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姥姥,我知道。”安琪说。
“这一看就是用来拍照的。”贝贝抢着说。
安琪安麟贝贝就格格笑着围住甄一鸣:“大舅,我们说的对吧!”
甄一鸣笑着说:“对对对,网红用来拍照吸粉的。”
“啥,细粉?”甄妈妈听的云山雾罩:“怎么还吃细粉?”细粉是安家镇老话儿,指炖菜用的粉条。
安琪几个被甄妈妈逗得哈哈大笑,安麟边笑边说:“不是吃的粉条,是粉丝。”
“粉丝,粉丝也是吃的呀!”甄妈妈越听越糊涂。
“哎呀,姥姥,没法跟你解释,粉丝是人!”三个孩子就唧唧查查围着姥姥,争着解释什么是粉丝。
甄妈妈听着孩子们解释,边笑边叹气:“老喽,老喽!”
……
一家人聊着天,在石旮旯网红打卡地这儿瞅瞅,那儿看看。
小敏掀开竹篾门帘出了屋子,只见屋门前放一把竹质摇椅,她身子一矮刚坐上去,摇椅便轻轻摇晃。小敏惬意地坐在摇椅上任凭它一摆一摆,极目远处时,忽然发现,对面山上的风景和石头摞石头的石旮旯形成鲜明对比:
一片巨大的山坡上开满野菊,满目莹翠间缀着紫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花朵,一簇簇一丛丛漫山遍野长势极好,山坡往下沟谷的石头缝隙间,远远近近长着一些柿子树,柿子树树身黑褐树皮皴裂树枝树干诘屈聱牙,上边挂满红红的柿子。
她正觉有趣,只听旁边甄一鸣“嗨”一声恶作剧吓唬她:“愣什么神儿。”
“你看,对面山坡跟咱们待的这地儿完全两样儿。”
“那叫柿子垴。你没看见,长了那么多柿子树,这地方数冬天最好看,到时候,山谷里就剩柿子这一种颜色,那才叫有看头。”
“柿子垴。这个名字挺应景。”小敏眯眼笑了。
“冬天的柿子垴最有趣。那时候万物萧索天高地阔,峥嵘嶙峋的石头间站立着一棵棵黑褐的柿子树,树叶已净数掉光,诘屈聱牙的枝干上却挂满红彤彤的柿子,时有鸟雀跳跃于柿子树上,一口口啄食甘甜美味的柿子。
有一年冬天,刚下过一场大雪,我恰巧路过这里,才发现又是一番景象,白茫茫雪地上站着一棵棵黑褐的柿子树,树枝树干上落一层轻盈雪花,柿子树粗粝而雪花细腻洁白,黑白分明刚柔并济十分有趣,黑白之间缀着无数红艳艳的柿子。那柿子身上也覆一层薄薄的雪花,太阳光照在柿子上,薄雪最先融化,似化未化的雪水裹着晶莹剔透的柿子,在空旷的山谷间显得炫目惊心,那才叫什么来着,对对,叫美不胜收。”甄一鸣滔滔不绝说道。
旁边儿的甄晓娴听着二人对话,迅速进行脑补,笑着拍手叫好:“大冬天的,这山谷里,野花野果不见了,野草败了。满谷里纯粹到只剩下挂满果子的柿子树。悬崖峭壁间,黑的柿子树干张牙舞爪,通红透亮的柿子一颗颗挂满枝头,坐在嫂子这个位置上看下去,哎呀,那景儿,简直了……”
甄晓雅被他们的说笑声勾过来,也顺着几人的目光看向对面的柿子垴:“难怪了,这对网红小夫妻真会选地儿。”
这时,甄妈妈从悬崖屋子走出来,听几个人说罢,笑道:“你说说现在的年轻人,真会想。农村合作社那会儿,我们除了成群搭伙来这儿砍砍柴摘摘柿子,或者谁家盖房子来这里采采石头,平时就没什么人来。谁会来呢,你们看看,这地方连块平整的土地都没有,若是有点儿土,兴许还会有人来开块儿地种种粮食。
后来农村合作社解散了。人们都忙着过自己的日子。盖房子又贪图轻巧省事,渐渐用起了红砖,没人来采石头,这个沟道里更看不见个人影儿。要说有人来,顶多是九十月间,庄稼人来摘摘柿子,也就那个时候,这沟沟里才能有点人气儿。”
甄妈妈的话勾起甄晓雅的记忆:“那时候,男人们爬上树,把手里长竹竿做的挠钩,伸得远远地,瞄准柿子后用钩子钩住柿子柄,寸劲一拧柿子就掉了下去。树下是自家小孩撑开的床单,那柿子从高处掉落下来掉到床单上,上下弹跳着骨碌碌滚向床单中心的凹陷处。
小孩子们一直仰头看着树上的大人,大人的挠钩指到哪里,小孩子的床单就移到哪里。有时候大人在树上犹疑,挠钩忽左忽右,树下接柿子的孩子们便跟着移动脚步,这个说往左,那个说往右,一不小心就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又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哎吆哎吆只叫:‘坐到石头牙子上了’、‘硌死我了’,疼得只顾去揉屁股,结果手一松,床单脱了出去,柿子便骨碌碌滚得到处都是。被妈妈看见,免不了被臭骂一顿。”
甄晓静听了说道:“我还有那么点儿印象。”
甄晓娴问道:“我怎么不记得?”
甄晓雅就说:“等到有了你,咱爸已经开始干企业,咱妈忙着照顾咱们姊妹几个,咱家自留地和生产队分的这些树就都让别人打理了。你当然不记得这些。你呀,赶上好时候了。说你是个农村人,我都担心你韭菜麦苗分不清。”
甄妈妈在旁边听姊妹几个七嘴八舌,笑着说:“你们呀,都赶上好时候了,哪像我小时候,吃没吃喝没喝的。”顿了顿甄妈妈继续说:“再说这柿子垴,后来就彻底荒废了,没人来了。”
小敏问:“为啥呀。”
“生活好了,人们手里有钱了,连柿子也懒得摘。好些年了,那柿子就都留在了树上。”
“没人摘了?”小敏问。
“没人摘。一个柿子不值钱了,卖的那点儿钱还不够工钱。一个,摘柿子是个危险活儿,你们看看那柿子树,光树身就七八米高,树枝树杈又有个五六米高。”
甄晓娴:“嚯,五六层楼那么高。”
甄晓雅:“也是,太危险了。”
甄妈妈道:“所以,人们就不去爬高上低摘柿子挣这个钱了。这个柿子垴可不就更没什么人来,就荒废了。”
甄晓雅感慨:“可是现在呢,这儿经常有人来,有时候还人来人往的。不过,人们是来玩儿网红打卡。唉,真是妈妈你常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道理不光说人,连这么个小沟沟也变来变去的。”
小敏听了若有所思:“妈呀,没准儿到明年,人们又都来摘柿子了。现在有种网红柿饼,可好吃了,叫流心柿子。”
甄晓娴连连说道:“对对,我去年买过,好几十块钱一斤,最便宜也得二三十块,还挺贵。”
小敏说:“柿饼这么贵,柿子自然也涨价。没准儿哪一天人们真会又抢着来摘柿子。”
甄家姊妹正唏嘘不已,就听见王鹏和刘中禹大声招呼大家:“快过来快过来,这里发现个岩洞,岩洞里面还有一股泉水。”
甄妈妈说,“我知道在哪儿。”甄妈妈领路,走没几步就到了。原来在这个大崖洞做成的主屋旁边还有一个小崖洞,崖洞虽小却深,走近了,便听见泠泠的水声,偶尔又传来“叮咚”一声“叮咚”一声水滴掉落的声音。
就在这个崖洞深处正有一股小小山泉汩汩流淌,这山泉常年不息崖洞里已积满清泠泠一泓泉水,积满后又溢出去,顺着山势流下去,再渐次渗进石缝不见踪影。甄妈妈弯下腰掬一把清泉说:“我们小时候,砍柴口渴了就来这里找水喝。这个泉井并不深,也就到我膝盖位置……”
王鹏和刘中禹已经捧着喝起来,这个说:“泉水呀,真甜!”那个说:“有意思。”
参观完了网红打卡地儿,甄妈妈和甄家姊妹又往山谷深处走了走。山谷不算深,走不几步就到了尽头,但山谷尽头的山势却陡然险峻,两岸山脉壁立千仞刀劈斧削,石头依然是渐变的红色,水平方向一层摞着一层密密地向上,那景象煞是壮观,岩隙间依然有小花儿小草顽强地探头出来,略经霜染的花草藤蔓,正渐渐现出缤纷的秋色。
走到谷底已近中午。大家都有些疲累,谷底尽是早年间人们采石丢弃的废石,众人各自找块平整的石头,四处散座着聊天,歇息片刻才往回走去。
甄妈妈依然坐甄一鸣家车子。甄妈妈这一趟颇有旧地重游之感,话就多了些,从柿子垴砍柴草又回忆起童年的很多陈年往事:
“我姥姥家在刘家岭,姥姥家那座山上尽栽着桃树。每年桃子熟时我就去住姥姥家,打着滚儿地吃桃儿啊,五月间吃五月桃,六月间吃六月桃,七月有七月桃,一只吃到立秋,还有秋桃子吃。我最喜欢姥姥给我煮桃子。那桃子煮熟了,用嘴咬一口,桃汁儿像蜂蜜就流进嘴里,我经常等桃子晾到刚刚好,拿起来就吃,一吸溜一口,一吸溜一口,真叫吃的痛快。”
小敏是外地媳妇,不很了解安家镇,就问甄妈妈:“咱们安家镇周围的山沟沟都这么有意思吗?”
“是啊,咱们去的这石旮旯柿子垴都不算太好看,还有核桃沟,满谷满洼长着核桃树,还有李子沟,里边长了很多李子树杏树。春天时漫山遍野粉嘟嘟的杏花,我们就在杏花树下种粮种菜……”
“老甄,”小敏突然特别认真地跟握着方向盘的甄一鸣说:“我有个想法,咱们在老家开发民宿吧。我到现在也没找到合适买卖,再不能这么闲着了。到时候,我跟你一起打理家里这摊儿……”
小敏话音未落,就瞥见甄一鸣眉头一皱,心烦意乱地嚷嚷:“让我歇歇吧,开发民宿,从哪儿弄钱。何况,投资民宿那可不是花一点儿半点儿。咱们农家院装修,这刚要了我半条命,就让我缓缓劲儿吧。再说,民宿客人从哪儿来,难不成你民宿建起来马上就能上客。还有,你想过吗?什么时候收回成本……想事简单,你以为什么事上嘴唇碰碰下嘴唇就成啦……不行不行……”
小敏:“你听我解释,我……”
甄一鸣打断小敏,急赤白脸:“别说了,这事肯定不行。”又兀自嘟哝:“民宿民宿,又是盖房子,我这辈子全盖了房子,我再不想跟房子打交道了。”
小敏知道甄一鸣脾气,看他这样,张了张嘴就又闭上了。
一时之间,甄妈妈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不语。三个大人不说话,大宝小宝两个小孩不管那么多,嘻嘻的说笑声,才让胶凝一样的空气现出一线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