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琼
山不在高,有云雾则名。水不在深,有瀑布则灵。斯是陋山,惟其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山青。谈笑有鸟兽,往来无白丁。可以调野花,阅杂树。无导游之乱耳,无商贩之劳形。南阳天柱,西蜀九华。我云:“何陋之有?
安庆周边知名不知名的山山水水也跑过一些,名气太大的,总是人浮于景,山水或被践踏,或沾染了太多的商业气息。可惜山水都桀骜不驯,奈它若何,人少时,还会偶露峥嵘,勾人足踝。可有名可慕的山游人怎会少得了呢?有时宁可去一些新开发的山水,不饰修饰的自然风貌带我回到亿年前的生态,亿年化一天,一天回亿年!这次,我们去了岳西明堂山。
我们去时,正值大暑节气,天气阴霾,夏雨连绵。空山新雨后,天气早来夏。一路真是山翠湿人衣,一簇簇的松针上全欲坠还悬的粒粒雨珠,稍稍触碰,落入草丛无处寻。稍显随意的台阶,就地取材铺些沙土,倒不显人工雕琢的痕迹,好似千万人走出来一样。零碎的鸟鸣,却看不到鸟影,深山更深了。金色的螳螂大约还不知人为何物,大大方方待在路当中,我们散淡的步伐也只让它蹦跳几下,大约在等它的伴儿去捕鸣蝉吧?但我真不能想象这样娇嫩的虫儿怎抓得了007似的黑蝉?爬到半山腰,陪我们山上的朋友叫我们回望,绿色波涛中伫立着雪白的一柱孤峰,万绿丛中一点雪。朋友说,这叫锦钻峰。值得回味的好名儿,集凛冽与妩媚与一身,恰似铿锵玫瑰。
爬上最顶的观景台,我们正准备瞩目四望,漫天云雾忽然就涌过来。刚才还是青葱起伏的群山,瞬间就藏身于云海之中,好像出嫁的新娘,躲在洁白的纱罩中不肯示人。我们置身于白茫茫中,混淆了天地的界限,仿佛回到洪荒时代,只见云雾上升得越来越快,堆积得越来越厚,扯天盖山,云遮雾罩。让女儿赶紧拍摄下来,庐山、黄山的云海、云雾都声名远扬,可惜我去的都不是时候,无缘相见,没想到在小小的明堂山却上演这样的云幕电影。忽一阵风刮过,刚刚还誓不罢休般的云雾慢慢就被扯淡了,削薄了,往山的那边赶集似的跑走了,就像海潮退去了一样,将青山绿树还给我们。雾啊,是山的脚,山的翅膀,山的精灵,因为它,山才能不停地飞奔、变化!
下午驱车去后山看瀑布。还是那位朋友说:去吧!不会后悔的,比庐山瀑布好多了去!那次去庐山看瀑布,至今是旅游中最后悔的事,跋山涉水去瞻望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尊容,哪知就一窄窄的水练,还不如家门口一条小溪有情趣。名家做广告就不一样,不知忽悠了多少人。其实我们想看的是李白笔下的瀑布,但这样的瀑布仅仅存在李白的想象中,存在于文化的瑰丽中,而我们企图在现实中寻找虚拟,肯定是枉然。这份醒悟,是很多年以后才释然的。
下峡谷时,绿森森、湿淋淋的,路旁就有白的、红的、黑的蘑菇。涧川真是川流不息,叮叮咚咚、哗哗啦啦、轰轰隆隆,山势不一样,溪涧演奏的乐曲风格就迥异。溪水中各式各样的石头怡然不动,它们究竟有多古老,究竟听过多少鸟鸣虫欢,究竟看过多少花开花落,它们自己也不知道吧?水中央的石头毕竟终生与水轻歌曼舞,已失去通常的尖锐、凌厉,显得圆润低调。我在其上跳跃,隐隐希望它们将我拽下水去,也做这样一颗石头,应该很幸福吧?
轰鸣声将戏水的我们引下栈道,本来一直缓缓而下的峡谷忽地当空断裂,垂直成九十度直角,忽然失去依靠的溪流汇聚着、拥挤着,无路可走只能凌空而下,飞花溅玉又横空直下。石头年深日久的退让,化成深潭一口,四周青苔丛生,好似围着一条绿项圈,中间蛟龙俯冲而下又腾空而起,咆哮着寻找出路。
奇观并没有就此打住!快下到栈道底,忽见一只洁白的孔雀展开炫目的翅膀凌空飞舞,又似一只凤凰咬住山崖欲与白龙戏珠。细看之下,才发现涧道到悬床口猛然转了个弯,水势无法冲破而过,只能倾斜着喷涌而出,好像青山绿水中一张白网,网住山中好风光。我们站在潭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如烟的珠雾还是密密地飘在身上、心上!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啊,我们几乎失语!
女儿说明堂山是她玩过的最绮丽的地方。那倒是,很多地方我们只是行过,而不是玩过、赏过。山水不在闻名与否,你懂得它的一呼一吸才是最好的!
这是六年前一篇游记,六年后的今朝,再上明堂山,已教日月换天地——
缆车路线不短,倒也不贵。坐缆车上俯瞰山峰峡谷,胆大的自是君临天下,胆小的战战兢兢,巴不得早一秒双脚落地。下缆车,几步即到空中栈道——这是开发者极具想象力的设计,在高达千米以上三座主峰的半腰,人工开凿三条相连的环山绝壁栈道,步行其上,左侧是骏马奔腾般地山峦起伏,右边触手可及的是厚重山体,居中常有姿态遒劲的明堂松铺展迎客。伶俐的小孩在栈道上奔跑,年轻的男女恨不得坐在一米多高的护栏上和海一样的山势一起自拍,年老的游客走走停停,闲庭信步于半空,带着花草湿淋淋香味吹来的森林风,涤荡着久入樊笼的红尘心。
相传公元前106年,汉武帝刘彻封禅皖公山,曾在明堂山上设祭台,所以有“明堂出天子,天子坐明堂”之说,但两千年的前尘往事,已没半丝半毫踪迹。如今游人如珮似带,都是为着这份安全的探险而来。如果没有开发者的战略眼光与胆识魄力,哪怕曾贵为天子祭台,也是藏在深山人不知的。繁华如秦淮河上的乌衣巷,也只徒留虚名任后人空怀想。这,也是另一种成全吧?只是山从来无言,如果可以对话,我很想听听它对此的看法。
玻璃栈道更是半山掀波澜,行至神女峰,踏实厚重的步道换成了透明的玻璃,踏上去,仿佛踏空,每双脚都变得小心翼翼,像北方人溜过结冰的湖面。路遇一小男孩,一路跟爸爸嘀咕:玻璃道,你要牵着我呀!到了此处撒开欢儿往前跑,低头万丈深渊,抬眼玻璃如玉,哪有玩具比这刺激呢!U型玻璃眺望台伸出20米左右,中间悬空,置身其间,简直琼楼玉宇。游人坐着、站着、趴着、来回打着转儿欣赏、拍照,上可摘取开在松树上的白云朵朵,下可飞临峡谷打捞云雾片片。继续向前,一男子附在栏杆上,一女子正琢磨着给他留影,逮上一眼:哟,这角度要得,雄踞群峰之巅呢!长长的玻璃房就在不远处,桌椅皆原木色,坐着喝上一杯咖啡,大约天地山水、清风旭日都邀进杯中来。
归途,过明堂山隧道,全长7770米,我以为我看错了,但车子好似在历史深处行驶,半天走不到现代卷,才信刚刚眼睛并没有老花。
半壁环山栈道,山脚穿山隧道,虽由人工,宛自天开。六年,一切皆在改变,一切皆有可能,何止一座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