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木身边长到十岁,我就到了该去省城读书的年纪。就像是我在父母身边长到六岁,就到了该去爷爷家住一样。
六月中旬的江南,下着一场接一场不管不顾的雨。我挂在大铁门的把手上荡着,剪断屋檐上垂下来的雨线。
“你们以为我是你们保姆啊,拿钱打发的?要接走赶紧接走。”老木把我爹轰了出来,这个远道而来的父亲就和我一样站在雨里。手里几张纸币,皱巴巴地捏着,看了我一眼,然后局促地塞到他左胸膛的内兜里。
“走吧……”我爹头也不回走在前面。
“老木,那我走了哦。”我趴在他的雕花玻璃上,听到老木把他那一台牡丹牌黑白电视调得呲呲作响。
“怎么跟你爷爷说话的?”伴随着我爹的呵责,我被正式从老木的故事里拎了出来。
在省城念书的午后,从被迫趴着假寐开始,到看着他们一拥而出结束。偶尔也下雨,两筒秋风在脚底踩得稀巴烂,然后我依旧爬上一家四口的晚饭桌上吃饭。
老木慢慢就老成了故事本身,像他时常捎来的小鱼干那样被人遗忘在壁橱角落里。老木的家慢慢变成了一个地址,汇款单上签字先是我爹,而后是已经是初中毕业的我。想起当年刚来填单子的时候,总觉得“爷”字难写,于是总写“老木”,老木于是变成了“老木”两个字。后来我发现“爹”更难写,于是,我恭恭敬敬在收款人一栏,附上“爷爷”两个字。
老木的小鱼干是伴着一个黄昏赶来的。那时候他穿着一件过膝翻领的军棉袄,棉絮从磨破的袖口钻出来,鱼干则从那锃亮的一排纽扣里边掏出来。那天我开门的时候,被一阵卷席而来的寒风抖得直哆嗦,而老木站在门框里,靠这件大衣将眼前的人和印象中的老木填满。家里人都不在,我只好去沏茶。
“不用沏茶,阿木给你带了鱼干来了……”
“呃……爷爷,其实我家还有很多呢,市场里什么都买得到。”
“阿木记得你爱吃鱼的呀?”他抖了抖军棉袄,拽拽袖子又理理褶子,好似很局促地搓着一双黑边的老棉鞋。
“钓不到所以喜欢吃吧!”我笑道。
老木终于僵在那里,拿手抓起一把捧着给我看:“现在也还是钓不到鱼,你看……你看,这些都没有勾眼。可以吃……”
我并不知道当时的老木想要证明什么,亦或是想要规劝什么。“爷爷,您还不懂吗?我们不喜欢吃鱼干。”那两枚闪烁的火苗,终于在他眼中黯淡了下去。老木不等我爹妈回来,留下一包鱼干和一句话走了。他说,“好歹留着吧,阿木也心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