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坞堡在楚国莽江中游,风息堡北四百里处,依仗山势而建,亭台楼榭,雕梁画栋,鬼斧神工。
但是百里流云不喜欢这里,百里坞堡里,没有次宗的位置。
若是哪一天被安排住宿,也是在看不到太阳的厢房,潮湿而阴冷。
百里流云有多喜欢晒太阳,就有多讨厌百里坞堡。
而且,每到夜半时分,坞堡内都会响起痛苦的喊叫声,像是从地狱深处奔腾而来,凄厉而疯狂。
那是百里君集的儿子百里长生的声音。
据说百里长生被人下了禁咒,每到月亮升起之时,这个禁咒就会吸取他的生命力,他就会痛苦地死命哀嚎。
百里君集为了解除爱子身上的禁咒,遍访高人,却无一人能解。
直到有一年,百里坞堡里突然出现一个癫长门,这个长门衣着邋遢,满身臭气,头发已经肮脏成一绺一绺的。
百里坞堡明岗三十八,暗哨七十六,巡逻兵士四百八十三,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癫长门是如何进入到坞堡内。
癫长门似乎是在瞎晃荡,先是到厨房里抓了点菜肴糕点,吃的衣服前襟上汁水淋漓,待得家丁们要上前拿他,他快跑到院门,一转身就不见踪迹。
下一刻,就又出现在女眷的闺房,往脸上摸摸胭脂,试试唇彩,戴戴首饰,吓得女眷们张皇失措,待得抓他的人赶到,他却又不知去了哪里。
众人正彷徨无奈之际,只听得下人说道,这疯长门似乎往少主休息的雅舍跑去了。
家丁们心下一惊,百里长生身体孱弱,平日里就是吹吹冷风,都要上吐下泻半个月,如果被这癫长门冲撞了该怎么办,赶忙往百里长生住所奔去。
听闻此事,日理万机的百里君集不敢耽搁,也赶了过去。
当他到达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副十分吊诡的画面。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癫长门左手掐诀,右手幻化出一道柔和的光芒,将沉疴难起的百里长生笼罩其中。
开始时,百里长生痛苦地哀嚎,待得这道光芒将其笼罩,其哀嚎的声音竟然越来越小,呼吸渐渐平稳顺畅,面容安逸。
百里君集心道:得道高人来搭救我的孩子了,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身边的家丁不明就里,见到癫长门正在对百里少主做些什么,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冲上去。
百里君集连忙喝止,命众人在屋外静静等待,他自己一个人留在屋中。
癫长门右手轻抬,百里长生慢慢从床上飞了起来,慢慢移动到癫长门面前。
癫长门左闻闻,右嗅嗅,又掐着手指若有所思的演算了片刻,喃喃道:“怪不得你被人盯上了,原来是法王之卵啊。”
说罢,他用脏乎乎的右手轻轻的抚摸百里长生的额头,声音温柔地说道:“莫惊莫慌,莫慌莫惊,三山五岳,四海八荒,神将阴兵,听我号令!起!”言毕,他食指点在百里产生的额头处,往上一提,一道暗黑的气体随着他的动作从百里长生的额头处涌出。
随着这道黑气的涌出,百里长生呼吸的越发顺畅和平静。
待得癫长门施法已毕,百里君集感激地走到旁边,说道:“多谢大师相救,我儿是否已然无碍?”
癫长门却像完全没有听到百里君集这句话一般,他抽动着鼻翼,说道:“鸡!我要吃鸡!”
百里君集赶紧对门外喊道:“快给大师上鸡!”
不多时,两只香喷喷冒着热气的卤鸡已经放在癫长门面前,癫长门也不看百里君集,席地而坐,脏乎乎的大手抓起卤鸡就啃,不多时,风卷残云一般就将两只卤鸡吃的干干净净,连骨头都嚼碎了吞下去。
百里君集看的目瞪口呆,正待说话,却听癫长门接着说:“鸡!”
百里君集赶忙又让下人上鸡,如此往复,癫长门竟然吃了十只!连骨头都没有剩下!
癫长门吃饱之后,又仰着脖子喊道:“酒!”
百里君集无奈,这回他也不费事了,直接让下人搬来十坛上好的老酒,癫长门来者不拒,咕咚咕咚全部喝完。
癫长门吃饱喝足之后,打着饱隔,拍拍屁股就要往外走。
百里君集赶忙抓住他的胳膊,焦急说道:“大师,我儿是否已然无碍?”
癫长门满嘴酒气的打了个嗝,搓了搓胸口的污泥,回头看了眼正沉沉睡去的百里长生,嘟嘟囔囔地说道:“禁咒...解不掉...暂时压制了...”。
百里君集道:“大师,如何才能解掉我儿身上的禁咒?”
癫长门笑了笑:“禁咒被我压制,下咒的...会过来...方圆三里之内,到时候,这个会亮,它会带你过去。”
说罢,癫长门从怀中取出一团烂泥,捏成小人形状,右手一张,一股黑气被注入到泥人之中,然后把这个泥人丢给百里君集。
百里君集小心翼翼的接过泥人,追问了一句:“抓到这个人该如何?”
癫长门呵呵一笑:“杀了他,禁咒就解了。”言毕也不多说,飘然离去。
百里君集望着癫长门远去的背景,再看看躺在病床上的爱子,眼中杀气弥漫。
百里坞堡,八月十五,月轮高悬。
自从癫长门走后,百里长生变得十分嗜睡,一天中倒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睡觉,却也比之前彻夜痛苦哀嚎强上很多。
百里君集命令府军加强戒备,枕戈待旦,一定要把那个伤害自己孩儿的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是夜三更时分,癫长门赠与的泥人突然发亮,然后悬浮起来,缓缓向外飘去。
百里君集招呼一声,府军家丁操持着兵刃跟着这个漂浮的泥人向后山合围而去。
自从得知下禁咒之人还会再来,百里君集暗令家兵及能人异士守卫在坞堡四周,只待此人入网。
泥人越飞越快,百里君集心知离这让自己孩儿遭受苦楚之人越来越近,不住的扬鞭策马,胯下名驹被抽打地吐起白沫。
突然,泥人像是发现了什么,“嗖”的一声,快速朝前方树林深处飞去。
“轰”的一声,林中发出巨响。
百里君集知道仇人就在眼前,从马上一个飞身,提着长枪冲进树林。
府兵不敢让家主一人涉险,也赶忙冲了进去。
不多时,他们面前就出现一个三尺深的大坑,那个发光的泥人碎裂成几块散落在坑底,旁边还有一滩冒着热气的鲜血。
“诛杀此贼者,赏千金,入宗籍,死葬太庙!”百里君集大声道,府兵响应一声,分成四队向着密林深处搜索而去。
一个月后,韩孙云州,离城,百里府。
百里流云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很浓烈的草药气味。那是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不是寻常的草药,而是混合着动物尸体的臭味,带着腐烂黑暗气息的味道。
他循着味道在自家院落里寻找,不多时,竟然走到库房的位置。
气味越来越浓烈,就是从库房之中传出来的。
百里家的库房中有一个密室,是百里德光专门修建,接见特殊客人的地方。
气味会不会是从密室里传出来的?
百里流云狐疑着,推开库房的大门,里面满当当的堆着各种杂物。
百里流云走到灯柱旁,左手握住灯座底盘,向左边转动三圈,向右边转动一圈,库房地面突然向下陷,露出青石台阶,延伸到幽暗的地下。
百里德光取下火把,走进了这团黑暗里。
不多时,他的前面就出现亮光,一间硕大的石室出现他的眼前。
石室之内,有一个半人。
一个人是他的父亲,身材臃肿的百里德光。
那半个人是真的只有半个人,他泡在一个透明的水缸中,腥臭的草药味就是从这个水缸里飘散出来的。他下半身似乎被人生生撕裂,肠子散落开,在药水里静静飘荡,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偏偏这个人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痛苦神情,他容貌甚伟,脸上带着点超然物外的神情,白面无须,眼神祥和。
见到百里流云走进密室,这个半身人居然双手一拨水,从药缸里浮起,双臂搭在缸沿上,露出湿漉漉的脑袋,盯着百里流云看。
“德光兄,这就是令郎吧。”半身人静静说道。
百里流云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但是百里家多年的调教,让他能够处变不惊,既然半身人跟自己父亲说话,虽不知半身人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但是却能保证目前对自己是没有危害的。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百里德光身边,对着半身人作揖为礼。
百里德光冷冷道:“都已经成这幅德行了,居然还能说话。”
半身人哈哈一笑,说道:“我本就是个死人,借助神力复活,虽失去半身,于我却无甚痛苦,不过需要时间修复这身皮囊而已。”
百里流云刚才离得比较远,现在离水缸近了,能看到半身人的伤口处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惊叹之余,对半身人不禁又多了几分忌惮。
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不死的人么?
百里德光呵呵一笑,坐了下来,说道:“如果不是你能够自行恢复,你觉得本君会花大价钱把你从山里刨出来,放到药缸里养着么?照你这复原的速度,如果丢你在土里,估计一年后才能破土而出吧。”
半身人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也笑了,说道:“是啊,如果不是你这种特殊的药水,我是需要一年后才能够完全复原。”
百里德光神色一冷,说道:“说罢,你为什么要加害我家少主?”
半身人突然像听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他哈哈大笑着说道:“你家少主?你真有这么忠心,还会把我放到药缸里养伤?”
百里德光正色道:“本君是为了查到你背后的元凶首恶,才留你一条狗命,还不从实招来!”
半身人呵呵笑了,他眼神锐利,英俊的面庞上满是邪恶的神色:“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咱们不妨开门见山。”
百里德光前倾着身子,冷冷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加害百里长生?”
半身人英俊的脸上带着惋惜,“他叫百里长生啊,可惜,可惜,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长生了。”
“你到底是谁?究竟受何人指示?”百里德光按耐不住,一声断喝。
半身人神色变冷,静静说道:“我乃麻衣长门转世法宗——白水寒,百里长生乃是我的法王之卵!”
百里德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略一沉吟,心里默算百里长生的生辰八字,发现确实如白水寒所说,百里长生确实是阴年阴月阴时所生,不由的倒吸一口冷气。他低声道:“你们麻衣长门要把我百里家的少主当成法王之卵!”
白水寒盯着百里德光,一字一顿说道:“百里长生自出生之后一直体弱多病,阳寿本超不过十岁。百里君集借助秘法,献祭了十六个童男童女,百里长生才能活到今日。可如此逆天改命,是有轮回报应的,我就是他的劫数,他命当如此!”
百里德光说道:“那又如何,你不是被人打成如此模样,却又谈什么法王之卵,我劝你还是另找他人,不要动百里家少主的主意。”
白水寒看看自己的身体,笑了笑:“你说这个呀,是我贪快,走了捷径,上师惩罚于我,若非上师,谁又能以一泥人破我法身。”
百里德光目光如炬:“捷径?你还有别的方法得到百里长生?”
白水寒想起当年梁赵旧事,冷冷盯着百里德光,静静说道:“我帮你除掉百里君集!你来当百里家的家主。做为交换,事成之后,百里长生归我,任我处置,百里家不得追究!”
百里德光眼神闪烁,大喝道:“莫要胡言乱语,百里长生乃是我家少主,按辈分还要喊我声叔叔,我对百里君集一向忠心耿耿,百里家的孩子怎么可能给你去做法王之卵。”
白水寒眼神不变,静静说道:“我统一梁赵之后,百里家可代销我长门赎罪券。”
百里德光突然不说话了。赎罪券是梁赵麻衣长门特有的一种献祭方式,梁赵民众通过购买赎罪券来减免自己内心的罪恶,每年购买赎罪券的金钱占到市民年收入的三分之一,是非常大的一笔财富。
“服务金每年百分之九。”百里德光冷冷开价。
“百分之七,不能再多了。”白水寒静静答道。
“我百里家要为赎罪券的独家销售。”百里德光说道。
“可以。”白水寒答道。
“成交!”百里德光朝着自己右手掌吐了一口吐沫伸向白水寒,白水寒厌恶地看着百里德光伸出来的手,无奈地也朝着自己右手掌吐了一口吐沫,然后和百里德光的手重重握在一起。
就这样,百里德光出卖了百里君集,出卖了百里长生。
“真不知道为什么成交要用这么恶心的方式。”白水寒甩了甩自己的右手,说道:“可以换一缸药水么,你知道,我要整个浸到药水里的。”
百里德光笑了笑,说道:“好啊,我已经按你的要求配置药水,你需要多长时间恢复?”
白水寒看了看自己在水里漂浮的肠子,说道:“两个月。”
然后他说:“要打倒百里君集,就要让楚申在煜唐战败,剪除武侯申驰英!”
百里德光淡淡道:“罗网已经布就,只待申驰英自己撞进来。”
白水寒又道:“你还需要煜唐皇帝的支持来牵制楚申,唐傩恐怕没那么好糊弄,还有那个中成喆。”
百里德光笑了笑,说道:“中成喆已经与我有密约,剪除武侯之后,煜唐粮食买卖由我百里德光接手。”
白水寒沉沉道:“煜唐牌总李嗣业跟百里君集过从甚密,楚申之胜,大半因为此人,对于他你要作何处置?”
百里德光面无表情道:“很快李嗣业的全部产业都会陷入亏损,他的儿子会在钱庄把李家最后的家底都输进去。恰在此时,唐傩的老丈人,鸿胪寺卿裴俊李嗣业会卷入刺杀武侯的叛乱,李嗣业将受到牵连,唐傩为表示对武侯的忠心,将处斩二人,然后,经由我出面向武侯求情,裴俊将死,而李嗣业侥幸得生,此后,煜唐牌总将拜倒在我百里德光门下。”
白水寒道:“李嗣业为武侯得胜立下汗马功劳,若其有事,百里君集必会为之求情,哪还轮得到你呢?”
百里德光笑了笑,说道:“若是李嗣业为裴俊提供刺杀武侯所用的毒药呢?百里君集视武侯为天下一统的希望,有人要谋害他的希望,你觉得他会不会求情?”
白水寒道:“可是你又怎么能说服武侯饶李嗣业不死?”
百里德光道:“我会当着武侯的面喝下毒药,当场毒发身亡,接着在二日之后恢复如初,并且告诉武侯,李嗣业是为了试探裴俊的意图,将叛贼抓出来而用的此计。李嗣业为防万一,将此事告知与我,嘱咐我在万般危急之时,将此事和盘托出。”
白水寒笑了笑道:“妙,这样一来,裴俊身首异处,李嗣业有惊无险,煜唐君臣震恐,真乃一石三鸟之计。百里君集见死不救,李嗣业便死了对其效忠之心,从此为你所用。”顿了顿,他又道:“不知百里先生对煜唐太子唐显作何评价。”
百里德光道:“唐显非是本君钟意的煜皇人选。”
白水寒奇道:“哦?为何?”
百里德光笑了笑,说:“唐显侠肝义胆,性情刚直,非孱弱之君,而且他有没有本君的帮助,都可承帝位,如此他便不会重视我百里家。本君要选的,是只有依靠我百里家,才能够成事的皇子。”
白水寒道:“不知是哪位皇子?”
百里德光道:“我是商人,低买高卖,算的是得失利害。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这种商人。只有当他低到尘埃里,朝不保夕,命悬一线的时候,才是价格最低的时候。那个时候本君拉他一把,他才会感恩,才会明白百里家的力量有多重要。”
言毕,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百里流云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谛报,谛报上面写着唐傲字样。
刺耳的笑声回荡在地底密室,说不出的阴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