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橘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为枳为橘,时也命也。逆境愈强,向死而生,则运虽厄,能奈我何?

早年,我们家住在村庄的最西头。那时,我家院子的西墙不是用土夯起来的,而是种了一丛密密匝匝的枸橘树,枸橘墙外就是一大片的庄稼地。从记事起,那些枸橘树已经粗壮茂密,一片葱茏。最大的一棵,差不多有兰花碗口那么粗,我把它叫做大王。枸橘树在我的家乡方言叫做秋齐(音),后来,我还知道它有个文雅的名字叫做枳。枸橘树是一种浑身长满了刺的落叶灌木,暮春时节,枸橘树上开满白色的小花,风吹过来,清香的味道飘满院子。你若是闭上眼睛仔细品闻它淡淡的清香,会发现它的清香里还夹杂了微苦的味道。枸橘的花谢后,枝丫上结了许多青绿色小果子。秋天,小果子由绿变黄黏在绿绿的枝上,圆溜溜很可爱。熟透的果子有一股怪怪的臭味,怪味里也掺杂了一丝花开时那种淡淡的清香。黄色的果子好看不好吃。我曾经偷偷掰开舔了一下,把舌头麻涩得半天打不过弯来。

我们家的院子不大,三间房的地场。进了院门有个土夯的影壁,影壁后接着南墙搭了一个草棚子,棚子里有锅灶,锅灶旁边横躺着一根大鱼似的棕黑色木碓。炎热的夏天我们在棚子里做饭。三间房子当中一间是堂屋也是灶间,灶台支在堂屋的东北角,灶上支一口七印铁锅。锅灶隔着墙与东里间套着一铺火炕,做饭时烧火的热量从锅底抽进炕洞子里,炕头就热乎乎的,这是祖母的住处。东屋的窗外有一大丛月季花,是娘刚嫁过来时栽上的。娇艳欲滴的粉红花朵,热热闹闹从春天开到秋末。西里间是大和娘的房间,窗外蹲着一盘石磨,石磨旁有一棵枣树,是祖母早年栽下的。枣树枝条很柔软,柔软得叫人忘了它长着尖尖的刺。到了秋天,枝条被一串串的枣子压得低垂下来。枣树的叶子绿得娇嫩,在阳光里闪闪发亮,就像涂了一层腊。

六月里,又湿又热的季节,身上总有擦不完的汗,穿着短衫短裤的人们,把暴露在阳光下的肉体晒得油黑发亮。

下午,太阳已经偏西,东南风依然潮湿闷热。知了趴在枣树叶子底下嘶声喊叫,它的叫声引来一只不怀好意的大山雀,站在树枝间探头探脑。我抱着弟弟在枣树下转了两圈,看娘坐在阴凉里缝一个绿底白花的书包。花书包是娘缝棉袄时裁下的布头拼接起来的,淡绿底上开着碎小的花朵,就像我家院子里的枸橘花开了一样好看。娘缝好了书包,帮我背到肩上,左看右看,笑眯眯地说:“我们兰子背上书包真好看。”

那一年,我八岁。

后来,每当我看见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就会想起我的花书包和娘身上披着的那件绿底白花的棉袄。

娘说:“等秋天咱们村里有了小学校,兰子就能上学了。”

祖母坐在堂屋的饭桌旁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摇着芭蕉扇子,低声嘀咕一句:“闺女家上什么学?男男女女混一堆,招招摇摇,不知羞臊!”妹妹傍着祖母摇头晃脑:“不知臊,不知臊。”

我娘接了一句:“娘说得不对呀!现在是新社会了,女孩子也要识字,长大了凭文化进工厂上班,这样才是男女平等嘛!”

祖母斜着眼冷哼一声:“妇道人家不知道守规矩,屁的男女平等!”

我背起书包在院子里挺着胸走来走去,仿佛已经是小学生了一样。抬头看见祖母正鄙夷地瞅了一眼。我扭头看看娘,她好像没有看见,仍然笑着看我背着书包转圈,弟弟偎在她的怀里伸出小手咿咿呀呀不知说的什么。娘的身体不好,动作软软的,说话软软的,笑起来也是软软的。

秋天什么时候才到呢?我盼着秋天早日到来,好背上漂亮的书包,在我的好朋友小梅和小带面前炫耀一番。

在我的盼望里,秋天终于来了。我们的小学校也要开学了。

那一天,我看见邻居刘林海大叔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中山服,腰间拴着一串叮铃作响的钥匙。刘海林是村里安排给我们的老师。高高瘦瘦的刘老师慢条斯理地走到小学校,从钥匙串里挑出一个亮亮的钥匙,踮起脚打开高挂门头的锁,我们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抱着自家的小板凳,背着各种各样的书包,哗啦啦涌进教室。

村里第一次有了学校,上学的孩子年龄有大有小,大的都十三四岁了,小的只有七八岁。我把书包摆到用砖头垒起来的课桌上,小梅小带和我坐在一排,我们把两只小手背在身后,瞪大眼睛听刘老师说些半懂不懂的注意事项。

刘老师说,早睡早起,不能迟到。我才不怕起不来床呢,有娘叫我,指定不会迟到。刘老师说要勤洗头洗脸,搞好个人卫生。虽然我的头发又稀又黄,但是有娘给我梳小辫子,我保证是班里最好看的那一个。我看看小带脖子上的黑泥,又看看小梅乱糟糟的头发,心里想,等放了学,我就告诉他们俩个,以后必须搞好个人卫生。

我们开始跟着刘林海老师学习认字。放学回家,我把书本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娘听。弟弟在娘的怀里舞着小手,发出啊啊的声音,逗得我忍不住拍拍他的小脸。

妹妹不喜欢听我念书本,她喜欢跟在祖母的身后,替祖母端着烟笸箩。妹妹长得好看,小脸蛋粉嘟嘟,小嘴唇就像刚刚开放的月季花一样可爱。妹妹最讨祖母喜欢,晚上睡觉都跟祖母睡一起。祖母说妹妹是她的小火炉子。

冬天来了。我已经识了二百多个字,会做简单的加减法。

有一天夜里下起了雪。清晨起来,看见院子铺了厚厚的白,我激动地抓起来一个扫把子,跟在大的身后扫雪。大用铁锨推出一条路,我把路上落下的雪屑使劲扫净。回头看时,路上又飘上了雪花。

“大,扫不干净怎么办呀?”我的手有些僵,停下来搓搓手说。

“扫不干净就扫不干净吧,过一会再扫。”大说着开了大门,端着铁锨到门外巷子里铲雪去了。

娘站在灶屋里唤我:“兰子,快来吃饭,别耽误了上学。”

我放下扫把子转回屋里,娘已经把早饭给我盛好了。我赶紧吃了饭,背上书包跑了出院门。大街上的雪没有人扫,路中间已经被早起的人踩成硬冰。我踩在路边喧软的积雪上,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落在墙根的雪很干净,晶莹剔透得叫人怜惜。我弯下腰,轻轻握了一把,端详着这些洁白的精灵们在手心里慢慢融化。

雪花飘飘忽忽,一阵大一阵小,下午才停。阴天黑得早,放学时已是天色昏暗。回家来,见院子里的雪都堆在枸橘底下。这应该是大的劳动成果,我想。

屋里,大正在跟包村干部张大爷说话,他们坐在炕梢抽旱烟斗,娘抱着弟弟陪在一边,祖母坐在炕头抽她长长的烟袋杆子,妹妹在祖母身后抱着烟笸箩玩。煤油灯放在与灶间相连的墙壁嵌窗里,发出昏黄的光亮。

张大爷和他的老伴都是公家人,是我们村的包村干部,住在我们村子里。他们家有四个孩子,都在城里的学校里读书。

娘看见我回来,笑着跟张大爷说:“大哥你看,我们家添了个女秀才。新社会真好,男女都是平等的,这样才是妇女解放呢。”

张大爷摸一下我的脑袋:“闺女好好上学,长大了跟男的一样干大事业。”

煤油灯昏黄的火苗将他们的身影映在东墙上,身影随着他们的动作变化成各种形状,我入神地看着这些影子,想象着它们一会儿变成大山和树林,一会儿变成大鸟展翅飞。

祖母磕了磕旱烟袋,哼了一声:“自古以来男人就是天,女人再能还翻天了?一天天舞舞扎扎的,男不男,女不女的,没有规矩!”

娘回道:“娘啊!可不能这么说呀!这都解放十多年了,您看,哪个行业没有女人?政府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呢!”

祖母冷着脸道:“谁家的儿媳妇敢跟婆婆顶嘴?一个妇道人家,白天开会,晚上开会,还知道不知道害臊?不给男人留脸!”

大从娘的怀里把弟弟抱过来,推了她一把:“去去,做饭去!”

娘瞥了大一眼,转身去灶台准备做饭。

张大爷不尴不尬地笑笑,对大说:“老贾,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其他的工作咱们明天开个支部会商量商量吧。”他对着炕头上吞云吐雾的祖母说:“大娘,您老保重,下雪天,出去当心滑,我回去了。”祖母笑嘻嘻答应着。

大和娘出去送张大爷,我和妹妹陪着弟弟玩。炕头暖暖的,弟弟在祖母的被子上爬上爬下。祖母拉着弟弟的小胳膊说:“大孙子,站起来走两步。”妹妹从祖母身后伸出脚拦着弟弟,祖母拍她一巴掌:“看磕着你弟弟,滚一边去!”

大回了屋,拍拍身上的雪,看着祖母的脸,小心翼翼地说:“娘呀,以后当着外人,别说些落后的话,您儿在外头还要积极进取呢!”

祖母翻着白眼:“怎的个落后?是嫌我老了?瘪犊子,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受了一辈子罪,你翅膀硬了,娶了媳妇不用娘了是不是?”

大赶紧哈着腰给祖母点上了烟袋锅子:“看看娘说的,我这不是想把日子过得好好的,让您享福吗?”

“哼!”祖母撇撇嘴说:“我还会享福?别被你们气死就行了!看看你把老婆惯的,没老没少不守妇道,当着外人和我顶嘴!女人家就得在家安安稳稳过日子,这是自古以来老祖宗留下来的章法,我还说错了?天天出去跟些男人在一起张狂,有没有家法了?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老话说得没错!”

娘用围裙擦擦手,走进来问:“娘说什么?还要你儿子打我呀?”

祖母大声骂着:“浪货,自打进了贾家门,我看着就不顺眼!还想着跟男人平等?在这个门里你就别想!”

娘扭头问大:“你说吧!女人是不是就该受你们这些大男人的歧视?”

大的脸上一红一紫,躲闪在两个女人不满的视线里。祖母大声呵斥:“越发大胆了!还不给我打!”

娘梗着脖子,斜睨着大越来越拉长的脸。大烦躁地抬手一挥,乒的一声扇在娘的脸上。祖母擎着烟袋杆,得意地喷出一缕白烟。娘盯着大,两手捂住脸颊,大吃惊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时间在瞬间凝固之后,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猛然爆发出尖锐的哭声。大在炕前困兽般走来走去,倏忽,他疾走一步窜出屋门,消失在暗黢黢的夜里。

我身上颤抖着,拉着娘起来,扶着她的胳膊去了西里间。我又回到灶间,把柴草填进锅底下,拉起风箱,火苗一跳一跳,锅里的水开了。我掀开锅盖子,把娘泡在瓢里的玉米面糊倒进锅里。雾气缭绕,听得见娘的哭声由大变小,最后只剩下抽噎的声音。

我给祖母盛了糊糊,祖母嘟囔声:“俺儿还没吃呢。”便吸溜吸溜喝起来。

娘没吃饭,搂着弟弟睡下了。夜色渐深,我知道娘并没有睡踏实,她的肩头在被子里一耸一耸地抽动,隔一阵子便轻轻叹息一声。我躲在被子里,听着窗外的风呜呜嘶吼,枸橘树发出刷拉刷拉的响声。我不敢睡,我想等着大回来。迷迷糊糊地撑着眼睛,终是没等到大回家的开门声,我在嘶吼的风声里睡去。

睡梦里,我听到喁喁促促的争吵声。睁开眼,却不敢出声,仄着耳朵听大和娘压低了声音的争吵。

大不耐烦地说道:“净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有什么意思!”

娘带着哭音说:“你现在说是陈芝麻烂谷子,当初呢?咱们两个,解放以前就在一起做地下工作,这么多年,咱们生死患难地闯过来了,过上太平日子了。我只当是两个人志同道合,在一起有共同语言,共同上进,过好咱们的小日子,也别叫小家拉着后腿,咱们能继续为邻里邻居们出点力做些工作。你看看如今吧,”娘抽噎了一下:“我只不过在村里做了点妇女工作,见天被娘骂,你是天天不着家,年年往家里拿奖状,我呢?你说,我是比你识字少还是比你工作能力差?我支持你的工作,你也得知道我的辛苦吧?我在村里做点事,娘天天白眼珠子看我,说些冷言冷语我听。老人家从旧社会过来,她的思想封建落后,我谅解。你还扬巴掌打我?你还有良心吗?”

大不说话,我听到他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弟弟忽然啼哭了一声,娘拍拍他的屁股,他钻进娘的怀里,响起吧唧吧唧的吃奶声。

我躺在床梢头,静静地感受夜的黑暗薄凉。大想来是太累了,已经发出粗重的鼾声,娘把弟弟安顿好,翻了几次身,也睡着了。娘细细的喘息里间或一声轻轻的抽噎,把我惊得心慌慌地跳。

我转了身,把脸朝着窗户。窗户上糊了白纸,白纸上不知是映了雪的白亮,还是洇着月亮的光华,九根窗棂清晰地显露出来,窗棂中间贴着娘剪的喜鹊登梅,暗影里,那只鸟儿竟然比白天还生动。北风阵阵,枸橘树丛响着沙拉沙拉的声音。我在这沙拉沙拉的声音里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娘病了。清晨的时候,娘刚披上衣服下床,忽然趔趄了一下,晕倒在床前。我着急地喊:“娘!娘!你怎么了?”我赤着脚跳下床,伸出双手想使劲把娘扶起来。娘捂着胸口倚着我的手臂,一手扶着床沿,慢慢坐了起来。她安慰我说:“不当干,不用怕。你扶我一把,我上床躺一会就好了。”

娘一手扶着我,一手扶着床,爬到床上躺进被窝里。她虚弱地对我说:“兰子,你穿上衣服,把锅里添瓢水烧开了,给我舀点喝。我喝口热水缓缓。”

我去灶间烧开了水,用饭勺舀出半碗,凉了一会,给娘端到床前。娘喝了水,又躺下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把她露在外面的手掖进被子里,娘的手热得烫人。

等祖母起了,我告诉她说我娘发热起不来床了。祖母撇撇嘴道:“还管不得了?装病吓唬人呢!”

这一天,娘只喝了一些水,一口饭都没吃。弟弟哭了,娘也没有奶给他喝,我只好把他抱起来去找祖母,祖母把他揽进怀里,从身后的篮子里拿了两块饼干,放碗里用热水泡一下,给他喂下去,弟弟吃饱了,在祖母怀里玩。我的心里沉沉的,一次次跑到大门外向着巷子口张望。

太阳偏西的时候,大终于回家了。我跑着迎上去拉着大的衣角,慌慌地说:“大,俺娘起不来床,一天都没吃饭。”

大三步两步来到西里间,摸摸娘的额头:“这么烫呀!”回头对我说:“兰子,去你二爷家找你大叔来,就说你娘发烧了。”我答应一声,一溜烟朝二爷家跑去。

二爷家开着药铺,大叔是坐诊大夫。大叔听我说:“俺娘发烧”,背上一个小木箱子就走,我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我们刚进了院子,正听见祖母在哭诉:“你不管我了呀!回家先往老婆跟前跑,没想着你娘也不舒服?我一天没吃上顿热乎饭,还得给你们看着孩子,你连问都不问!费力八叉地养你大了,我还没老到走不动,你就嫌弃我了!”

大坐在灶前低着头抽烟,抬头见大叔来了,便走出来跟大叔打招呼。大叔摆摆手,问道:“俺嫂嫂在哪?”一边跟祖母问了安。

大带着叔进了西里间,给娘号了脉。大叔说,娘的病是因为心事重,气滞肝郁,又受了风寒,需要慢慢的调养。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小包白色的药片,交给大。大去倒了碗温开水,扶着娘起来服下了药。叔又取出一根针管,用开水烫了,给娘打了一针,说是青霉素,消消炎就退烧了。

大叔给娘处理好了,又去了东里间,问我的祖母:“大娘娘,您老也不舒服了?我给您看看脉?”祖母嗔道:“我没有那么娇贵,喝碗糊度就好了。”叔笑着说:“大娘娘,您老别自己气自己。咱们好不容易走上新社会,这么好的太平日子,有吃有穿的,再不用逃荒要饭躲鬼子,这样的福气,可得放宽了心往前奔呢!”祖母笑着说:“就俺大侄子嘴甜会哄弄人呀!”

大叔一边往外走着,一边对大说:“俺嫂嫂这病是长期积累起来的,病去如抽丝,得慢慢来。你可要耐心侍候着,别落下病根。”他对着我大的耳朵低声说:“你就是一个掉进风箱里面的老鼠,两头受气吧!”

送走大叔,大回到屋里,脸色阴沉沉的,光叹气不说话。沉思了一会儿,他磕了磕烟旱烟袋对我说:“把锅刷刷,咱们做饭。”

我站到灶前说:“大,锅刷好了,柴草也准备下了,做什么饭呀?”

“做疙瘩汤吧。”大说。大挽挽袖子,从泥胚垒起来的碗柜里找出半颗白菜切碎,再从瓦罐里舀出小半碗面粉,放近小黑瓦盆里搅拌成细碎的面疙瘩。

我点着火,轻轻拉着风箱,低头看锅底下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一会儿,疙瘩汤做熟了。大给祖母盛上一碗,恭恭敬敬端到炕头,我赶紧拿个小盖顶子放炕上,大把饭碗放下,又给祖母端上煎饼。妹妹在祖母身后伸头看,祖母卷起个煎饼塞进她的手里。

这边把祖母安顿下来,大再给我娘盛了饭端进西里间。娘依着床头,喝下半碗热乎乎的疙瘩汤,精神振作了一些。她把弟弟揽进怀中喂了奶,弟弟喝着奶睡着了,娘也顺势躺下睡了。

第二天早上,娘能起床做饭了。我怕娘累着,也紧着起床,帮着娘烧火做饭。娘帮我把饭凉好,轻声说:“兰子,昨天没上学是不是?今天去吧,娘好了。”

“娘好了,我去上学了”!我高兴地拍着手转了一圈,娘嗔我道:“快吃吧,别迟到了。”

今天大没有早早地出门,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支钢笔和一个小本子,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娘问:“你今天不出去了?”大边写边说:“过一会去公社开会。”

娘撩起门帘看看祖母还在睡,转身给大拾掇了早饭。

我背起书包准备上学,听到大对娘说:“别忘了吃药,力气活等我回来干。”娘“嗯”了一声。祖母在炕上嘀嘀咕咕地骂:“你贱不贱,叫个女人治成什么样了?”我赶紧捂着书包,一溜烟跑出家门。

今天的阳光真好,街巷的雪化了,踩上去“呱唧呱唧”,泥水溅得鞋子都湿了。中午放学回家,见祖母扭着小脚要去茅厕,我跟上去扶着她的胳膊。堆在枸橘根的雪化成水,流到院子里变成泥浆,祖母歪歪扭扭地走过,泥浆湿了她的鞋子。祖母愤愤地骂:“要懒死了!这么点泥汤子也得等着男人回来收拾?”回到屋里,祖母跺跺脚上的泥,气哼哼地上了炕头。

娘的身子还很虚弱,斜倚着床头歇息。我把桌子上的药递给娘,娘就着饭汤把药片咽下去。我扶着娘躺下,问道:“娘,我去找大叔来?”娘摇摇头:“不用了,娘睡一觉就好了。你吃过饭去上学吧!”

在学校里,我有些心神不定,被刘老师点着名批评了两句,一放学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跑。进了院门,见到大回家了,悬着的心才有了依靠。

我看见娘倚着被子坐着,弟弟在她的怀里吃奶,便去灶台把锅刷了,等着大做饭。

大站在炕前,听祖母哭唧唧地控诉:“晕头撒脚的,浑身酸痛,走路都没有力气。”大唯唯诺诺答应着,询问祖母想吃点什么?祖母道:“就想睡觉,什么都不爱吃。”

大来到灶间,愁眉苦脸地对着锅灶叹口气说:“做疙瘩汤吧。”

夜里,娘对大说:“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为难。我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好起来的,天天躺着也难受。这样吧,明天你把我和林子送他姥娘家去,等我好好再回来。”

大抽几口烟,说道:“也好,上他姥娘住几天,好得还快一些。”

娘说:“你多管着家,叫兰子好好上学,别落下课。”娘摸摸我的脑袋:“兰子,自己早起,别迟到了。”

我轻轻地说:“娘,我不会迟到的,您放心上俺姥娘家吧。”

自打娘去了姥娘家,祖母的病就好了。她扭着小小的辣椒脚,带着妹妹在家里做饭,前前后后地照顾我大,也不发脾气了。大人间的事情,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有人做饭洗衣天天侍候着,还生气发火。没有人侍候了,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去做,反倒一点脾气都没有了!真是奇怪啊!

娘在姥娘家住了半个来月,已经是入了腊月,邻居们在做过年的准备了。

娘是在一个阳光明丽的午后回来的。那天是星期天,我正在饭桌上写字。抬头看到娘回来了,我欢喜着跑过去拉着弟弟的小手,弟弟居然能趔趔趄趄地走路了。

娘给我和妹妹每人做了一双鞋子,我们把鞋子抱在怀里,高兴地蹦蹦跳跳。娘说,这鞋要等过年才能穿,现在先放好保存着。娘又从包袱里拿出来一双尖尖的像辣椒似的黑色士林布棉鞋,是给祖母做的。娘把棉鞋送给坐在炕头上的祖母,祖母瞥了一眼,没有说话。娘的手巧,祖母是挑不出毛病来的,她接过去放在身后。

第二天一大早,弟弟拉着我进了祖母的房间。祖母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生气,脸色阴得像要下雨,吓得我带着弟弟赶紧退了出来。忽而,她磕一下烟袋锅子,开始发难:“想不到我这么大年纪了,开始穿小鞋了!这一辈子还没有人给我小鞋穿过,老了老了还穿上小鞋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娘停下切菜,扭头看着大发怔,大小声说:“我去看看。”大掀开门帘子,哈着腰进了祖母的屋子:“娘,您老哪里不合适了?”

祖母哼了一声:“我还敢不合适!”

大放低声音说:“娘,有什么话您就说,您发了话,儿子头躬地也给您办好。”

祖母恨声说道:“我寻思是为我过年做的新鞋呢,一片孝心,可真是感激不尽。原来是鼻子里掖葱装象!给我做双小鞋穿!我硬穿吧,挤巴人。不穿吧,又要说这是好心给我做的新鞋啊,不稀得穿呀!大过年地找事呀!”祖母说着说着,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娘掀开门帘,小心翼翼地说:“娘啊,您是说鞋子做小了?这个鞋样子还是以前您给我的那个呀,怎么会小了呢?”

祖母把鞋子扔过来:“你自己做的自己不知道?我是想试试新鞋呢,硬是塞不进去!你这不是故意给我做小鞋穿吗?”

娘把鞋子拿过来看了看:“娘啊,我怕新鞋走了样,在里头塞了块棉花,您没扣出来,当然是穿不进去了。”说着,将鞋子里塞的棉花扣了出来。

祖母沉默了一下,忽然拍着手哭诉起来:“你是故意耍弄我呀?鞋子里塞着东西,你不弄出来就叫我穿呀?”

大推着娘往灶间走:“哎呀,你真是个糊涂虫,怎么不早点把棉花弄出来,叫娘干着急。”大朝着娘夹夹眼睛,娘顺着说:“可不是,我这脑子光忘事,想着是要弄出来的,一转眼就忘了。”

大取了毛巾,递给祖母擦擦泪,连连陪着不是,总算是把一场官司避开了。

冬日天短,一晃就到了腊月二十。村小学放假,我们都抱着凳子往家走。路上,小带说他娘给他做了新棉袄,小梅说她娘给她做了花褂子。我自豪地说:“我是一身新衣服呢。”一句话,把他们两个给比下去了。

二十二,是乡间扫屋除尘的日子。老人们说,明天灶王爷去天宫过年,要让他把凡间一年的尘灰都带走。

天冷得滴水成冰,大舞着扫帚却淌了一身的汗。娘将收拾出来的盆盆罐罐一件一件地擦洗,手指冻得像红萝卜。两个人忙了一天,才把所有的物品归置顺遂。

娘累得躺床上歇息,弟弟饿了,挣开我的手,蹒跚着扶着床要娘抱。娘刚伸出手,弟弟趔趄了一下,擦着床沿摔倒地上。娘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慌忙抱起哇哇大哭的弟弟,看看弟弟的额头磕了一个血汪汪的大包。娘心疼地把弟弟抱在怀里哄着。

祖母听见弟弟尖锐的哭声,颠着小脚从东屋跑过来,看见他额头上的大包,气得站在西里间的门口怒骂:“不少手不少脚的,连个孩子都抱不住,看看把他摔成什么样子了?你是存心害我的孙子呀!天黑了不做饭,躺床上装病害痒!都是叫你男人惯的!”

娘委屈地哭了起来:“您这是什么话呀?怎么成了故意的啦?我自己养的孩子我还不知道心疼吗?我连洗带擦收拾了一天,累了还不兴歇歇呀?我是怎么做都讨不着好呀!做你们贾家的媳妇活该冤死累死!”

祖母气得浑身发抖:“我贾家怎么你了?我贾家把你惯得无法无天,还敢跟婆婆顶嘴!都是我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叫老婆吓破胆啦!瘪犊子,我给你找的媳妇你不要,偏偏找这么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还敢嫌我贾家不好了?有本事滚呀!别赖在我贾家!”

娘嚎啕大哭起来:“这个家真是容不下我呀!这是要赶我出门呀!”

祖母一屁股坐在当门口连哭带骂,娘倚在床头不停地抽咽,把弟弟妹妹都吓哭了。大咕咚一声给祖母跪下:“娘呀!您先起来,有话慢慢地说。您老看看这要过年了,一家子哭成这个样子,叫人家听见了笑话呀!”

祖母不依不饶地哭闹,大跪着给祖母磕头。我看见大的额头上流了血。我心里想,快去找张大爷来劝劝祖母,让她饶了娘和大吧!我小跑着出门,冬夜的风吹在挂着泪痕的脸上,疼得像刀子割了一样。但我顾不上这些,我必须快一些请来张大爷,他肯定有办法说服祖母。我跑过了两条大街转进一条胡同,到了张大爷家。张大爷一家正在吃饭,他们看见我气喘吁吁的样子非常吃惊,张大爷问:“闺女,你这是怎么了?”

我抹着眼泪说:“大爷,快去劝劝我奶和我娘吧,他们都在家里哭呀!”

张大爷放下筷子,站起来就往外走,张大妈抓起一件衣服跟上来。大妈问我:“你大没在家吗?”

我的嘴打着哆嗦:“我大在家,我奶不听他的。”

大妈拉着我的手说:“闺女别怕,我们马上就到。”

这一夜,经过大爷大妈粗说细说,祖母的火气才得以平息。娘已经没有力气哭泣,无助地搂着弟弟倚在床上。

冬夜寒凉,风把枸橘丛揉搓得不停晃动,呜呜的嘶吼响叫人心里难受。我把耳朵埋进被子里,两只手抱着膝盖蜷曲成一团,幻想着明天的太阳会不会比今天温暖。

腊月二十三是乡间的小年。晚上,家家户户都要祭拜灶王爷。娘把麦芽糖和饺子摆在灶台上,然后朝我招招手,便带着弟弟妹妹进了西里间。大准备了一卷烧纸,等着祖母来锅灶前祭拜。

祖母拜神的时候不允许我们偷看。她说,小丫头子偷看大人拜神,是对神仙的不敬,神仙怪罪下来一家人不得安宁。祖母越是说得神秘越引起我的好奇,我就想看看祖母是怎样祭拜灶王爷,灶王爷和灶王奶奶是不是真的享用了那些祭品。我没有跟着娘去里间,而是悄悄站在门后的暗影里。

祖母下了炕,整理一下衣服,庄重地来到灶前。她把三个盛着饺子的碗还有盛着麦芽糖的碟子摆在灶王爷的画像下面,然后跪在锅灶口,划根火柴点着烧纸,一边念念有词地祷告,一边将供品用筷子钳了一角扔进火里。祖母拿烧火棍翻弄着烧纸,好让它烧得透彻。细碎的纸灰四处飘落,摆在灶台上的贡品也落了些纸灰,蓝蒙蒙的烟雾盈满了灶屋。

我捂着鼻子站在门后暗影里,仔细看着祖母拜祭的过程,小心着不敢叫祖母发现。祖母拜得非常虔诚,她把双手举到额头,再深深地弯下腰跪着磕头。

大绕过祖母的身后进了东屋,不一会儿拿出一挂爆竹,嘴上吸着旱烟袋去了院子。大这是要燃放爆竹送灶王了。我悄悄挪着脚步转出门后,轻得像一只猫咪,一下子就窜到院子里。

大把爆竹系在一根长竹竿上,我赶紧跑过去把竹竿接到手里。大使劲吸了一口烟,烟袋锅红红的火星触着爆竹的引芯,引芯滋滋爆出几个漂亮的火花,一阵哔哔叭叭的声响在小小的院落里欢快跃动。此时,邻居们都在燃放爆竹,大家不约而同在这个时间里点燃爆竹,用欢快的爆竹把灶王爷送上天宫。

小小的村庄缭绕在浓浓的爆竹味里,这特殊的火药味道,把我们对过年的期待推上高潮。我兴奋地把着长长的竹竿,看着爆竹们爆出的火花像一串快乐的精灵四处逃窜。我沉浸在燃放爆竹的快乐里,完全没有发现怒气冲冲的祖母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直到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棍。我扔掉竹竿,双手捂住屁股,一下子跳了起来。回头看时,祖母挥着烧火棍骂:“你个贱丫头片子,叫你不守规矩,偷看我祭神不算,还敢挑着竹竿放爆仗?哪一样是闺女家能干的?”一边骂着,烧火棍又朝我的屁股抡过来,我的手正好护着屁股,替屁股接了一棍,疼得我一边跑一边甩着手嗷嗷的哭。

大拦住了颠着小脚追我的祖母:“娘啊!您跟孩子置什么气呀?黑糊隆咚的,小心摔着。怪冷的,快回屋里吧!”大回头呵斥我:“把竹竿拾起来放好!”

大搀着祖母往屋里走,祖母气咻咻地扔了棍子:“看看吧!都被你惯成什么样子了?规矩不懂,人事不知。男不男女不女的,早晚反天。”大哈着腰,将祖母扶进屋里。

我擦擦泪,捧着手指放嘴边呵了口气,弯腰拾起竹竿。竹竿头上还挂着两个没有点燃的小爆仗,这可是小孩子喜欢的“小干炸子”呢!也顾不上手疼,喜滋滋地摘下来放进衣兜里,把竹竿倚着东墙放好,跟在大的身后回了屋里。

娘把灶间收拾了一下,掀开锅,准备吃饭。大一手提着盖顶子,一手端着一碗饺子给祖母送到炕上,再恭恭敬敬递上筷子,这才回到灶间和我们一起吃饭。

娘给我们每人盛了半碗饺子,又端出一盘子地瓜煎饼。妹妹噘着嘴说:“我不吃煎饼。”娘从自己的碗里给她分了几个饺子。

大说:“你身子虚,多吃几个吧。”把他自己的碗跟娘的碗换了一下。娘端起碗,想从碗里给大拨拉几个,大制止了她:“你吃吧,我吃个煎饼就行了。”

祖母在炕上嘟囔道:“瘪犊子,就是一个贱命。”大和娘大概都没听见,顾自将饺子包进煎饼里,默默地嚼着。

我的手指已经红肿,拿筷子时有点疼,便把碗送嘴边上往里扒拉着吃。

吃过饭,娘拉过我的手看了看,从盐罐里抓了些盐粒子放在小泥盆子里,倒了热水化开了,让我把手放在盐水里浸泡。娘埋怨我:“都成大闺女了,还这么不省心。闺女家家的,不能像个野小子,长大了找不到婆家。”我疼得吸溜一声:“哎呀!才不找婆家呢!盐水蛰得好疼呀!”娘轻声说道:“坚持一下,盐水泡泡消肿。”

祖母在炕上没好气地说道:“狠狠打,叫你长记性!臭丫头片子,不守规矩,还真当是跟男人平等了?你能煞也比男人少长了一点。痴心妄想!”

大把弟弟塞进娘的怀里,小声说:“少说句吧,大过节的,别叫四邻都不安生。”

乡里的风俗,二十五,做年豆腐。头天晚上,祖母用小瓢量出来黄豆,娘把黄豆洗了洗泡在一个大瓦盆里。鸡刚叫了两遍,娘熙熙索索起了床。 她推了一下正在沉睡的大:“起来吧,去推豆腐了。”

我睁开眼,见窗纸上还是黑糊糊的夜色,抬头问:“娘,我也起呀?”娘说:“不用,你看着弟弟吧。”大说:“我自己推磨吧,你去烧水,节省时间,不耽误早饭。”

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娘和大轻手轻脚地在院子里走动。鸡窝里的公鸡听到主人走路的声音,急忙忙喊了声“天亮了~”,又悄然睡去。大推着磨盘嚓嚓的脚步声,娘在灶间拉着风箱的呱哒声,就像一支沉稳的催眠曲,让我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弟弟醒了,我伸出手拍拍他的小屁股。清晨的阳光穿透了白亮的窗纸,映着窗棂间一枝红色的牡丹,那是娘在扫屋之后新剪的。豆浆的香味从灶间飘过来,我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一骨碌爬了起来。

大正在烧火,锅里的豆浆刚刚煮熟,翻着白色的泡沫,锅中央的浆汁微微发黄。娘把泡沫往锅边上赶了赶,舀出两碗香喷喷的豆浆放到灶台上,再把锅里的浆汁舀进一个大盆里。

大将一碗豆浆给祖母端进里屋,另一碗分给我和弟弟。我端着半碗豆浆,喝了一半就递给娘,娘把它给了大,娘说:“我跟小林子喝一碗。”大笑着说:“过一会我喝豆脑,你们喝吧。”娘说:“兰子喝了吧,过一会你大喝豆脑。”

我喝光了碗里的豆浆,又伸出舌头把嘴边的汁液舔了舔,那香甜的味道一直甜到心里,让我终生难忘。是的,不管后来的日子里,我喝过多少次豆浆,再也没有喝出那天的豆浆香甜温暖的味道。

喝完豆浆,娘把弟弟交给我带着,自己坐到豆浆盆边点卤。娘把盛着卤水的勺子放在豆浆盆里慢慢划动。随着勺子的划动,豆汁们堆起一朵朵云絮,它们越堆越多,直到勺子推不动。娘舀出一大碗豆脑,然后给盆盖上盖顶子说:“让它成一成吧。”便放到一边。娘又把准备好的萝卜丝倒进锅里,与豆渣子一起炒熟,一顿早饭终于完成了。

这真是一顿丰盛的早饭呀!豆浆,豆脑,豆沫子菜卷着煎饼,只有过年才可以这样的奢侈呀!吃过早饭,娘把成好的豆腐脑端到院子里,倒进筛子控水。

娘收拾了一圈,回到屋里跟大说:“我今天要跟几个姐妹练习正月里表演的节目,晚上再发面蒸饽饽吧?”大说:“正好,高跷队也要再排练一下,我两一起去吧。”

娘把弟弟抱到炕上,跟祖母说:“娘,俺两个今天有点工作,您帮着照看小林子,我晚上再和面蒸饽饽吧。”

祖母没答话。娘回头吩咐我:“过一会儿把控豆腐的包袱紧一紧,压上这块木板子。午饭有豆沫子和豆腐,热一下吃煎饼就行了。”

娘和大都出门去了。祖母生气地骂着:“越发无法无天了,大过年的,连家都不顾了,去放骚啊!”

我把木板压在包着豆腐的包袱上,听着汁液透过竹筛子的网孔滴答滴答流进底下的瓦缸里。这些浑黄的汁液加一瓢草糠,就是猪的美食。

祖母的骂声源源不断地传到院子,我已经习惯了她的骂声。反正大和娘都没在家,等她骂累了,自然就会停下来。弟弟圈在炕上呆烦了,哼哼唧唧要往炕下爬。祖母抱不动了,便高声喊我:“兰子你个贱丫头子,你弟弟哭闹装听不见是不是?过来!抱着他出去走走。”

我站在炕前,让弟弟趴在我的背上,用两只手揽着他的屁股,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弟弟伸出小手往外指着要出去,他在我的背上使劲拧着,我背着他来到院子里。冷风飕飕地吹,瓦盆里的水都结了冰,包着豆腐的包袱已经冻成硬邦邦一坨,再也滴不出水来。

我吸溜着鼻涕背着弟弟在冷风里转悠。祖母出来解手,见弟弟光着脑袋,气得大声骂:“贱丫头子,不给你弟弟戴个帽子,这么冷的天,着了凉怎么弄?快回屋里去!”我赶紧跑进屋里,把弟弟放到炕上。听到弟弟连着打了两个喷嚏,祖母心疼地抱进怀里哄着,我吓得心里咕咚咕咚跳,就怕把弟弟给冻着了。

我心虚地来到灶间,把锅里添一瓢水,问问祖母中午吃什么饭?祖母没好气地说:“不是有豆沫子菜吗?再切一块豆腐,热热吃吧。”

日头偏西了,大和娘还没回来。弟弟又开始哭闹,祖母给他吃了饼干,他在祖母的怀里睡着了。祖母摸摸他的额头,忧虑地说道:“林子的脑袋怎么热乎乎的呀?兰子,去把你娘找回来,你弟弟怕是着凉了。”

我答应一声,急匆匆往外跑去。我跑到大队院,院子里锣鼓响得热闹,进去时,大正带着十几个人踩着高跷转圈扭秧歌,屋子里传出来女人的唱歌声。我小心地顺着墙边溜进屋里,娘和几个婶子在唱《南泥湾》。

娘看见我,停了唱歌,问我:“兰子,家里有事吗?”

“奶说弟弟着凉了,娘,你回家看看吧。”我低着头,不敢看娘的眼睛。

娘连忙收拾了东西,对那几个婶子说:“你们练着,我家里有点事,先回去了。”娘带着我急忙出了大队屋。大看见娘着急的样子,让高跷队停了排练,收拾了锣鼓道具,各自回家。

一进门,便听祖母气急败坏的骂声:“你们还知道回来呀?还要这个家吗?连孩子都不管了,就光顾着你们自己欢吧!”

娘没敢说话,急着抱过来弟弟,伸手摸他的额头:“哎呀!这么烫啊!”

大喊我:“兰子,快点去你二爷家找你大叔过来。”

我一溜小跑去找大叔。大叔提着他的包,急乎乎地到了我家。他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额头,说道:“大概是受了风寒,我先给他打一针退烧,你们赶紧地去县医院吧。孩子烧得挺厉害,别引起肺炎来!”

娘听说需要去医院,紧张得眼泪掉下来。大说:“你收拾一下,我去队里借辆小推车,推着你们娘俩个去医院。”

娘用被子裹着弟弟坐在车上,大推起车,快步走着出了巷口。直到看不见大和娘的背影,我才转回家来。入夜,祖母愤怒的责骂声和着窗外北风的嘶吼充斥在耳边,我蜷曲起身子,把脑袋蒙进被子里,久久不敢睡去。大和娘一夜未归,我在被子里慌慌地流泪。寒冷的冬夜呀!怎么这么漫长呢?

第二天午后,大推着娘和弟弟回家了。祖母在炕上喊着我:“兰子,把林子抱炕上来。”

我把林子抱上了炕,大跟过来,告诉祖母:“娘呀,您老不用担心,林子是受凉感冒了,医生给打了针,观察了一夜。这不,不发热了,精神头也好了,还吃了一些米糊。医生开了药,叮嘱说多喝水,按时吃药就行了。”

祖母把林子抱在怀里,叹口气道:“唉!小孩子淘年呀!你也累了,快去洗把脸吃饭吧,吃过饭睡觉歇歇。”大答应着退了出来。

娘收拾好了,来到祖母的房间,轻声问道:“娘,我给林子喂喂奶,您先带着他,我和块面,晚上蒸装?”

祖母鼻子哼了一声:“哪天不是我带着?你还知道有这个家?还知道过年?”

娘没吱声,把弟弟接过来喂了奶,放在祖母身边。

娘在一个瓦盆里和了一大块面团,盆上盖了盖子,用一床棉被包严实了,放在热炕头上发着。

弟弟要找娘,娘伸手刚要抱,祖母拦了一把:“从今天开始,林子我带着,你们爱怎么疯就怎么疯,就当没有这个家。”

娘讪讪地收回手臂,转身去揉面。林子哼唧了几声,被祖母哄着揽进怀里。夜里,娘蒸了好几锅白喧喧的大饽饽。天快亮的时候,娘累得穿着衣服上床睡着了。

清晨,我们都还睡着,忽然听到祖母将锅铲“当啷”一摔,气呼呼地说:“日头都东南晌了还不起来,凉锅冷灶的,这是过日子的样子吗?”

我吓得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大披了衣服去了灶间。大小心地说:“娘,大冷天的,您起这么早呀?是饿了吗?要不我给您做饭吃吧!”

祖母怒道:“你不叫老婆起床,你来做饭?你怎么这么贱呀!还有点出息吗?”

大说:“娘啊!兰子她娘这几天白日黑夜地熬,没捞着歇歇,让她先睡一会儿。锅里这不是有饽饽嘛,咱们先凑合一下,等她歇一会再做好不好?”

祖母骂道:“怎么累着了?孩子我带着,年纪轻轻地干这么点活就累了?真是娇贵呀!你见谁家的媳妇大清早睡懒觉,叫男人起来做早饭?真是翻天了!”

娘揉着眼睛起了床,小声说:“好了好了,我来做饭。”我急忙坐到灶前准备烧火。

祖母赌着气回到炕上去了。

弟弟被吵醒了,闹着找娘,祖母把他从被窝里抱出来,拍了拍他的小屁股,笑嘻嘻地说道:“哎呀大孙子,你怎么尿湿了呀?”她逗弄着弟弟,弟弟安安静静地让祖母给换尿布子。

天阴沉沉的,屋子里暗得叫人心烦。娘喂饱了弟弟,让他在炕上玩着,腾出手来把尿布子洗洗晾在炕梢。

过度的劳累,娘的身子已经疲惫不堪。到了年底,大更是忙得不着家,只在夜晚时抽空写了一些对联,要等除夕那天贴起来。

弟弟还不适应跟娘分开睡,连着几天闹夜。祖母被弟弟闹得睡不好觉,只好把他给了娘。弟弟在娘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除夕,在我的期待里终于来了。这天,大总算是没有出去工作。上午,大挎着一个小箢子去贾家林给祖宗们上年坟去了,娘用粗面粉煮了浆糊,等大回家贴对联用。

大上完坟回来就开始贴对联,娘给大扶着凳子,我带着弟弟在一边看热闹。贴好了堂屋门上的对联,娘把凳子放在窗台底下,大踩着凳子去贴窗户顶上的横幅。忽然凳子歪了一下,娘赶紧扶住,大一手扶着窗台,把身子调稳了。娘一只手扶着大的腰,一只手摁着凳子。贴好对联,大从凳子上跳下来。娘蹙着眉说:“我的腰好像是扭断了。”她扶着凳子,慢慢倚在磨台上。大停下手里的活,一只手揽着娘的腰,半扶半抱地往屋里走。祖母串门回来正巧碰上,对着大和娘斜了一眼,嘟囔着:“贱胎!真是会弄样子。天生的骚狐狸!”大和娘都没回声,祖母阴沉着脸上了炕头。

娘扶着床沿招呼我:“兰子,把林子抱床上,喊你妹妹过来陪他耍着,你去帮着你大贴对联吧!”

我把弟弟放床上,喊了妹妹过来,忙忙地跑到院子里帮大贴对联。

大写了好多对联呀!门扇上,门楣上,草棚子,窗户顶,水缸上,南墙上,甚至连猪圈,枣树,枸橘树上都有。我把一张倒酉字贴在树王的枝干上,看着它就像一朵大红的花儿开在积密的枸橘丛里,真漂亮呀!

等大把一张“开门迎春”的对联贴在院门外正对着的墙上,贴对联的任务便完成了。大收拾收拾洗手去了,我在院里院外转来转去,看着大红的对联纸上一个个黑亮的大字,在冬日阳光的照射里,跳跃着新年的神秘与快乐。

我忍不住跑了出去,约着小梅小带一起在街巷里转悠,看看那些已经贴上对联的人家都写了些什么字。满大街都是红艳艳的对联,小小的村庄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新奇。我们沉浸在新年的欢乐里,大声读着自己能认出来的字,都忘记回家了。当我们发现天色已晚,才急忙忙往家里跑。

刚进家门,祖母从灶前抽出根烧火棍子,搂头盖脸朝着我抽过来。我转身就往门外跑,祖母颠着小脚追出来骂:“你个没心没肺的,还知道回来?家里这么多活不知道帮着干一点,光知道自己欢,白养活你这么大了!”

大拦住了祖母,把棍子截下来说:“娘,大过年的,别生气了,快回屋里吧。”

祖母白了他一眼:“哼!都是你惯的,大的小的一个德行。不是贪玩就是偷懒!”

大无奈地说:“娘,要不我给你出出气?”说着,手里的棍子朝着我的小腿抽过来。我跳了一下没躲过去,疼得我蹲下来抽泣。

娘扶着腰走出来说:“老贾,要不你把我们娘俩都打死,利利索索,你的眼里就干净了。”

祖母指着娘大骂:“你不管教,还不叫她爹管教了?大的装病,小的学懒。大过年的,家里的活都攒那儿,还想叫我这上了年纪的人去干吗?”

娘忿忿地说:“我装病也没耽误了干活吧?您说说看,还有什么活没干?不就是晚上要包饺子吗?我也没敢指望您帮忙包呀!您只管坐炕头上,我就是病死累死也不会求着你擀一个饺子皮!”

大指着娘的额头低声吼道:“你就不能让我过一天舒服日子吗?一年到头,年除夕也要吵上一顿是不是?好好,我走,眼不见心不烦!”大跺跺脚转身走出门外。

祖母见大出了门,拍着手骂:“你个丧门星,天天装疼害痒吓唬汉子,大年三十把我儿子逼出去,你安的什么心呀!”

娘反而平静了下来,淡淡地说道:“放心吧,您儿子丢不了,再说,也不是我逼他走的。”娘不去理会祖母的哭叫,牵着我的手转身回了里间。

祖母在娘的身后骂声不绝。

我拽着娘的衣服,小声说:“娘上床躺着吧,我能干活的。”

娘说:“兰子,我先躺一会,过一会你帮着我包饺子。”

我答应着,给娘掖掖被角,轻轻走出西里间。

每年除夕夜,大都不陪我们守岁。他要给村里的长辈们,还有烈军属、困难家庭以及孤独老人们拜年,回家时已经过了子夜,年夜饺子都是娘一个人包。当娘吩咐我,帮着她包今年的年夜饺子,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激动和骄傲。

我把面板放在桌子上,找出来擀面杖,安静地等着娘分派我干活。

娘把弟弟哄睡了就下了床。娘说:“兰子,你把白菜切碎,再把盆里的那块豆腐切成小块,一起装盆里,过一会我来调馅。”

我照着娘说的,把菜和豆腐切碎,放到一个盆里,娘在盆里加了盐和葱姜,让我搅拌均匀。我用筷子轻轻搅拌着。娘把面粉倒进另一个盆里,对我说:“兰子,过来娘教你和面。”我急忙放下筷子,走到娘的身旁,跟娘学怎么和面。

娘耐心地教着我包年夜的饺子。娘擀着面皮,我第一次包了饺子。饺子瘪瘪的,放在盖顶上立不起来,娘说,只要别露出菜就行,越包越好看。娘擀面皮有些累了,我让娘歇一歇,我来擀皮。我手里握着擀面杖,擀出些有角有棱的面皮,娘说,没事,多擀几次就会了。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我学会了调馅、和面、包饺子,心里又自豪又兴奋。娘累了,我叫娘去床上躺一会,我一个人包。正包着,张大爷来给祖母拜年。

乡村的风俗习惯,除夕夜晚,女人们在家准备年夜饭,男主人去给村里的长辈们和邻居家拜年。这一夜,家家户户点亮红色的蜡烛,就算是再吝啬的人家,也不会在意这一支蜡烛的费用。这神圣的一夜,给大家提供了互相亲近互相沟通的机会,把过去一年的误会嫌隙一笔勾销,“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张大爷看见我在包饺子,夸奖我说:“闺女长大了,能帮你娘包饺子了!”

我自豪地问张大爷:“大爷,我包的饺子好看吗?”

大爷笑着说:“好看,闺女了不起。你奶你娘呢?”

我说:“我娘腰疼,刚刚去躺着了。奶在炕上。”

张大爷进了东里间,笑呵呵的对祖母说:“大娘,侄子给您老拜年啦!”祖母赶紧将大爷让到炕上坐着,端出旱烟笸箩,两个人点着了烟袋锅子,唠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娘听到张大爷来了,便起了床,过来给大爷道了问候。娘帮我包齐了饺子,面板面杖面盆一应物件都收拾利索,大还没有回来。

张大爷从祖母的房间里出来,看见娘正在收拾锅灶,便问了一句:“小凌,兰子说你不舒服啊?老贾出去拜年了吧?”

娘笑着说:“哪一年除夕他在家里守过?不过了半夜是不能回家的。大哥再坐一会吧?你们呀!一年忙到头,没有一个清闲的日子。”

张大爷呵呵笑着,说声:“这一年一年过得也快,看看,兰子都能帮你包饺子了,真是不错呀。你们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送走张大爷,娘回里屋把我们明天要穿的新衣服一摞摞都放好。她把自己的花棉袄披在身上照量一下,从小盒子里取出一个小镜子,照着镜子理理散乱在额头上的头发。娘一只手扶着腰,眉头紧蹙着。我走过去,搀着她的胳膊,让她上床躺着。娘说:“我坐一坐就行了,还有邻居来给你奶拜年,现在不能躺着。”

拜年的人一波一波来了又走。将近半夜,祖母累乏,带着妹妹睡下了。我感觉眼皮要黏在一起了,顾不上与小带小梅守岁到天亮的约定,跟着娘上了床。看弟弟在娘的怀里睡得香甜,我忽然觉得眼馋,便靠近娘说:“我也想跟着娘睡。”娘撩开被子,我急忙忙地钻进娘的被窝里。我闻着娘的味道,很快就进入梦乡。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我从梦里吵醒,睁开眼睛,天色已是大亮了。娘已经起床,大和弟弟还在睡着。我轻轻地钻出被窝,在我的枕头边,一摞崭新的衣服板板正正放着,墨绿色的裤子,紫红格子上衣,一双黑底红花布棉鞋。我一件件穿起,心里美得像春天开放的花儿一样。

我换上新衣服走到灶间,娘正在灶前忙活着。娘看见我过来了,说道:“兰子,烧火吧,水开了咱们就煮饺子。”

我喜滋滋地坐在锅灶口,抓一把干草放进锅底,划着火柴点在草上。我拉着风箱,火苗在锅灶里跳跃着,像高跷队扭秧歌时扬起的彩绸。

我听到大街上有人走动的声音,邻居们相互献上“新年好”的致意。小孩子唧唧喳喳嬉闹着,他们穿上新衣服新鞋子,把街巷踩得吱嘎作响。偶尔会有一两声爆竹炸响,那是小孩子点燃了私藏的“小干炸子”。过年的声音真是太美妙了。

我看见娘穿上绿底白花的棉袄,像一片春天的花园,它们映着娘黑亮的短发,我看见娘的眼睛像春天一样明媚。

有邻居来拜年了,我赶紧跑出家门。我要去和小带小梅还有很多小伙伴们一起搜寻年的味道。我们像风一样穿过大街小巷,把无边的快乐挥洒在新年的阳光里。

哦,新年就是这样快乐,满世界都沉浸在温暖的问候和开心的欢笑里。

我们在尽情的快乐里度过了新年第一天。初二,照例是祖母娘家的侄子侄女们来看亲姑,初三,是祖母的外甥们来给娘姨拜年。娘歪着腰做了饭菜侍候客人,祖母的外甥们还没来得及离去,娘的腰已经疼得坚持不住了。她扶着墙进了里间,好不容易爬上床,顾不得照应正在喝酒吃饭的亲戚们。

客人走后,我把饭桌收拾了一下,坐在饭桌前写字。祖母阴沉着脸,端起烟袋,领着妹妹串门去了。大见娘疼得直皱眉,便跟她商量着:“叫兰子去找她大叔来看看?”娘说:“大过年的,人家也有应酬,别去了。我躺着歇一歇再说吧。”

傍晚,祖母回来了。她看一眼锅灶还是凉的,重重地哼了一声,掀开门帘就上了炕头。大跟过来问:“娘,是不是饿了?您先歇歇,我把饭菜热一下。”

大在灶台前准备热饭,我放下作业本,过来把灶下点着了火。祖母气哼哼地开了骂:“你个吃草的驴,就知道拉磨,有人也不会使唤。”

大没吱声,把饭菜热了,给祖母端上炕头。祖母说道:“我气饱了,不吃!”

大陪着小心说:“娘呀,你先将就一下,兰子她娘不是起不来床嘛,等她好了再侍候您。”

祖母吼道:“谁说让她侍候了?亲戚来了都不管,我还敢指望她侍候?看看你调教的吧,都翻天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养了这么大的丫头子,天天出去骚乎,也不知道在家里干活,都在等着你这个苦力侍候!”

大说:“娘,您别生气呀!好不容易过个年,孩子出去玩耍也是常理呀。再说,兰子也没玩过了头,这不是在家里写字吗?反正这几天我也不出去,就在家里侍候您好吧!”

看着祖母赌气,我把林子抱过来,想给祖母解解心烦。门帘一开,张大爷来串门了。张大爷笑着说:“老贾,好几天没见你了呢,在家里孝敬老娘呀!大娘啊,侄子给您老拜个晚年,您可别怪罪侄子来得晚啊呵呵。”

大忙把张大爷让炕上:“大哥快上炕暖和暖和。这两天来客多,我没出门,在家陪着客人喝酒。”

张大爷爽朗地笑着,在炕尾坐下来。祖母笑嘻嘻地把烟笸箩递过来,大爷掏出烟袋锅子,从烟笸箩里摁满了旱烟沫子,跟祖母一起抽着烟。

张大爷说道:“听兰子说,小凌不舒服啊?好了吗?”

大说:“她不小心扭伤了腰,没大事,养养就好了。”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唠了一会儿家常,张大爷说:“不早了,大娘早点休息吧,我走了。”大跟出去送张大爷。

大转回来刚掩上门,祖母便沉下脸色,唤了大的小名,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话?这两天来客来多了?嫌你姥娘门上的人来多了?怎么着,是碍着你的事心烦了,还是累着你老婆心疼了?”

大小心着问:“我没嫌客多呀?娘有话就直接说吧,我喝酒喝得脑子不转弯了。”

祖母骂道:“你真是没有良心呀!你爹死得早,兵荒马乱缺吃少穿的,我一个人拉扯你长大容易吗?你现在不用我了,帮着老婆欺负我,你们不想让我过舒服了是不是?”

大连连说:“娘别生气,都是我不好,不会说话,惹娘不高兴了。来,儿子给您按上一袋烟,您消消火。看看,都累了一天了,早点歇着吧。”好说歹说,总算安抚好了怒冲冲的祖母。

弟弟被祖母的骂声吓得撇着嘴哭,我赶紧抱着他来到娘的身边,我看到娘的身体在发抖。她搂过来弟弟,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走进来,勾着头坐在床沿上抽闷烟。烟袋锅子的火星一亮一暗,浓浓的旱烟味道充盈了满屋。

娘在黑暗里说道:“老贾,明天你把我们娘俩个送他姥娘家去吧,大正月的,天天吵吵叫邻居笑话,我走了你们还能清净几天,我也调理一下身体。”

大小声说:“一生病就上孩子他姥娘家养着,他姥娘是没有什么,他舅跟他妗子还能没有意见?”

“正月里,我回娘家待两天也说得过去。实在不行我早些回来。”娘幽幽地说。

大木然地坐着,两只手抱着脑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天亮了,娘让大扶着后背起了床。娘收拾了几件衣服,找块包袱包着,又给弟弟包上几块尿布。我小声说:“娘,我也想去姥娘家。”娘说:“你还得写作业呀?”我说:“我带着书包。”娘想了想说:“也好,你去帮着照看一下弟弟。”我高兴地从被子里跳了出来。

娘抱着弟弟坐在独轮车上,大推着车往外走。妹妹看见我们要去走姥娘家,追到门外吵着也要去。娘说:“你过来坐到车上吧。”祖母走过来拉着她的小手:“秋子不去,过一会奶带着你去走亲戚。”

大推着娘和弟弟,我跟在大的身后,在妹妹的哭声里越走越远。

到了姥娘家时,小舅正在院子里劈柴。抬头看见我们,急忙停下手里的活,过来搀着娘进了屋里。姥娘从炕上下来,扭着小脚迎出来,把弟弟抱在怀里。

小妗子刚刚奶饱了小表妹,听到声音,一手扣着大襟上的纽扣,一手拢着头发从里间走出来。她看见我娘歪着腰走路,朝着我大瞥了一眼道:“俺姐这是又病了?来娘家避难呀!”

大讪笑着,搓搓手:“你姐忙年把腰扭着了,还没好实落。”

小舅说:“行了,姐夫,你就别说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把俺姐照顾好。”

姥娘把弟弟放炕上,叫娘踩着凳子慢慢爬上去:“炕上暖和,躺几天就好了。快叫你姐夫坐了,中午炒几个菜,你们兄弟两个喝个过年酒。”

大不好意思地说:“婶子,给您老添麻烦了。我还得回去开会,就不在这里吃午饭了。”大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午饭时,姥娘没让娘下炕,把饭菜给她端到炕上。妗子给我盛了一碗豆腐炖白菜,小舅给我夹了一块白面饽饽。表弟把手里的黑面饽饽放到桌子上,嘟着嘴说:“我也要白面饽饽。”姥娘从笸箩里夹一块白面饽饽递给表弟,换了他的黑面饽饽。

妗子咋咋嘴道:“走娘家是好啊!吃饭都得亲娘侍候着。在婆婆家哪有这种福分!”小舅瞪了她一眼道:“吃饭也堵不上你的嘴?”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炕上拉呱。妗子说:“姐,你们村子离着县城近,日子比我们这里好多了。你看我们家,只有你兄弟一个人出工干活,除了地里刨食,再没有别的进项,过年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姐,你这件新棉袄穿着多么好看呀!还有兰子,一身的新衣服,真真是馋人呢。”

小舅生气地说:“谁不让你做衣服了?你不是说,刚生了孩子,身子虚肿烂胖的,要等体型变实落了再做新衣服吗?再说了,你我脚上穿的不都是咱姐做的新鞋子吗?”

姥娘说:“咱们家虽然说不算富裕,起码能吃饱了吧?沾了你爹是烈士的光,政府每个月都能给点补贴,只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吃饱穿暖还是可以的。”

娘红着脸说:“多亏了兄弟媳妇会持家,俺兄弟忠厚能干,姐真是羡慕你们啊!”

妗子说:“姐,我说了你别多心啊!你说你天天被婆婆欺负,气出病来就回娘家养着,这还有个出头之日吗?你怎么就能忍气吞声呢?”

小舅说:“姐,你兄弟媳妇说得也对,你怎么就忍得住呢?哪里还有当年发动群众做军鞋送军粮的气势呢?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还像当年那个机敏能干的乡长嘛!”

娘幽幽地说:“那一年,你姐夫为了掩护我,把自己暴露给鬼子和伪军,被他们追上用枪托打得浑身是伤,差一点搭上性命。我是要感激他一辈子呀!为了这个事,俺婆婆就恨上了我。再后来,你姐夫为了娶我,把他娘定下的娃娃亲给退了,得罪了他的亲戚,俺婆婆更是恨得牙痒。唉!也难为了你姐夫呀!”

小舅说:“你嫁到他家都十几年了,再怎么样的恨,也该磨净了吧?不行,你这次回去,我去送你。别让你婆婆以为咱们娘家没人好欺负!”

妗子说:“姐,实在不行,你和俺姐夫商量商量,出来单过怎么样?”

娘说:“你姐夫只有姐弟两个,他姐姐跟着男人闯关东去了,俺婆婆就你姐夫自己在跟前,分开过,我们开不得口呀。”

妗子说:“哎呀姐呀!你这样想,这辈子就受着吧!你婆婆还不到六十岁,往后的日子看你怎么熬吧。”

娘低头看着林子,眼里汪着泪水道:“熬吧!等孩子们大了就好了。”

在姥娘家住着,娘每天都在炕前来回走了几圈,又慢慢走到院子里,围着院子转圈圈。三天后,娘的身体有了好转。

阳光洒满了院子。姥娘一手揽着林子,一手揽着表弟,坐在窗户底下晒太阳。娘走到姥娘跟前说:“娘,我感觉好多了,今天就回去吧。”

姥娘说:“你过来坐下,咱们娘俩个拉个呱。”姥娘喊我一声:“兰子,给你娘抱个高板凳过来。”我答应着,放下作业本,抱了一个高凳子给娘放到跟前。林子看见娘坐下来,便钻进娘的怀里要奶喝,娘让我再抱个小凳子过来,给林子踩着,娘给他喂奶。

姥娘说:“林子都快两岁了吧?也该断奶了。你的身子不结实,别再让他揪怀了。”

娘说:“也没有多少奶揪了,说断也简单。我想等过几天暖和了就给他断了。”

姥娘说:“你哥年前来信了。”

“真的呀?”娘兴奋地说:“自从俺哥跟着大军南下,算来有十多年没回家了吧?真是想他呀!他现在过得好吗?”

姥娘说:“是啊,一晃就十多年了。他已经在南京结婚安家了,你嫂子快生孩子了。他说打算春天暖和了回来看家,要接了我去住些日子。”

“啊呀,太好了。”娘高兴地咧着嘴笑:“娘一辈子也没出过远门,这一回可要跟着俺哥开眼界了呀!”

姥娘叹口气说:“我这次去,一年半载的不回来。我担心你呀,在你婆婆家受了气,再生了病,就没法回娘身边调理身子了。”

娘说:“您就放心吧,只要兰子她大对我好,俺婆婆怎么发难也没有大问题。我尽量躲避着她,不去招惹她。”

“你那个婆婆也太难对付,你多让着她吧!实在有过不去的坎,就跟你弟弟说,好歹是娘家人,给你掌掌舵,撑撑腰。”姥娘忧心忡忡地说:“你再住两天吧!我托人找了一个老医生,明天来给你号号脉,用心治治。留下病根是一辈子的大事。”

又住了两天,娘说腰不疼了,一定要回家。下午,小舅借了一辆木推车,送我们回家。

大照例不在家。娘跟祖母请了安,小舅把娘和林子安置好,自己大刀跨马地坐在堂屋里。

妹妹见娘回来了,急忙从炕沿上出溜下来,跑到西里间找娘。娘摸着她乱蓬蓬的头发,从梳妆盒里拿出一把木梳子,给她梳理头发。娘喊了我:“兰子,去打盆水来。”我端一盆水给娘,娘说:“放凳子上,给小秋洗把脸。”妹妹洗了脸,娘给她抹上香香的雪花膏。

祖母从炕上下来,笑脸迎着小舅说:“侄儿一路上累了吧?”

小舅说:“我力气大,不累。婶子身子骨挺结实的嘛!俺姐夫呢?”

祖母说:“你姐夫是个忙人,天天在外面,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侄儿等着他回来吗?”

小舅说:“是呢。俺姐的身子还没养好,非要回家,说是惦记着家里。我得等着姐夫回来,嘱咐他一声,俺姐现在还不能干沉活,叫他多干点。要是俺姐再累坏了身子,你们家什么活也别指望她了。”

祖母说:“这个是自然,有病先治病,哪里有让病人干活的道理。侄儿放心吧,你姐夫可心疼你姐姐了,平常都舍不得叫她干重活。唉!你姐夫忙得没有个准点回来,有时候回家都大黑天了。”

小舅说:“不当事,我等着他。晚了也不怕,今天晚上有月亮,正好照着走夜路。”

祖母笑着说:“那我做饭,等你姐夫回来,你们弟兄两个喝点过年酒。”

小舅说:“婶子歇着吧!哪能让您老做饭呀!等俺姐夫回来,让他做吧。”

两个人正说着,大回家来了。大见小舅坐在家里,欣喜地说:“兄弟来了,是送你姐回家来吧?你托人捎个信,我就去接了,还烦劳你来送。累了吧?”

大说着,把祖母搀到炕上,又来西里间看娘和弟弟。大问道:“好些了吗?”娘说:“好多了,不用管我,去陪着兄弟说话吧。”

大从里间走出来,坐在小舅对面说道:“晚上在这里吃饭吧?”小舅摇摇头:“我得赶回去。我等你回来,是有话要叮嘱你。俺姐的病还没好实落,力气活干不得,你可要多多辛苦啦。要是落下病根,这一辈子就是你的累赘了。”

大说:“这个我明白,你放心,家务活我多干些就是了。”

小舅说:“俺娘请了医生给俺姐看的病,带回来一大包药,你记着让她吃下去,医生说了,俺姐不能累着,不能着凉,也不能生气。”

大说:“好好,我记下了。这样吧,我炒个菜,咱们喝两盅。”

小舅说:“不喝了,还要赶夜路。你简单做点,孩子们也饿了。”

祖母从里屋走出来说:“我来做吧,你姐夫哪里会干这些粗活?”

小舅说:“婶子你就放心吧,俺姐夫是个聪明人,这种粗活一学就会。不像我,舞刀弄棍的,就会使些蛮力。咱们过的庄户日子,什么也得会做不是?”

祖母说:“侄儿你是不知道,我是从来舍不得他干这些活。”

小舅说:“婶子,俺姐夫都三十多的人了,顶天立地过日子,什么活不得干呀?他现在多干点,叫俺姐养好身体,以后的日子也好过。要是俺姐落下毛病,他这一辈子可就苦着累着去吧!”

大说:“娘您就别操心了,快上炕歇着,我做了饭给您老盛过来。”

娘走到外间,对着小舅和大说:“要不我来做吧?”

小舅说:“姐,你快回去歇着,让俺姐夫做。你要是再累病了,我可就翻脸了!”

大说:“兰子她娘,你就好好养着吧,这不有我吗?有不会做的,你告诉我怎么做就行了。”

娘说:“也好。兰子,过来帮着你大烧火做饭吧。”

我应了一声,走过来坐在灶前准备烧火。

小舅一边和大说着话,一边看着他做饭。小舅夸奖说:“看看俺姐夫,做啥像啥,做饭的架势都好看,这饭吃起来肯定香呀。”

大做熟了饭,邀小舅吃,小舅站起身说:“不了,我跟家里说了要回去吃。我看姐夫做饭做得这么好,我也放心了。姐夫,你千万记得叫俺姐按时吃药,别累着了,也别生气。她早日好了,你也早日轻松一点。”

小舅执意要走,大留不住他,只好送他到门口,看他推着车,大步流星地远去。

大服侍着一家人吃过了饭,我把碗筷收拾收拾,在灶台旁洗了。大从娘盛着药的袋子里找出药,一样一样数好了,倒了一碗开水,看着娘服下,催着她进屋里睡下。

祖母在炕上哼了一声:“贱货!”

娘看了大一眼,大无奈地摇摇头:“少说几句吧!别找气生了。”

大走进祖母的房间,小心地说:“娘,天冷得很呢,早点睡吧。”

祖母气哼哼地说道:“真是长本事了,还会仗势欺人呀!”停了一下,又说:“你是叫人家欺负到家了吧!”

大低声说:“娘别生气嘛!兰子她舅说得也对,留下病根是一辈子的事,咱们一家人都跟着吃累。再说,人家兄弟心疼姐姐,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祖母不耐烦地说:“出去吧!别在这里气我了!秋儿,咱们睡觉!”说完,噗得一声吹灭了煤油灯。

夜风把枸橘光秃秃的枝子摩擦得欻啦啦响。“又要变天了。”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把身子蜷曲成蛴螬的样子,脑袋埋进被窝里,只将一点缝隙露给鼻孔。

清晨,乌沉沉的天上浮浮扬扬飘起了雪花,大在灶前准备做饭。我问大:“大,我来烧火吧?”大说:“嗯,烧吧。”

我坐在灶口,熟练地点着了干草,干草上放了几根细木条,等木条燃着了,在木条顶上铺了一层煤炭粉粉,一只手轻轻地拉着风箱。一会儿,那煤炭粉粉便冒出粉的蓝的黄的焰火,渐渐的,焰火变成大红色彩绸,煤炭粉粉也变成红红的一坨。

吃过饭,我把作业本从书包里拿出来,坐在饭桌前写字,祖母带着妹妹串门去了。中午的时候雪停了,娘教着我做熟了饭,正好祖母带着妹妹回家来,一家人安静地吃完午饭。林子闹着要出门玩,祖母说:“大孙子,外边冷,上炕吧,奶给你好吃的。”我把林子抱到炕上,祖母从大襟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咬成两瓣,一瓣给了妹妹,一瓣给了林子。他们一起在炕上玩着,炕头暖暖的,林子躺在祖母的被子里睡着了。

等林子睡醒了,祖母叫一声:“哎呀我的大孙子,你怎么尿炕了啊?哎呀呀,把奶的被子都尿湿了。”

娘听祖母说林子尿床了,急忙来到炕前,伸手摸摸祖母的被子说道:“哎呀,尿这么多呀!这可怎么弄啊?天还阴着,晚上你奶怎么睡呀?”

祖母把被子掀起来:“怎么弄?拆了洗洗就是了。”

娘说:“这么冷的天,还阴沉沉着,洗了也没法晒呀!”她想了想说:“晚上叫兰子带上被子和您挤一挤吧,这床被子我把它搭到棚子里晾着。”

祖母生气地说:“不洗出来怎么行?尿骚味还了得?”

娘说:“等明天看看出日头了我去洗。”

祖母黑着脸说:“明天十三,是杨公忌日,后天是月忌,十五更不能洗,放上三四天,这床被子还能不能盖?你是想捂烂了它?今天就得洗出来,不用你洗,我去洗!”

娘无奈地说:“行行,我去洗。”抱了被子出来,招呼我道:“兰子,帮着我把被子搭在晾衣绳上。”我跟在娘的身后,费力地帮着娘把被子搭在横在天井的晾衣绳上,娘用剪刀把被里被表拆下来。娘把它们放进盆子里,回头对着我说:“走,帮着娘去洗洗。”

出了村子,有一个圆形的大湾子,那是村里浇地的蓄水池。水是从上游流下来的,只要不是旱得厉害,四季都有流水。大湾的一侧垒着青石板,村里的姑娘媳妇都在这里洗衣服。冬天,大湾里结了冰,来洗衣服的人便将冰打破了一个窟窿,从冰窟窿里洗衣服。冰窟窿里再结上冰,又被来洗衣服的人捣碎,那冰结了一层又一层。

冬日的下午,大湾子显得冷清寒凉,冰窟窿也结了一层冰,看样子很久没有人来洗衣服了。娘用木杵子把冰窟窿里的冰捣碎,我帮着娘将冰碴子捞到一边,把被表被里一点一点续进冰窟窿里,看着它湿透了,使劲拉上来放在青石板上,擦上肥皂揉搓,再用木杵子捶捶。湾里的水浸透骨髓,我的手变得木木的不听使唤。我们使劲抻着胳膊在水里搅动被面,衣服鞋子溅上水都结成冰,娘俩个费了半天的工夫才把被里被表洗干净了。娘叫我抱住湿棉单的一头,她自己握住另一头,用尽力气拧掉一些水分,再把它们归拢进盆子里。娘想把盆子抱起来,可是湿湿的被里被表很沉,娘没有力气抱了。

娘坐在岸边的干燥处歇息,我把冻僵的手拢进棉袄的袖子里,站在娘的身边。娘说:“兰子,你回家看看你大回家了没有,回家了就叫他来接一下。”

我答应着刚要走,就听见有人大声喊道:“这么晚了,是谁还在洗衣服?”回头一看,是大叔背着药箱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大叔快步走到跟前:“哎呀,是你们娘俩呀!这是什么天气啊,不怕着凉感冒吗?”

娘轻声说:“兄弟这是去哪里了?”

大叔说道:“我去看了一个病号,老远看到湾子边上有人坐着,我还怕谁想不开呢!大嫂,你非得今天洗衣服呀?也不怕冻着孩子!”

我吸溜一下鼻涕说:“大叔,林子把俺奶的被子尿湿了,奶说,明天后天都是忌日,不能洗衣服,就得今天洗。俺娘腰疼,端不动衣服盆了。”

大叔叹口气:“俺那个大娘娘呀!真是叫人没法说。回吧,我给你端着衣服。”大叔端起盆子往村里走去。

我扶着娘的胳膊,娘歪着腰,一拐一拐地跟在后面,眼看着被大叔给甩下一大截。我跟娘刚走到小巷拐角,大叔迎面走过来说道:“我还以为你们走不动了呢,总算是回来了嘛。”娘苦笑着说:“兄弟,多亏你啦!你不回去坐坐吗?”大叔说:“天快黑了,我得回去了。等俺哥回来,你让他找我,我给你开点药。”说完急匆匆离去。

天色已晚,西北风一阵一阵地刮着,娘看看晾衣绳,对我说:“天这么冷,没法晾开了,你帮我把盆子抬到棚子里吧。”我答应了一声,帮着娘把盆子抬进草棚子里。

娘理理凌乱的头发,刚刚进了屋门,就听祖母坐在炕上嘟嘟囔囔地骂:“不着调的东西,洗个衣服都能搭上野男人,丢人现眼。”

娘没搭话,让我去炕上暖和一下,自己歪着腰去了西里间躺下了。我搓了搓手,看看天要黑了,便去棚子里抱出一些干草放到灶口,准备做晚饭用。大还没回家,我往手上呵口气,从书包里找出课本,坐在饭桌旁一个字一个字地默读。

妹妹和弟弟在炕上玩闹,妹妹推倒了弟弟,弟弟哇哇大哭。祖母生气地拍了妹妹一巴掌,妹妹也大声地哭了。祖母喊着我:“兰子你个死丫头,过来把你弟弟抱走,我看了一下午,累得浑身疼,你们回来还不抱过去,怎么都这么懒!”

我只好把课本放进书包里,过来抱着弟弟。娘喊我:“兰子,把林子抱过来吧。他大概是饿了。”我把弟弟抱给娘,娘慢慢地靠在床头,让弟弟喝奶。

张灯时分,大顶裹着一身凉风回家了。他进门跺跺脚搓搓手,说道:“好冷的天呀!兰子,中午你娘吃药了吗?”

我说:“吃了。下午娘去洗衣服,腰又累疼了。大叔说,等大回家去找他,给娘开些药吃。”

大往里间里走着,一边说道:“这么冷的天,多么重要的衣服非得今天洗呀?”

我擦了一把流到嘴唇边的鼻涕,跟在大的身后进了里间,娘把林子从怀里推开,软弱地说:“老贾,你抱抱林子吧,我弄不了他。”娘指着我的被子说:“兰子,把这床被子给你奶,今天晚上跟你奶挤挤吧!等你奶的被子干了你再回来。”娘又跟大说:“晾在外边的棉被套收起来放棚子里吧,都成冰了。”

大抱过林子,埋怨着说:“明知道自己的身子不行,咋就那么逞强呢?”

娘摆摆手不再言声,慢慢地挪动身子,朝着床里侧躺着。

大把林子抱给祖母说:“林子,找奶玩吧,你娘洗衣服累着了。这么冷的天,真是逞强呀!”

祖母黑着脸说:“我可没让你老婆去洗被子啊,我是要自己洗的,她非要去。这会儿守着你又告状。你个软柿子,娶来的媳妇还不能使唤了?看看把你疼得,那点出息吧!”

大无奈地说:“娘说的什么话嘛!她哪里告状来?她不是病着嘛,等休养几天,身子好了再干活还不行吗?”

祖母哼了一声:“你老婆能耐大着呢!洗个衣服的工夫都能找个野汉子帮忙,还累着她了?”

大拉下脸来:“娘,这个不能乱说,还得顾及你儿子的脸面吧!”

祖母气哼哼地说:“我乱说了吗?野汉子都进门了,我亲眼看见了,我还说假话吗?”

大楞了一下:“娘,谁进家门了?”

祖母说:“我坐在炕上,没看清楚是谁,影子晃了一晃就走了。”

大回头问我:“兰子,谁帮着洗衣服了?”

我说:“大,没有人帮着洗衣服,是俺大叔给人家看病回来,看见我跟娘在大湾子那里。湿衣服太沉了,娘抱不动盆子,大叔帮着给送回来的。大叔还说,让大找他去给娘开药吃。”

祖母生气地骂我:“你个死丫头,就会护着你娘,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好事学不着,偷懒说谎样样都会。”

我委屈地说:“我没说谎!”

大叹口气:“娘啊!别说了。林子先放炕上,我去做饭。”

吃过饭天已经大黑了,我把碗筷收拾了一下,站在灶台边洗刷。大给娘拿出药,看着她服下去。大说:“我去找兄弟给你开点药。”便出了门。

娘咳嗽了一阵子,我进里间看看娘,娘的脸颊红红的,有些气喘。我给娘倒了碗水,娘依着床头喝了几口,又躺下了。

大带回来一些狗皮膏药,给娘贴在腰上。大说:“兰子,你再煮点姜汤喝,去去寒气吧。”

我煮了一些姜汤,娘喝了半碗,我也喝了半碗。姜汤喝下去,肚子里热热的,感觉很舒服。

大忙了一阵,才去炕前侍候祖母,祖母翻了大一眼:“你还知道有个娘?”

大陪着小心说:“我不是忙嘛,您总得让我喘口气吧?”

半夜里,娘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地说胡话。大把睡得正香的林子抱给祖母,自己站在床前用凉水往娘的额头上一遍一遍地擦拭。我被大的声音吵醒,从炕上轻轻溜下来,帮着大递毛巾。天亮了,娘退了烧,大累得衣服也没脱就睡着了。我悄悄地回到炕上,躺下来又睡着了。

林子醒了,祖母拍拍他的屁股,见我还在睡,便踢了我一脚:“什么时候了还睡?起来做饭去,你弟弟饿了!”

我擦擦眼睛,太阳把窗户照的亮亮的,我已经睡过头了。赶紧起来,蹑手蹑脚去了西里间看看,大和娘都还睡着。我退出来,准备做早饭。

锅和勺子的撞击声把大吵醒,大走出来,对我说:“兰子,早饭我做吧,你再去睡一会。”

祖母生气地骂:“你把她娘们惯成什么样了?天大亮了还睡?”

大说:“兰子昨天受了凉,夜里又没睡好,叫她再睡一觉,别发伤寒。”

祖母大声吼:“闺女家家的,就得多吃苦多干活,省得长大了嫁出去被婆婆家骂没家教。”

娘扶着墙走出来,眼睛红红的,愤怒地说:“谁说闺女家就要吃苦?谁说我的闺女要嫁给恶人家?有她爹娘在,谁欺负她都不行!”

祖母拍着大腿哭骂起来:“翻天了,敢顶撞我了!我白天晚上的给你带孩子,还要受你的气呀!儿呀!我是白养你了!你就看着这个浪货欺负我!”

大连推带搡地把娘拉进里间,小声说:“你就省点事吧!躺着好好养病行不行?”

娘说:“你们欺负我我忍着了,想欺负我的闺女,我就是不答应!”

大来到炕前,对着祖母说:“娘,你还要这个家,还要我这个儿子,你就别再闹了。”大把林子抱过来,对我说:“带着你弟弟玩一会儿,让你奶歇歇。”

我接过弟弟,在炕梢玩沙包,大一个人做了早饭。祖母一直黑着脸,妹妹给她的旱烟袋里装烟沫子,烟笸箩歪了一下,烟沫子撒到被子上,祖母甩手给了她一巴掌,妹妹捂着脸大哭。

吃过了饭,大帮着娘服下药。我抱着弟弟站在娘的床前,娘连着两三天没怎么吃饭,她的头发蓬乱着,倚在床头咳嗽。大说:“又发烧了?去找请兄弟来看看吧?”娘摇摇头:“我先躺一会试试,你忙去吧。”大不放心,转头对我说:“兰子,看着点你娘,发烧厉害了就去大队部找我。”

大把林子抱给祖母:“娘,您看着林子吧,他娘发烧了。”

祖母接过来林子,气咻咻地说:“我哪天不给你们看孩子了?费力也不讨好。从前我打着摆子还得起来侍候老老少少一大家子,看看你那个老婆娇贵得吧,头疼脑热就不起来干活了。如今的媳妇真是会享福。”

大没接话,低着头退出来,默默地出了院门。

祖母在炕上逗弟弟玩,我把书本拿出来,趴在炕尾梢写字。祖母呵斥道:“别写了,过来看着你弟弟!死丫头片子,早晚要嫁人,学那么多字干什么?”我把书包收起来,陪着弟弟做游戏。

一会儿,娘喊我:“兰子,你来扶着我,我起来走走。”我放下弟弟,去扶着娘出来。娘的手热热的,腿打着颤,倚着我的手臂走路。

回到堂屋,我问娘:“娘,我去请大叔来给您看看吧?”

娘咳嗽着摆摆手,坐在凳子上喘口气,对我说:“给我倒碗水喝。”

我给娘倒了一碗水:“娘饿了吧?大还留着饭,娘吃点吧?”我掀开锅,从锅里摸出一个煮熟的鸡蛋放在娘的手里。

娘接过鸡蛋,就着水把蛋清吃了,把鸡蛋黄给了我说:“碗里到点水,把蛋黄磨碎了,给林子吃吧,快天晌了,他大概要饿了。”

我把鸡蛋黄给了弟弟,祖母哼了一声:“怪不得不吃饭,是等着吃小灶呀!”我说:“奶,我娘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祖母白了我一眼:“娘两个一个鼻孔出气,没有一个好东西。”

娘停下来咳嗽,喘口气说:“娘呀!您骂我怎么骂都行,孩子还小,您骂孩子就过分了。”

祖母呵斥道:“我还管不得你们了?这么小就会顶嘴,长大了还了得?”

娘颤抖着,扶着桌子站起来,我急忙扶着她的胳膊,正巧大回家来了。大搀着娘,埋怨道:“你不好好躺着,起来干什么呀?”

祖母骂着:“实在是会装!刚刚还有吃有喝地顶撞我,汉子一回家就拿不上块了!”

娘的脸色苍白,捂着胸口一阵咳嗽。大搀着娘往里间走,祖母继续骂着:“弄出来那个贱样吓唬谁!不是有本事走娘家养着吗?找娘家人给你撑腰呀!”

娘一手扶着床,回头瞪着大说:“放心吧!这回我不走娘家。就是病死,也死在你们贾家。”

大气呼呼把娘推到床上:“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在外头串串一天,回家来吃你们的气,你病不死,我快气死了。”

娘抹了把眼泪,拉过被子躺下了。大摸着娘的额头说:“又发烧了,我去请兄弟过来看看。”

大刚要往外走,张大爷风风火火走进院子,他着急地说:“老贾,快走,公社里有个紧急通知。”大慌忙迈出屋门迎着张大爷说:“大哥,什么事呀,你这么着急?”张大爷说:“走吧,我们边走边说。”大回头跟我说:“兰子,去请你大叔过来,就说你娘发烧了。记住你大叔说的话,等我回来告诉我。”说完,跟张大爷一起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我把大叔请进家门,见祖母正在灶前忙着做饭。大叔问候了祖母:“大娘娘,您忙着做饭呀?”

祖母笑咪咪地说:“大侄子来了,快去给你嫂子看病吧。你看看,都天晌歪了,孩子们也饿了,我得做饭了。”

大叔说:“您老忙吧,我过去看看俺嫂子什么情况。”

娘倚着床头坐起来,虚弱地说着抱歉的话,大叔说:“嫂子不必客气了,病人都是这样的。我给你量量体温。”大叔给娘量了体温,又取出听诊器听了听,脸色凝重地说:“大嫂嫂,俺哥什么时候回来?你这个病需要住院了。”

娘说:“你哥有点事去公社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兄弟,你看看给我开点药,我吃了,再睡一会是不是就轻了?”

大叔说:“大嫂呀,你这是肺炎的症状了,不能再拖了。这样吧,我先给你打一针,等俺哥回来赶紧送你去医院。”

祖母在灶间里说道:“俺大侄子真是好心人呀!看看,对你嫂嫂多么上心。放心吧大侄子,等你哥哥回家,我就催他带着你嫂嫂去医院看病,省着你惦记。”

大叔准备着注射器,说道:“大娘娘,俺大嫂的病真的不能再拖了,不是我吓唬你,时间久了是要出事的。”他一只手拿着消毒棉球,一只手拿着针筒,对娘说:“大嫂,你把衣服往下拉拉。”注射完,大叔把注射器收进盒子里,又说:“大娘娘,过一会儿看看,俺嫂嫂要是退不下来烧,就赶紧着送医院吧。俺哥哥还没回来的话,就去找我,我帮着把俺大嫂送医院去。”

祖母说道:“大侄子想得真是周到。你看看,又是帮着洗衣服,又是帮着送医院,叫你大哥怎么感谢你呀!”

大叔刚要开口说话,娘摆摆手,虚弱地说:“兄弟,难为你了。俺这个家是个是非之地,你可别好心好意的惹一身骚。你快去忙吧,不用管我了,过一会你哥就回家了,叫他送我去医院。”

大叔说声:“好好,算我多嘴。”收拾好小背包就往外走,走了几步,扭头对祖母说:“大娘娘,俺大嫂这是急性肺炎,我没有本事调治,还是尽快去住院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祖母冷哼一声:“脱皮露肉的,不嫌丢人。伤风败俗!”

我不敢离开娘,一会儿摸摸娘的额头,一会儿摸摸娘的手心。听着娘吭吭地咳嗽,心里惊慌得不行。两三个时辰过去了,娘的烧还是没退。祖母搂着林子在午睡,我小心地叫醒她:“奶,奶,我娘还没有退烧。”

祖母不耐烦地说:“发个烧怕什么?那么大的人,又不是纸糊的。给她喝点水,等你大回家再说。”

我像一头被困住的小兽,在娘的床前转来转去。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便一溜烟地跑出院门。我要去找张家大妈,请大妈帮忙救救我娘。

我流着泪,跟大妈说了娘的情况,大妈忙披上外套,一边指使她的大儿子:“你快点跑,去公社找你爸,就说兰子娘病得厉害,叫她大快回家。”

我跟在大妈身后,急匆匆跑回家。大妈看到娘迷迷糊糊的样子,伸手理理她乱蓬蓬的头发,轻声喊着:“小凌,小凌,你怎么样了?”娘睁睁眼,又睡过去。大妈对我说:“闺女,你陪着你娘,我去找人帮着把她送医院。”

大妈刚走,娘说要喝水,我端着碗,娘半倚着床头喝了一口。躺下没多会儿,娘抬起头说:“恶心,我要吐了。快扶着我出去。”

我扶着娘的胳膊,娘捂着胸口,好不容易走到枸橘旁边,娘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吭吭的咳嗽。我看见娘吐出来的痰里有红红的血,娘气喘吁吁地瘫软着起不来了。我哭着想拉娘起来,却怎么也拉不动。我急得喊祖母:“奶!奶!来帮帮我呀!俺娘起不来了。”

祖母骂骂咧咧地走过来,看见娘的状况,吓得手慌脚乱,嘴里嘟囔着:“真的起不来了?这可怎么弄?”正慌着,大妈带着几个壮劳力过来了。看见大妈来了,我的心里感觉有了依靠。

大妈让人摘下来门板当担架,安排两个人抬了,两个人跟着,要一路上换着班不停歇。我拉着大妈的手说:“大妈,我也去!”大妈说:“你跟着去了,我们还要照顾你,你还是在家里帮着你奶带弟弟吧。说不准我们在路上能遇着你大。如果我们走漏了,他回家来你让他快去医院。”

大妈他们走后,祖母从盐罐里抓出一把盐,又从锅底掏了些灰,撒在娘吐的血上,指使着我把血迹收拾干净。她说:“这些血是污秽之物,不能在家里留下一丁点的痕迹。快找个筐子盛了,扔到墙外的地里去。”

正收拾间,大气喘吁吁地进了院子。他看到了血迹,脸色苍白了一下,问我:“你娘呢?”我抹了一下眼泪:“娘去医院了。大妈说,让你快去医院。”

祖母说:“儿呀!反正是送医院去了,你也不用着急,先喝口水再去吧!”

大顾不上回答,急慌慌转身就往外走。祖母见大出门去了,喃喃自语着:“究竟还是两口子近呀!娶了媳妇,娘就没有用处了。”

夜里,祖母带着弟弟妹妹睡了。我躺在娘的被子里,贪婪地闻着娘的味道。黑夜无边,北风呜呜吼叫着,把我的恐惧无限放大。

天蒙蒙亮,一阵嘈杂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我吓得一个激灵,披上衣服就跑出门。大在院子里呜呜地哭着,有两个人架着他的胳膊,一个人从棚子里取出个蒲团,把大按到蒲团上坐下。我呆呆地站在房门口,看着脸色凝重的一群人,从大门外鱼贯而入。祖母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拉着妹妹,慌慌张张从屋里走出来。

张大妈脸上带着泪痕,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颤抖着说:“闺女,出来吧,出来迎迎你娘。”我紧紧攥着大妈的手,跟着她走出院门。大门外,门板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遮住了她的脸。她的身体僵硬着,直直地躺在木板上。

大妈说:“闺女,看看你娘吧,你娘走了。”我懵懵地问:“俺娘去哪里了?”大妈流着泪说:“孩子,你娘躺在这里睡了。她再也睡不醒了!”

我低头看着躺在门板上的人,心里说:这不是娘!娘每次出门,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穿的衣服板正熨帖,她才不会随便盖块白布躺在这里!我抬起头说:“不是,这不是俺娘!俺娘在医院里!”

大妈把我揽进怀里,放声哭着:“苦命的孩子呀!小凌呀小凌,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巷子口忽然响起凄厉的哭声,小舅用小推车推着姥娘飞驰而来。车未停稳,姥娘踉踉跄跄下了车,扑过来大哭:“我的儿呀!我的儿呀!”小舅冲进院子里,有几个邻居也跟着进了院子。

我摇着姥娘的胳膊哭着说:“姥娘,俺娘在医院是不是?这不是俺娘是不是?”姥娘一把搂过我,哀哀痛哭。

小舅把大从院子里拖出来,大木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舅把大拉到门板前跪下,照着他的身子连踹几脚,边打边骂:“你就是个畜生!骗子!你把俺姐杀了啊!你个杀人犯!”

大流着泪跪在地上,还是不说话。有邻居过来拉小舅,小舅不依不饶,抡起拳头打在大的脑袋上。祖母跑出来,想要拦住小舅,小舅伸手一指:“你个恶婆子,你逼死俺姐,今天找你一块算账!”祖母吓得连连倒退,妹妹弟弟躲在祖母的身后嗷嗷大哭。姥娘抢前几步,一把薅住祖母的衣领:“你这个没人性的老货,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急忙把妹妹弟弟抢过来揽在身后护住,姥娘撒开手,对小舅说:“罢了罢了,看在你姐留下的骨血身上吧!可怜的孩子啊!”

祖母趁空溜进她的房间不敢出来。

张大妈和邻居们一起上前劝住怒冲冲的小舅。小舅抱着娘的脚嗷嗷地哭,忽然, 他一把拉住大,恶狠狠地说:“这么冷的天,你把俺姐放在这里?快把俺姐抬屋里去!”

大抬头看着村里主事的人:“叔,把兰子娘抬屋里吧!”主事人说:“这个不合风俗!老辈人留下来的规矩,冷尸不进热宅。”小舅指点着大的额头:“你敢把俺姐姐放在这里试试?看我把你的破窝拆了,你信不信?”大说:“兄弟,你放心,我也舍不得把兰子娘放在门外。叔,您老就破例吧!让兰子娘进家里吧!”主事人叹口气,安排了几个人,把娘抬进堂屋。

姥娘掀开盖在娘脸上的白布,看见了娘灰白的脸,大叫一声“我的儿呀!”,一口气堵住了胸口,猛然昏死过去。一众人忙着给姥娘捶背掐人中,姥娘缓了一会儿,吐出一口痰,嗯嗯呜呜地哭了出来。

大妈过来拉着我说:“闺女,把你娘的新衣服找出来,给她穿上吧。”

我进了里间,从床头的箱子里找出娘叠好的衣服,那件绿底白花的棉袄还有一条蓝色的新裤子都在一个包袱里。我把包袱给了大妈,大妈打开包袱,一件一件整理着。大妈跟大说:“小贾,问问大娘,给兰子娘穿上这些衣服可以吧?”

大回头看看姥娘,姥娘伸手摸摸娘的衣服,哀哀地说:“儿呀,你应该给娘穿送老衣服呀!怎么能叫娘给你穿呀!”

大妈从姥娘手里取过衣服:“大娘,这样不行。您老知道的,眼泪不能滴到这些衣服上呀!来,我帮俺妹妹穿上吧。”

大掀开娘身上的白布,大妈把衣服拿过来准备给娘穿上。娘的身体已经僵硬,没法往身上套。姥娘说:“别用蛮力,折了她的胳膊。就把棉袄披着吧!剩下的衣服包好,给她放身边。儿呀!你自己替换着穿吧!”说罢放声大哭。姥娘哭了半天哭累了,坐在地上喘口气,擦了擦眼泪,拉着我说:“孩子,你娘没有了,以后这个门我就不来了。你已经长大了,你要学着保护好弟弟妹妹。苦命的孩子呀!以后遇上难事,记得去找姥娘,姥娘给你做主!”

我抱着姥娘的手,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小舅扶着姥娘走了,我的心忽然失了依靠,无助地坐在灵堂的一隅,看着一些人来来去去做着我看不懂的事情,听任长者们对我的摆布。他们给我穿上白色的衣服,头上裹着长长的白布,让我跟在他们身后给娘送汤指路喊魂。

屋子里,新年时娘亲手贴的年画都扯下来了,院子里的春联也都撕下来了,树王枝丫上大红的酉字早已不知去向。下午,一口暗紫色的棺材被抬进了院子,阴云惨淡的院子更显得凄凉。

三天后,娘被装进棺材抬走了。我跟在后面追呀追呀,但是大人们拦住了我,我跳着脚,看着娘被他们抬着越走越远。

娘走了,大变得沉默寡言。他依旧早出晚归,只是少了从前飞扬的神采。祖母要我退学,大说:“叫兰子上学吧,我答应她娘,叫孩子们都读书识字。”

春天来了,娘亲手栽下的月季花开出一树嫩粉,美得炫目。一天早上,祖母说,夜里听到月季花底下有人说话的声音,心里发毛。大取了镐头,把美丽的月季连根都刨了出来。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一层娇艳的嫩粉,在春天的阳光里慢慢枯萎。

大的消沉影响了他的工作。娘逝去三年后的一天,大和祖母商量想去闯关东。大说:“我出去闯闯看看,好呢,我就回来接着你们过去。要是不好呢,两年后我就回来。”祖母没说话,使劲地抽着旱烟袋。这一夜,我被恐惧压迫着,一直没睡。大坐在祖母的炕前抽了一夜的烟。

过了两天,大请来几个窑匠,将枸橘树清理出来,夯起一堵土院墙,又把房子维修一番。我看着散乱一地的枸橘树,求着大说:“大,把树王留着吧。”大想了想,把树王栽到墙外。第二年春天,树王没有发芽。夏天到了,连着下了几场大雨,我发现,在树王的根部,长出几根嫩嫩的小芽。

大闯关东去了。年老的祖母无力撑起一个家,再一次要我退学。我没有坚持,把花书包洗了洗,收藏在放衣服的箱子里。这一年,我十三岁。

弟弟妹妹都在长大,日常的花费也多了,我们家成了村里吃救济的困难户。

祖母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看着祖母凄惶可怜的样子,我对她的恨意慢慢淡化了。为了弟弟妹妹,我必须撑起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我跟着邻居们去了生产队干活,队长大叔照顾我的特殊情况,给我些轻松的活干,给家里添加一点收入。

两年后,大来信说,他在一个农场落下脚,因为水土不服生了病,没赚着钱,三五年回不了家了。祖母眼巴巴地等我读信,我却把信纸折起来放进信封里。祖母问:“你大信上怎么说?”我漫不经心地说:“没说什么。挺好的。”祖母生气道:“那你读给我听听呀!”我恶狠狠地说:“你听什么?听了什么用?千山万水地隔着,你还去找他啊?”祖母张张嘴,扭头一边擦泪去了。这一夜,祖母坐在炕头一袋烟接着一袋烟地抽,我躺在床上瞪着眼看着黑暗中的屋顶。

祖母时常去亲戚家寻求帮助。一天,她从亲戚家回来,心神不定地盘桓了半天,对我说:“兰子,要不,把小秋送给你姨奶家养着吧?她家里光孙子,没有孙女,稀罕女孩子。”

我明白,她这是想把妹妹送给人家做童养媳。我咬着牙说:“收起你的坏心思,你敢把她送人,我跟你拼命!”

我学会了不向困难低头,学会了精打细算过日子。我把小秋和林子都送进学校,这是娘生前最大的愿望。

苦难的日子,磨炼得我日益强悍,不管是生产队里的农活,还是洗洗缝缝的家务,我都能伸得出手来。因为我念了几年书,队里便让我做了记工员。里里外外离不开我,祖母已经不敢轻视我的意见。

大回来那年,我十八岁。弟弟妹妹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年,家里虽然清贫,但是他们都在读书。

大是带着一个东北女人回来的。东北女人说话像唱歌一样好听,祖母叫她蛮子。

我对大的归乡没有感到欣喜愉悦。我对他的怨恨失望在看到蛮子那一瞬间发展到极致。大跟我们介绍蛮子:“是她救了我的命。”我淡淡地说:“那么,你就一心一意报答她吧。”

我日日铁青着脸,对蛮子爱理不理。祖母隔三差五就把大数落一顿:“我一个人拉扯你不容易,我老了,你不管我了,娶了媳妇忘了娘呀……”蛮子领教了祖母的乖戾和我的强悍,终究没敢留下来。住了一阵子,她要求大回东北去。

大和我商量,要带着林子和小秋去东北。我说:“林子去不去,你和他商量。小秋不去!我不放心。”

大说:“我是你大呀,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轻蔑地说:“你说呢?”

大心虚地低了头。

蛮子往前凑凑想说话,我斜了她一眼:“打住了,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蛮子把话咽下去,憋得脸通红。

祖母举着烟袋说:“人家跟着你大一天,你就得叫娘,怎么跟你娘这么说话呢?没有教养。”

我盯着祖母说:“那好,你跟着俺爹俺娘去享福吧!”

祖母张张嘴,没再接话。

蛮子瞅了空说:“二丫头去可以,林子不行。”

我恶狠狠地说:“做梦!哪一个都别想!”

蛮子悻悻地闭上嘴。

大沉默了半天,说:“兰子,我知道你们这些年不容易。”

我打断他:“不用你可怜”。我抬头看着墙外葱茏茂盛的枸橘树说道:“享福受罪都是个命!你只管走吧!这么多年了,没见着你一分钱,难熬的日子我们也都挺过来了。现如今小秋和林子都长大了,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大跟着蛮子走了。祖母踮着小脚站在门外看了半天,风把她的白发吹到额上,她抬手理了理乱发,又把流到腮边的泪擦了一把。

我昂着头看那丛高过西墙的枸橘,决不让泪水溢出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着,就要像枸橘树一样顽强。虽然卑微到没有人注意,但是它们的体内却蕴含着生命不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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