那样的时刻到来时,我总是抑制住兴奋,会在人潮汹涌的集市里,像一个富足的顾客那般围观猪肉摊上半身赤裸的屠夫,身上沾满油腻的汗渍和飞溅的肉末,粗壮的臂膀挥舞杀猪刀是如何将猪肉切割和骨头砍碎。很多年后,我常常想起那个屠夫,他依然在原来的地方,周围的人群依旧等待着那把刀砍在猪肉上时发出的巨大闷响和菜盘的颤动,他那粗壮的手臂依然有力,举刀和下落的时间和当年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我总是被自己在大街上发出呜咽和咆哮声后在人群疑惑的目光中惊醒。夜里站起身来看到周围空荡荡的一片,像是森林里的一片空地。或许是长期的睡眠不足让我头晕目眩,就如同陷入时间的漩涡,湍急的激流将我撕成碎片,那些碎片被零散地冲进时间的汪洋中,而我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碎片在永远地离开我。然后是各种声音在我脑中响起,但最终醒来后还有印象的就是那个屠夫不曾断绝的剁肉声。
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开始了抽烟,但直到现在依然很难将那团干燥的烟雾吞进肺里。但很多时候,我依然会点燃一根香烟站在阳台上,通常会猛吸一口,看着烟头的火星瞬间烧掉一大截,然后那一团辛辣的烟雾被吞进喉咙时便被迫吐出来。尽管这个过程让我很难受,可我仍然觉得应该这么做,因为这和我被强塞进苦难的人生很相似。剧烈地咳嗽和近乎昏厥地体验让我感到灵魂得到释放,我依靠这种近乎自残的行为来唤醒自己内心深处快要退化的感知。在某一个傍晚,我和许多个傍晚一样,香烟在被我一截一截地吸掉然后吐出。夕阳已经沉没,街道两旁亮起的路灯,昏黄一片,很像一首朦胧诗。不远处有对年轻的情侣从绿化带深处走来,女孩披着一柔顺的头长发依偎在男孩身旁,低声说着什么,而男孩一脸溺爱,推了推黑色的镜框,笑着向女孩回应。直到他们从我眼前消失后,我眼角处恍惚中流出几滴泪来,这时我才发现她的面容在短短几个月里就只剩下一个轮廓,关于她的一切不知道从什么起变得很模糊,而我却记住了那对情侣的每一个细节,他们的模样是那么的清晰,我甚至能感受到他们两个人独特的心跳声。我觉得很奇怪,我告诉自己,或许是风把烟吹进眼睛里了,随后我转过身去,把早已熄灭的烟头扔进垃圾桶。
在我长久地缅怀过去的一切,在回忆中一蹶不振时,母亲突然离世将我拉回现实,在半个月前还问候过我的母亲,现在却与世长辞了。我本以为我会更加悲痛,可奇怪的是,我却显得异常平静,内心犹如光滑的湖面,没有一丝波纹和涟漪。当我坐上回家的大巴时,我有一种强烈的怀疑,之前所有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场梦。我像很多年前,读高中时一样,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对我的未来充满希望。我如同一位时间的故人,看着窗外转瞬即逝的景物,慢慢倒退,来到了一个消失很久的地方。然而,通过车窗,看见我衰老的面容,毫无生气,我才相信这一切都正在发生。当我走到家门口时,我看见那栋历尽风霜的房屋已经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母亲安详地躺在冰棺里,双眼紧闭,像睡着了一样。大哥走过来,声音嘶哑地说:“妈,是脑溢血,还没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我没有说话,大哥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以表安慰,然后就去处理葬礼的相关事宜。我没有和家里人说我的事情,在集体的悲伤中,我个人的悲伤必须让步,况且,家里人也帮不了我什么,无非就是再增加几分无奈的叹息。世界上有太多不能言说的悲哀,这种悲哀难以向人解释,即便是解释了别人也不能理解,就像冬夜的雪花静静沉积在心底。
在酒宴上,很多许久未见的亲戚跟我闲聊,我没有多少热情和别人攀谈,在交谈过程中,内心深处那股巨大的孤寂感在隐隐作痛,但出于礼貌,我更多的时候在静默地倾听着。在我以为快要结束时,人群中过来一个女人,高挑的身材穿着浅色的长裙,脸上化有淡妆但并不明显,她依旧年轻,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我们眼神对视了几秒,我不知道她是否记得我,在我犹疑是否要问好时,她率先开口,“嗨,老同学,还记我吗?”
而我平静的内心,像是被一股逆流击中,思绪开始像沸水一样翻腾起来,但我依然面不改色。只是露出一抹浅笑以作回应。关于她的一切,我总是和星星相联系起来,那些夜晚的星星格外的亮并且干净得一尘不染,像发光的眼睛。我一直都隐约感到有一种遗憾,但随着堆积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只有刻意去回顾往事时才会想起。但随着回想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很多次忘记了它存在,但我知道它一直在某个隐秘的角落里,默默地与某些记忆发生关联。我和她是在高中时认识的,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当时是如何遇见她的,只是在偶然地相处中觉得这个女生很可爱,很想和她说说话。在那个尚且还不懂得什么是爱的年纪,我便给她写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迄今为止,我依然觉得那时是我最有勇气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她不喜欢我抄写的那首博尔赫斯的诗的缘故,那封情书并没有答复。也许她并不喜欢我,或者她根本没有收到那封情书,我倾向于后者,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事发生更加印证了我这的想法。高中那三年,除了这件事以外,我还为她干过其他傻事,比如每次晚自习结束后,悄悄跟踪她回家。借着夜色的掩护,我像一个称职的保镖秘密护送她安全回家,这样羞怯的做法却被当时的我认为最有意义的事情,几乎贯穿我整个高中生活。在更多的时候,我只能默默注视她的背影来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部相机,偷偷拍下她迷人的瞬间,那是我在度过漫长且枯燥的高中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并且把它隐藏得很好。可惜直到毕业前夕我和她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交集,直到上了大学后这种这种笨拙的喜欢便被我永远埋藏了。
那天我们并没有说上几句话就因为她有急事而匆匆告别,临走前,我们互加了微信,约定改日再聚。她的出现除了有些意外更多是对物是人非的感慨。当我回到家的第三天,母亲的葬礼已经接近尾声,全家人都在整理着母亲生前留下来的东西,而父亲自从母亲下葬后,就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晚饭时,我去叫父亲吃饭,父亲没有回应,房间里面也没有任何声响,如同一片死寂。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这样,父亲是一个刚强的人,在家里说一不二,极具大男子主义风范,而母亲则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女人,从不敢违背他的意志。他从军队退伍回来后,便把军队的那套作风带到了家里,我们兄弟二人,从小就接受严酷的管理,父亲的一个眼神就可以让我们恐惧到大哭,我和大哥的人生规划几乎都是父亲说了算。大学选专业,我喜欢的是文学方面的专业,而父亲却认为金融方面专业更好,即使后来我“以死相逼”,也没能改变父亲的决定。以至于当我谈婚论嫁时,我近乎报复似的否定父亲的看法。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一个绝情的人,在奶奶的葬礼上,父亲像送礼的宾客一样,在酒桌上喝得酩酊大醉,不亦乐乎。他不顾及子女和其他人的感受,用他的那一套价值观念强加在别人身上,但是我心中的父亲从未有过现在这般沉默。
吃完晚饭后,我回到了房间里。在这几天我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慢慢松弛了下来。但我仍站在窗前,点燃了一支香烟,让它慢慢燃烧,窗外的天色有些黯淡,但依旧明亮。我看着泛白的天空,心中的那个齿轮慢慢停滞了,我的脑海里不再被急速滑动的画面填满,而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时间和意识一并消失,剩下的是长久的木然和无神。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阴沉了下来,街上静默一片没有行人经过,路灯也在某一时刻黯淡下来。我感到身体感到沉重,我躺在床上却没有困意,只得翻看着手机,不知不觉间点开了她的微信,头像是一张她的侧脸,关于她的一切像潮水一样重新涌进我的脑海里。现在是凌晨一点左右,她应该还在睡觉,我刷着她的朋友圈。这些年她的朋友圈的内容很少,几乎半年发一次,但都能简言意赅地说出近来发生的事。我从她的朋友圈里知道了她在早些年离婚了,有一个三岁的儿子。翻到最后面,看见了两张为数不多的照片,一张是一个稚嫩的女童,戴着一个粉色的小帽子,粉嘟嘟的小手系着一个小铃铛,她半蹲着想要爬起来,脸上充满笑容。另一张是一个少女站在大树下,穿着一条黄色碎花的长裙,纤细的手臂背在身后,裙边露出白皙的脚踝,穿着一双白色的帆布鞋。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平静,照片中样子和她高中时差别不大,我看了一下时间,是多年前她读大学时的一个夏天。我又想起了那对情侣,他们也像照片那样年轻,美丽,但这种美丽是独属于时间的,每个人都曾短暂地拥有过,然后再永远的失去。
在快到中午时,我收到了她的微信,问我是否有时间出来聚聚,有些话想跟我说。这时候,我疑惑她想跟我说什么,但我还是不假思索的答应了,因为我现在太需要找个人聊聊了,我回复道,“有时间,到时候在哪找你。”
过了许久,我以为她暂且不会回复时,她说:“到那条路看看吧。”
我很惊讶,那条路是否与我记忆里的那条路重合,还在我考虑如何回复时,她又发了消息说:“那条路你知道的。”
她给我设置了一个谜语,谜底要再我们两人共同的记忆里寻找,可我想了很久的确找不到我们的人生有什么交叉点可言。
洗澡的时候,我对着镜子,仔细地把每一根胡须都刮到毛孔里,我看着眼前的自己,显得非常陌生,在我脑海里,我很难找到真实的记忆和镜子中的人相匹配。我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忘记自己的长相,以至于当我面对这副已经开始衰老的容颜时,竟感到十分怀疑,但我又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便是我,尽管我仍不可置信。当我来到我高中跟踪她回家的那条路上时,一个俏丽的背影正对着我,在阳光的斜照下,她的背影被拉长成一条直线,我向她走过去,同时也走向像那条我曾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太阳在薄薄的云层中发出温暖的光芒,空气中还残留着盛夏的尾声,她穿着一身纱裙,系了一条黄色的丝巾,一双平底凉鞋,脚趾甲上涂着鲜红指甲油,白皙的胳膊露在外面,额头上的碎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她转过身面对我说,你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没变。我笑了笑,我知道自己的青春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衰老,但无可奈何。我们都没说话,只是并肩默默地走着,过了许久我打破沉默说道:“最近过得怎么样,还好吗?”
她苦笑摇头说:“不太好。”
“半年前,我离婚了,最近孩子在准备升学考试,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县一中。”
我听完很震惊,问道:“这么说你结婚很早咯。”
“是啊,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她说到这里时顿了顿。“其实我也不想的,你也知道,在小地方开始工作就会被家里催婚,早知道是这样,我肯定不会这么早结婚的。”说到这里她脸上没有太多遗憾,依旧很平静。
虽然我很想了解她的生活,但也知道现在并不方便再问下去了。于是我问起她的工作。她说她现在在一所中学当数学老师,以前是在前夫的服装厂里当会计。
“也是最近才当老师的,我也知道,当时家里人看上他们家的工厂,才逼我嫁给他的,我和他结婚不久儿子便出生了,后来,他继承了他家的工厂工作越来越忙。我也辞职在家带娃,这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谁想放弃工作完全依托别人呢?这种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直到他出轨被发现,我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真的。”
她说完自嘲似地向我笑了笑了。
“我说了这么多,说说你的吧。”
我苦笑一声,“我大学毕业后,找了换了好几份工作,也谈了几个女朋友,但都没有持续太久,总之这些年,除了年龄越来越大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勇气把最近离婚的事情说出来,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现在很脆弱。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突然问道:“你还记得,当年我们高考的那篇语文阅读吗?”
“不记得了,都过去多少年了呀。”
“那是另一个版本的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司马光在和他的小伙伴玩捉迷藏的时候,他发现有一口比他还高的缸,他焦急地大喊有人掉进缸里了,周围的躲起来的都纷纷现身,可他们清点人数后发现并没有少人。于是,他们看向司马光,司马光却坚定地说缸里面一定有人。最后司马光还是举起石头把缸砸破,而缸里面的居然是另一个司马光。他满身污泥地看着司马光没有说话。”
“我们永远都不会真正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或许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最近,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甚至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说完她便自顾自的走向前走着,我看着周围的景物感慨地说:“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变化。”
她眼睛看着前方,并没有回应我,而是自顾自说道:“这件事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上高中的时候,家住在郊区,每次上下学都要经过这条路,当时这里没有亭子,这里路灯没有修好的时候,整条路都是黑压压的一片,白天还好,特别是到了晚上,就几乎没有什么人,有时候,有人比没人更害怕。最开始家里人都会来接我,但后面没时间,就只能叮嘱我路上小心点。偶尔也能遇见几个和我一样的学生,但更多时候是遇不见的。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有一个和我同校的男生,每天晚上都走这条路。我曾不止一次,想要认识一下他,但是他永远走在我后面,但我能感受到他的那双眼睛一直看着我。最开始我有些担忧,但后来我熟悉了这样的目光后,竟觉得这样的目光像是在守护着我,感到很安心。每次看见他步伐坚定地消失在黑暗中,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或许他只是正巧路过吧。”
说到这里,她看向我,我挤出一抹微笑,并没有说话。阳光透过紧密的树叶,洒下斑斑点点的亮光,像是白色的星空。微风吹拂我的脸庞,一种消失很久的舒适感,出现在了我的身上,她的发丝同样被风吹起,如同在空中翱翔一般。我心中有一股想要落泪的冲动,一直以为这是属于我自己的秘密,就像很多年前在这里留下了一个谜语,但突然有一天有人发现了答案。
她继续说道:“直到快高三的时候,这条路才安上了路灯,修剪了茂密的树枝,并且在旁边修建了亭子。于是就有很多老年人来这里听曲和跳舞,这条路就慢慢热闹起来了。但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男生。”
“你还记得何小穗吗?”她问我。
“记得,她家就住在我家旁边,是一个话特别多的女生。”“她怎么了?”我问道。
“那已经是高考后的事了,有一次遇到她聊起你才知道,你是她邻居,才知道你回家并不走这条路。”
“这些年一想到这件事都挺感动的,其实,我一直都记得你,你老是偷偷地看我,被我发现后就狼狈地躲闪。”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当时只是觉得你有点奇怪,挺有趣的,但我当时并没有谈恋爱的想法。”
“其实我知道并没有机会,只是觉得当时太不自信了,总是在担心什么东西,至少没有尝试一下。”
“对了,你知道博尔赫斯的《我该用什么留住你》那首诗吗?”
她摇摇头说:“没听过,怎么了?”
“没什么,当时我给你写过情书,但还没寄出去就被我弄不见了。”
“那为什么不重新写?”
“在第一次我就把勇气用完了。”
我说到这里时,我发现她的眼神有些深邃,思绪不知已经飘往何处。我们来到一片破旧的老式居民楼,这里大多数人已经搬走了,只剩下几个孤寡老人,无声地坐在椅子上,感受着时间慢慢流逝,他们像是一片片干枯的树叶,在等待凋零。之后我们又聊了许多,从过去聊到现在,从自己聊到对方,相处得很愉快,像多年未见的故友,总是在说话,想把这些年发生过的趣事都告诉对方。那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密切地交谈,把自己的心毫不保留地展露给对方。在她离开前一晚我们在一家偏远的宾馆度过的,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因为都清楚对方的需求是什么。那天晚上或许是我这些年最亢奋的一次,我抱着她饱满的身体,光滑的肌肤让我怀疑自己在做一个不真实的春梦,我像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贪婪地抚摸而不可自拔,浑身充斥着欲望和寂寞的腥甜气息。她双手搂着我,露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妩媚模样。那晚我们做了很多次,我疲惫且亢奋地迎合她,我们沉默地发泄欲望和寂寞,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呐喊,这一切都那么的疯狂且又那么自然。
那天之后,她便不辞而别了,我也再也没有见过她,尽管我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但还是觉得很悲伤,这种悲伤很稚嫩和年轻,我甚至很想告诉她,如果我当初勇敢一点,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你的话,我们一定会很幸福吧。我想到这时,突然发觉我是在为当年那个笨拙的自己而流泪。
我知道她依旧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用另一个我不知道的身份继续生活着。每次我在人群当中看着红灯在一秒一秒消失后转变成绿灯时,和对面的人群擦肩而过,我总会想起她,也许在不经意间我跟她曾有过短暂的相遇和告别。
在母亲的葬礼上,我似乎并不觉得悲伤,我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发生什么变化。有一次,我看见大哥在卫生间无声的啜泣,年近四十的人像一个委屈的孩童,我没敢惊扰他,而是默默地离开了。我痛恨自己为什么如此冷漠无情,挤不出一滴眼泪,我看着自己的手掌,像年轮一样的纹路丛横其中,这一刻,我发觉自己竟然如此陌生。葬礼结束那天,我和大哥出门散步,我看着他发白的双鬓意识到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走在一起过了。来到集市附近我问道:“还记得这边最里面那个猪肉摊吗?”
“记得,那时候想吃肉的时候就在这里看他剁肉,就觉得自己好像也吃到肉了。那时候妈知道咱两嘴馋,总是想办法给我们做肉吃。”
“那时候我们总是为了一块肉争的面红耳赤的。”
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他说:“像这样的记忆好像越来越少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突然很想母亲,她总是在家里养很多盆栽,回到家总会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每次发生矛盾的时候,她总会来哄我,她知道我倔强的脾气,我也总是觉得理所当然,而我却从来没有对母亲真正表达过爱意。这时,我发现那些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时光居然如此遥远,以至于只剩下几个模糊的瞬间。但我还是很难相信母亲去世的事实,好像现在一回家就能吃到她做的饭,可是发现母亲已经去世,永远的消失在过去的时间里我就想落泪,想找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我借口匆匆回家,我站在母亲的房间里,看着母亲生前留下的种种痕迹,默默落泪最后歇斯底里的大哭起来,我在房间里不断徘徊,像是一个继续母亲安慰的孩子。我想到有一天,最在乎的人都会慢慢死去,我也会慢慢死去,这种想法慢慢安抚了我的内心。我告诉自己,每个人都带着痛苦或者然后死去,很多时候,不仅要思考活的意义还有死的意义。我在柜子里翻找很久,想找一些属于母亲的纪念品,在其中柜子里找到一些模糊的车票,形式各样的发卡还有一个坏了的手表。这个手表是母亲年轻时最喜欢的,当它被我摔坏后她没有责怪我,只是长久地沉默,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当教师的爷爷最给母亲唯一一样东西,我把手表小心放进布袋里,直到现在我才懂得当时母亲的沉默。
在我准备离家的一个晚上,父亲把我们兄弟二人叫来,父亲准备了几瓶酒,他熟练地把酒打开,依次把我们兄弟二人的酒杯倒满,然后平稳地放在一旁。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做完这一切后,父亲缓缓地点燃一支烟,火星在烟头处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烟燃到一半时,父亲开始说一些过去的事。我看着父亲年老体衰的模样,与我印象中的父亲大相径庭,这其中的变化似乎仅隔一夜。父亲从未说过自己年少时的往事,此刻他的眼中,有我从未见过的柔情,而现在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在我记忆中沉默地父亲从未说过这么多话。我和大哥一边喝酒一边听着父亲断断续续的回忆,父亲是小学文凭,当时因为家里条件困难,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父亲15岁便揣着路费,只身一人前往沈阳打工。最落魄的时候,曾和一个流浪汉一起生活了几天,父亲告诉我们,他第一次在垃圾堆里找吃的时,曾被一个路过的妇人嘲笑,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那股轻蔑和不屑让他年少的自尊心彻底破碎。那段艰难的经历让他一直秉持着一种自傲的心理,他必须要做到盛气凌人,只有使别人屈服,才不会被人羞辱。参军之后,这样的观念更是永久地固定了下来。说到最后,父亲红着眼对我们说:“人活一辈子,到底图什么?”顿了一会,突然伤感地说道:“你妈走得太早,太早了。”说完这句话,父亲第一次在我们面前流下浑浊的眼泪。之后我们都没有说话,在许久的沉默后,我有些醉意的说道,我和佳慧离婚了,当时没听你的,我们确实不合适。但是我就是恨,我恨你为什么一次次剥夺我选择的权力,我只是想证明我选择的是对的。我把这些年憋在心里说了出来。父亲没有打断我,只是又喝了一杯酒,过了一会,大哥也醉醺醺地说道,爸,你知道吗,我现在还在想着高中时那个女生,如果不是你,现在我们会不会就在一起了?父亲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我和大哥把这些年的烦恼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然后我们兄弟二人就趴在桌子上抱头痛哭。
那天晚上,我们和父亲红着眼,聊了一夜,月亮悬浮在窗外,银白色的月光飘进玻璃酒杯里,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