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去世的第一个十年中,我从不提父亲这两个字,不写任何关于回忆父亲的文章,就像一个伤口,我把它紧紧包扎起来,欺骗自己,仿佛这样,我就可以逃避父亲已经去世这个现实。
父亲去世的第二个十年中,我开始接受这个现实,在每一个特殊的日子,都饱醮泪水写下关于父亲的文字。
父亲去世的第三个十年,我终于释怀,试着放下那些伤痛,去珍惜正在拥有的亲情——比如我的公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把他当成了我真正意义上的父亲。
我和爱人结婚那年,公公刚刚四十出头。听婆婆说,他是在我们结婚前一个星期回来的,婚宴一结束,他就又马上返回了打工的地方。
结婚后很多年,我都对他没什么感觉,因为他常年在外打工,一年365天,他顶多春节时在家呆十来天——腊月二十八九才回来,过不了元宵节就又走了。
公公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我想,这四个孩子一定让他们这个往上追溯三代单传的家族兴奋不已——但兴奋是别人的,重负是公公的。四个孩子的衣食住学等花销,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真不是个小数目。公公楞是靠自己的长年打工,供出了四个大学生。
听婆婆说,公公特别“仔细”,从不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就连春节回家,也舍不得给孩子们买些零食——他总说外面的东西太贵了。但是,我们结婚时,他却执意为我们盖了一座二层小楼,而且是内楼梯。这在十六年前的农村是极少的。
结婚两年后的那个夏日,女儿出生了。公公照例是在酒宴的前几天回来的,但这次,他却逛遍了打工地的商场,买回了柔软的小毯和漂亮的小衣服。我想,他那粗糙的手抚摸过一件又一件童装的时候,一定在心里无数次地想像自己小孙女的模样吧,在苦累的打工间隙,他的嘴角一定是含笑的吧!
春节到了,公公回来了。这次,一向节俭的公公居然带回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会闪光的遥控汽车,很大很大的电子琴,带上百张卡片的早教机。一家人瞠目结舌,不知道这一大堆大型玩具,哪个适合六个月的女儿玩。
我暗自想:这一大堆东西,最少也得好几百吧?公公要做几天工,才能挣出这几百块钱呢?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特别感动,特别温暖。
后来,儿子出生了。我有一次偶然和婆婆谈到县城招聘教师,说如果我考上了,儿子就能在县城接受教育了。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因为我知道爱人并不支持。
几天之后,远在北京打工的公公居然给我打来了电话,苦口婆心的劝我参加考试。我有点担心地说:“到了县城也没有房子,怎么生活呢?”公公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只要你去了县城,自然就会想办法买房子。”
有了公公的支持,我终于鼓起勇气参加了招教考试。新学期开始之前,我接到通知,我通过了考试,要马上去县城参加新教师培训。
我一边听培训讲座,心里一边犯愁:后天就正式开学了,我住在哪儿呢?一天时间我能租到房子吗?忽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告诉我她爱人和我公公是远房亲戚,我公公从北京打电话拜托她帮我找房子。她已经找妥了地方,谈好了价钱,只等我下课去看一眼,满意了就可以交定金往里搬东西了。
我不知道远在北京的公公是怎样一个熟人一个熟人地请求,才帮我找到了房子的,但是,开学前一天,我和女儿终于在县城有了栖息之地。
如今,公公已年近六十。外面的活计不好寻,他便在老家给别人盖房子,婆婆在这儿帮我接送儿子。他从不说什么,倒是婆婆经常念叨:“没人给你爸做饭。他干一晌活儿,有时就买个干火烧吃吃。天热了,你爸衣服得一天一洗,他干活儿回来也没人给他洗衣服。”每次听婆婆这么说,我都特别不好意思,觉得是我霸占了婆婆,使公公享受不到他应有的权利。
前一段,他不小心崴了脚,婆婆回老家服侍他。我回去看他,他不好意思地说:“这几天你先吃点苦。等过几天我的脚好一些了,就让你妈回去。”一句话说得我羞愧不已。我多次央他到我家去养伤,他都推辞不去。他要强了一辈子,总不肯拖累儿女。
昨天父亲节,我和爱人逛了好几家服装店,才给他选了一件上衣。今天婆婆从老家回来对我说:“你爸可高兴了,昨天父亲节,你给他买了衣服,老三从上海给他邮来了一箱核桃,闺女和女婿从郑州打电话祝他节日快乐,他可高兴啦!”
我心里却酸酸的。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是多么伟大啊!他可以把一生都献给自己的儿女!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又是多么容易满足啊!一件衣服,一点食物,几句话语,就可以让他开心不已!
哦,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