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五年规划”已打好腹稿,但他知道爷爷肯定不会同意。平时爷爷对他管教那么严厉,即使怀揣梦想,他也不敢对爷爷提半个字。他苦思冥想,鼓足勇气,在奶奶面前比山说水,晓说念叨想念书。
母子俩不谋而合,她也听说通格朗办起了学校,老师就是我们邻村的麻瑞祯。
奶奶大字不识一个,但在大事大非面前极其精明,她把人生的道理悟得相当透彻,常把没文化比作土牛木马,牛牛圪虫。她说识文断字知书达礼,才能出人头地。
她又是个极其好强之人,无理的不做,反胃的不吃。在任何人面前从不低头从不认输。世俗的裹脚布束缚住了她的双脚,却始终没有束缚住她想改变命运的思想!
对父亲的想法奶奶说:“你三佬(指王应良)能供起你大哥念书,妈妈砸锅卖铁也让你念,我们孩燕儿眉不秃眼不瞎,好用公家让念咱也念!”她表现出了十二分的自信!
奶奶的想法其实是自作主张,父亲的念书面临最大的难题是爷爷这一关。那时刚刚翻身的农民,从地主老财那里分得了一部分土地,还有自己养育起来的一群牲畜,家里确实需要劳动力。
不管遇到多大困难,奶奶还是果断决策:念!爷爷这一关由她来说服。
一天夜里,奶奶平心静气对爷爷说:“听说通格朗办起了学校,他三佬(王应良)把茂盛也送在学校了,让丙子也念书圪吧?”她在征求爷爷的意见。
爷爷可能想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恨凿凿地说:“嗨,亏你想得出这馊主意,儿子刚刚贺了喜,就把人家打发眼不见?况且念书走了,家里的地、圈里的牲口咋办?”
奶奶进一步解释道:地里的营生,咱俩多做点,况且还有丙子婆姨了吧”。
“受苦人念得个甚书,会受苦就行了!”爷爷不无好气地拒绝了奶奶。
奶奶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紧追不让,继续劝说爷爷:“王存良?你家姓王的,上数五代出过个念书人没?一辈一辈都是给人家揽工受苦的命,因为甚?不就是因为不识字才穷嘛!张海乐、刘八八是怎么害你的?人家写了一堆,你连个屁也认不得,还给人家摁手印!”
奶奶的一番犀利言辞,戳中了爷爷的软肋,令他哑口无言,觉得奶奶说得不无道理。
在奶奶看来,“人生在世,读书才是根本”。
这就是我的祖辈,我的奶奶!
她唇枪舌战,吹情说理,果断决策,在她儿子前途命运的安排上,她的这步棋走得是那样的坚定,那样的执着,那样的决绝,那样的毫无商量!
父亲怀着激动的心情,跟着大哥去学校报了名。
这年他只念了四十天的冬书。
父亲极其好强,他想决不能辜负了妈妈的期望,一定要努力学习,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改变我们王氏家族祖祖辈辈土牛木马,少文没化的命运。现在看来,我们这个家族基本实现了“书香门第”,也算圆了父亲的一个梦。
父亲上学时已经十五岁,并与母亲成了家,这是那个时代造成的社会问题,当然比他年龄大的也有。
当时社会落后,生活贫困。父亲说,他们当时读书用的文具为一支毛笔,一个砚瓦,一锭墨,几张麻纸。另外每人一个沙盘,这是必备的学习道具。练习生字都是随便找一根柴棍或手指当笔在沙盘上涂鸦。
麻纸是写作文和写仿用的,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能动用的,一张麻纸,在父亲这些穷人的眼里,都是十分的金贵。
爷爷不大关心集体活动,他关心的就是自己那几亩薄田。因此,从不参加村里的一些会议。开会都是指派父亲去,父亲从此对上面的一些政策有所了解,明白了很多道理,思想觉悟有了很大提高,知道了立善修身、诚实做人,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哪些事不能做,这也是他参加工作后,一生未犯大的错误的一个原因。
一九五二年,爷爷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土地,真正实现了耕者有其田的梦想。那天,爷爷很高兴,一个通宵没睡着。在他看来,靠这些土地和牲畜,就有了发财的资本,眼下最缺的就是劳动力。这是爷爷不让父亲上学的最主要的原因。
父亲说,一九五三年以后才有了铅笔,后又有了钢笔,有了油光纸(当时也称钢连纸),文具有了很大的改善,写作方便了很多。
后来开设珠算课,为了买一个算盘子,爷爷不惜五斗糜子,卖了五万块钱(那时纸币以万为单位,一万约等于现在的一块)。父亲把这个算盘子当作他人生的一个见证,精心呵护,现在还完好无损。
五二年以后,农民家家户户都分到了田地,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释放,经济、社会发展很快,人们的生活也在一天天好起来。
但是,爷爷家地多人少,劳力不足。农忙时,父亲便放弃上学,帮父母干活儿。因此,除了牧牛之外,地里所有的农活儿,对他这个农民的儿子来说都是必修的功课。
初小,父亲只念过三个冬书。爷爷多次流露出想让父亲放弃念书,常说“庄户人识上几个字就行了。”
可奶奶不这么想,她常给爷爷做工作,说“引差伺候人也得念书识字,不念书不识字,公家要你能做甚?”背后又给父亲安顿:“你不要听你老子,想念你就念,家里的营生还有你婆姨,我们多做点,不到万不得已你其念。”
一九五二年政 府建了新的校舍,学校由初小转为完全小学,老师学生都多了起来。参加高小考试的有三所初小,一百多名考生,父亲竟然考了第一名。
一九五四年学校由通格朗搬到了巴本袋,父亲继续到巴本袋读高小。那时学校实行的是五分制,三分就算及格。每次考试,除图画外,其余各门功课都是五分。由于学习好,表现好,在班里父亲一直都是班主席。
一九五五年高小毕业要考伊克昭盟中学,如果考上,就得去东胜念书。这回爷爷说成甚也不同意。
奶奶也是考虑了综合因素,考虑父亲年龄确实大了;考虑夫妻总不能长期两地分居;考虑家里也确实需要劳动力,等等。因此也就没再过分地和爷爷争执,顺从了爷爷的意见,父亲高小毕业回乡务农。
父亲常说,学历和能力不能划等号,文凭和水平也不相等。一个人能不能成才,关键在于不断的追求和奋斗。他的人生起始于通格朗学校,那两盘大炕给了他认识世界,追求不懈的无限能量。
在那个困难年代,纸笔砚墨对父亲来说无疑是奢侈品。毛乌素大漠那些他停留过的地方,都是他绝好的学习道具。上学或牧牛的过程中,他常夹着一本书,抓住一切可用的时间,温习他曾经的过目。
他说毛乌素大漠的沙坡坡就是最好的纸张,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就是最好的笔墨。苍穹之下,他可率性而为纵横捭阖,食指当笔就可描绘未来,随手携带的放牛棍就可书写大地。
夜晚,奶奶坐在那盏煤油灯下做针线,父亲便挨着奶奶盘腿坐下,掏出他那些心爱的教科书本,一遍一遍地默诵。不少课文老师还没讲,他已会读会写会背了。
那时候他就是一个饥渴的青年,求知欲望极强,自己多么地渴望能多看一些书籍,可是那时候想读书,大漠没有图书馆,那本教科书他已读得熟烂如泥!
后来他参加工作,能用汉字表情达意,上传下达,他才明白,就是那片牛羊遍野人烟稀少的大漠,奠定了他人生命运最为厚重的基石。
高小毕业后,他二十岁,他的“五年规划”业已完成,对他的人生和前途依然一片迷茫。当时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回乡子承父业,继续祖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情绪一度很低落。
下篇预告:一九五六年的初夏,父亲和其他社员一起给农 业 社锄麻子,队长急急忙忙跑来要父亲到乡 政 府报到。父亲梦也没梦见他会参加工作,敬请继续关注下篇《穷小子命运大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