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流云少年时极美,明目皓齿,秀气玲珑。
他也很安静,一卷书,一杯茶,就着爽朗清风,于水榭楼阁间一坐便是一天。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想必便是形容他这样的人。
世人从来只见玉之细腻柔滑,绝不言琢玉之艰辛。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百里流云自幼家教极严,他不记得自己有撒欢在草甸上翻滚,在泥土中追逐蝴蝶的经历。
他也不记得自己有曾经拉着父亲撒娇要糖葫芦吃的经历。
他印象里最深的,就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檀香缭绕的族殿里背诵百里祖训。
“达则布雨兴云,遨游九霄;困则游弋杯水,以待天时。”
“君子取义,商人逐利,义利本无不同,更无贵贱之分。”
“君子取义,则主次明正而不争,顺天应时。商人逐利,则民丰而物盛,国富兵强。”
百里家训,五千四百六十三字,义利的篇幅占了三分之一还多。
明义然后逐利,逐利而不觉义亏,这是百里家最重要的一课。
百里流云不记得自己把祖训背了多少遍,他相信自己的父亲从小也是这么背过来的。
义与利,是百里家永远的纠结所在。
百里流云小时候并不觉得义利有什么不同,祖训上都说了“义利本无不同,更无贵贱之分”。
直到那次族会。
那是决定天下历史走向的一次族会。
楚申,百里坞堡
百里流云一身紫衣,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父亲百里德光的身后。
百里德光也是一身紫衣,这身紫衣是百里德光让人三个月就开始准备的,仿煜唐旧制,极尽华美之能事,胸绣日月、背织星辰、肩刺峰峦,华美异常。
百里族规,主宗着玄黑,次宗着明紫。颜色,意味着身份地位。
百里德光就算穿着再名贵,再织绣繁复的紫衣,也依旧只能是百里次宗。
次宗,意味着从属,意味着听命,意味着不自由。
百里德光父子静静地走着,突然执戟卫士拦住了他们。
楚国百里坞堡,华章殿,次宗非宣不得入。
百里德光也不争辩,顺从的停下,整理了下衣服,就在屋檐之下跪坐,百里流云学着父亲的模样也坐了下来。
父子两个就这么静静跪坐在屋檐下,只要有身着玄黑色服饰的人经过,百里长生和百里流云都要双臂抬起,手掌向下,平放眉间以为礼。从他们身边路过的人,则有的半揖还礼,有的根本选择了无视。
无论这些人是否回礼,百里德光父子都一丝不苟的重复施礼的动作,不多时,百里流云已经腰背酸痛,手臂发软。
好在玄衣人都进入了大殿。
百里德光父子这才跪直身子,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天愈见阴沉,不多时,下起细细的雨来。
大风吹过,细雨如刀,百里流云自幼身体孱弱,被冻的瑟瑟发抖。
百里德光见爱子寒冷,自己往前面挪动了一点,用身体挡住扑面而来的雨丝。
此时只听得宣礼官高声道:“次宗百里德光觐见!”
百里德光拉着百里流云,缓缓走进华章殿。
华章殿的门槛很高。百里流云费力地跨过去,差点摔倒,但是他还是努力地稳住身形,保持仪态,这一跤如果摔了,他的父亲会被大殿里所有人耻笑。
“百里德光携子流云拜见宗主,拜见各位长老。”百里流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殿中主宗家主的样貌,又跪了下去。
一个浑厚坚毅的声音在华章殿中响起来。“德光,起来吧。”
百里流云抬起头时便见到了声音的主人,百里家主宗的宗主——百里君集。
此刻的百里君集神色庄严不可侵犯,在他的身边,坐着一个玄黑衣着的小男孩,小男孩也学百里君集一般,做出凌然不可侵犯的神色来。
“为什么他可以坐着,而我却要向他下跪?”百里流云在心中默默地想。
“我还是第一次见流云,德光,你的孩子越来越有你的风采了。”百里君集跟百里德光客套几句,拉着家常。
百里德光应和着,让百里流云见礼。
“我再也不要给任何人跪下了!”百里流云心里暗暗道,脸上却是一副淡然的神色,跪了下去。
百里君集身边的小男孩,好奇地打量过来,下一刻却又努力装作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那就是少宗主——百里长生么?那个差点死掉的病秧子么?凭什么他是少家主?”百里流云默默地想。
百里君集做了个手势,一身侍从模样的人捧着金盘来到百里德光身边,金盘上放着两封书信。
“这两封信,一封是煜唐皇帝唐昊的,一封是楚申武侯申驰英的,内容都一样,借钱!如何应对,诸位议议吧?”百里君集问道。
百里德光来之前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此刻打开两封信,大略扫了一眼,就放回金盘。
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老说道:“宗主,现在楚申和煜唐大战在即,究其原因,就是一个茶字。茶为楚申灵鹫山特有,现在风靡天下,楚国却要分出大部分利益给煜唐商人,尤其茶入青州之后,蛮族人视茶如命,茶叶贸易扩大了几倍,楚申的损失就有几倍。依老夫看,这场战争,楚申和煜唐是避免不了的了。”
百里君集摸了摸颌下美髯,说道:“老廉叔,我也知双方此战不可避免,然而这场战争中我百里家何以自处?”
被称作老廉叔的百里廉接着说:“要我说啊,两不相帮,咱们百里家做的是粮食和布匹的买卖,从来没有涉及过茶叶,族里也没有做茶叶生意的子弟,他们两国杀的你死我活,与咱们百里家何干?”
“不然!”专做煜唐粮食生意的百里师站了起来,说道:“宗主,刚才老廉叔也说了,咱们百里家做的是粮食和布匹的买卖,煜唐是天下粮仓,产量占到天下粮食岁产二分之一还多,我百里家多在君临城里开设粮号,贩粮至中土各地,煜唐粮食的牌总——李嗣业跟咱们百里家过从甚密。楚申泊云港,是天下布匹的流转中心,咱们百里家一年在泊云港周转的布匹有数百万匹之多。一旦战端开启,煜唐的粮食生意,楚申的布匹生意都要暂停,我百里家的损失何止亿万!依我之见,当务之急,首先是看能否斡旋消弭战端!如若不能,则衡量粮食与布匹哪一块为我百里家的重中之重!弃车保帅!”
他这话一出口,百里廉就不乐意了。“什么叫弃军保帅?谁不知道粮食生意是咱们百里家的主业,要保车,肯定是借钱给煜唐了,可你看看煜唐那个软蛋样子,兵疲将弱,武备废弛,哪里会是楚申的对手。楚申武侯申驰英最近大败梁军二十万于瀚海,兵威正盛,煜唐哪个可以对阵?就是要借钱,也借给能赢的楚申。”
百里廉这话说的有点揣度百里君集心思的意思。
百里君集和楚申武侯申驰英既是同窗亦是战友,在申驰英的武侯之路上,百里君集可以说居功至伟,同时,借助申驰英的势力,百里家在楚申的商业影响力与日俱增,一定程度上可以左右楚申朝局。
二人可以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然而这损的,是百里君集一家,这荣的,也是百里君集一人。百里家的生意遍布九州各地,不同族人间的利益所在国是不同的。
百里师嘴里哼哼一声,说道:“老廉叔,话可不能这么说,再怎么说,煜唐终究是天下正宗,皇家正统,我们如果助力楚申,那不是谋逆叛上么,我百里家岂不是为虎作伥,日后还如何以堂堂正正之名行商九州?”
百里廉正待争论,却见百里君集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百里君集说道:“煜唐已延绵三世,而今内忧外困,君弱臣强,王纲不振!此其自失其鹿,而引群雄共逐。强生弱死,天命当若此!楚申挟地利之盛,带甲数十万,国富民丰,更有三代经营,朝堂稳定,若引师西进,换了这天下又有何妨?”
百里君集这句话是明显要为楚申出兵正名。
百里德光看了看众人,欲言又止。
这一丝情感变化,却逃不过百里君集的眼睛,他问道:“德光,可是有什么想法,但讲无妨。”
百里德光作了个揖,说道:“其实,我们还有第三条路。”
大家忙追问这第三条路是什么。
百里德光不紧不慢,一字一顿地说道:“以两国铸币权为质,同时下注,坐收战争之利!”
“铸币权?”众人不解问道。
百里德光也不打马虎眼,解释道:“现在天下流通的货币,多半是梁赵所造的‘六棱花币’,‘六棱花币’流通大,数量多,但是成色不足,一方面是因为梁赵铸造时往铜水中增加了铅锡等杂物,二是流通中民众或将六棱花币磨下铜粉再铸造新币,三是民众将花币融化做成器皿,这便造成同样数量的六棱花币含铜量少,民众不得不用更多的六棱花币去购买商品,以至物价疯涨。为了保证货币成色,楚申只好利用自身铜矿资源铸造楚刀币,以作为和六棱花币的补充兑换。但是随着铜币成色不断下降,煜唐也在自己境内寻找矿山铸币。”
百里君集点点头,说道:“你是要两国把铸币权交给我们?然后我们也学梁赵做分量不足的铜币得利?”
百里德光说道:“不然!我们非但不做分量不足的铜币,反而要保证铜币的成色,挤压六棱花币、楚刀币和煜圆钱,垄断两国的铜山,强制两国民众使用我们所铸之钱!”
百里师问道:“那利从何来?”
百里德光道:“两国各以铜山、铸币权为质,战争结束之后,若无法还清欠款,则停用六棱花币、楚刀币、煜圆钱,一应货币铸造、发行、回收事宜,均由我百里家接手,楚申与煜唐以货币发行量百分之五额度作为我百里家的服务金。我方之利在于:一,岁服务金;二,铸币与外币的兑换比例,三...”讲到此处,百里德光重重道:“我铸币所及的地方,皆是百里家天下!”
百里廉不屑道:“即便两国的铸币权最后到我们手上,若是战争之后,他们赖账,我们的亿万金银不是打了水漂了?”
百里德光道:“所以我们要建立自己的军队,同时和各国保持好关系,拥有促其履约的外力!”
百里德光两眼发亮,亢奋地说道:“九州只可分,不可合,分则诸侯离心,我们只要略加挑拨,则战事不断。届时先发贷款,以资其战,而后多方下注,延绵战期。这样,无论其胜败,到最后都是债台高筑,必然还不上所欠资财。我百里家便明正言顺收铜山,铸铜币,以外力控王室,以货币掌百姓,然后兼并百业,操控民生,如此,可成万世之功!”
“住口!”百里君集一声断喝,制止住了百里德光,他声色俱厉地说道:“百里家祖上皆是重义轻利之人,祖训中不乏教育我等后人深明大义,心怀苍生。楚申煜唐之争,无论钱借给谁,都是要消弭战争,解民倒悬之苦,救人水火之中,你这‘铸币为质’之计,却是将我百里家变作视财如命,祸乱天下,罔顾仁义之流,念在你为百里家操持多年,这次权且记下,速速退下,勿复多言!”
百里德光尚待开口辩解,百里君集一声令下,殿前武士驾着百里德光就往殿外走去,百里流云赶紧跟了出去。
大殿的门槛很高,百里流云心急之下,脚步不稳,一个踉跄跌倒在门槛上,头顶血流如注,却没有一个人看他,也没有一个人扶他。
他满脸血污回望大殿上时,只见百里君集猛然站起,殿上众人立刻全部跪下。
“本君主意已决,全力支持楚申攻伐煜唐!煜唐本家的损失,由我私库补足!有复言其他者,家法处置!”
百里君集浑厚坚定的声音在大殿之上回荡着,点燃了百里流云心中的怒火。
这个人,必须死!
“诺!”众人轰然应声。
这些蔑视我们次宗的人,总有一天要你们跪在地上!
百里流云擦了擦眼上的血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百里坞堡,华章殿外
百里德光趴在泥水里,他华贵的紫袍已经污秽不堪。
百里流云走到百里德光旁边时,只听见百里德光反反复复喃喃道:“竖子不足与谋!我亦是百里家子孙!安敢待我如此!”
没有人在意雨中的这对父子,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
百里流云伸出手,扶助自己父亲的胳膊。
百里德光的身体在雨里颤抖着,但当他站立起来时,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拿着湿漉漉的衣袖擦干净百里流云额头上的血迹。
然后回头,深深地看了华章殿一眼。
这一眼,隔着层层叠叠高高的台阶。
这一眼,他看不到高坐的百里君集,看不到满殿的亲贵。
“走吧,我们不属于这里。”百里德光淡淡道,拉着百里流云向外走去。
雨停时,一袭华贵的紫袍被丢弃在山脚的泥潭里,这袭紫袍仿煜唐旧制,极尽华美之能事,胸绣日月、背织星辰、肩刺峰峦,华美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