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职业是小说家》

莫非村上也终于到了不得不谈谈自己小说生涯的年纪?从他开始写小说算起,三十五年过去了。一个作家要谈论创作本身是很需要勇气的,没有足够的作品积累显得单薄,写够了又被指责好为人师。毛姆用讽刺来化解讽刺,博尔赫斯动不动带你进迷宫一顿碾压,海明威抡起拳头谁都怕,卡佛多喝几口酒就行,村上呢?这个始终谦卑站在作品背后不远,默默在纸上做长跑的爵士爱好者、原酒吧小老板、极少公开发声的村上,会如何讲述创作这件事?

村上很多作品里,都有股挥之不去的“疏离感”:刻画的人物大都游离在社会边缘,一副世上即使无人可依靠也能自顾自活下去的样子,总是未曾深深爱过也未曾被爱过,即使会在雨夜里和别人紧紧相拥,也会对温暖产生这样那样不够真实的感觉。朋友没有多少,爱人若隐若现,其他的人际关系可有可无。你偶尔能察觉到深情在雾中,可仔细想想,又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抓不着。柳宗元《小石潭记》中有一句写得极好:“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倏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从《挪威的森林》开始,到《且听风吟》、《海边的卡夫卡》、《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没有色彩的多崎作与他的巡礼之年》...你在某个夏天喝掉了足以填满整个游泳池的啤酒,你执拗地为了再玩一回弹子球上下求索,你在深山里光着身子感受暴雨打在睾丸上的疼痛,你在仙境中日复一日地读梦,你不断听到拧发条鸟的声音,你在游泳池拼命地憋气,你不眠不休想通过读书丰富生命,你写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如何谈笑风生却因为一桶未洗的衣服而绝望想死...村上用了大量隐喻和所谓有魔幻现实主义的场景来讲故事,似乎是在不断探索“疏离”的种种形态,并将化解“疏离感”的种种尝试融入主人公的成长之中:我们这群被浮光掠影的生活裹挟着向前的人,多想像抱紧春天的熊那样仅仅抱住某种情感。然而当你从沉浸式的阅读体验中抬起头,关上书返回日常生活,仍然很有可能会在某一时刻被突如其来的疏离感击中——有什么东西是我可以握住不放的呢?“一个人完全理解另外一个人果真是可能的嘛?也就是说,为了解某某人而旷日持久地连续付出实实在在的努力,其结果能让我们在何种程度上触及对方的本质呢?”

村上像“世上有人会花上一年时间,拿着长镊子在玻璃瓶里制作精密的船舶模型”一样写小说,每天写上十页,写完晾一晾,修改两三遍,听听妻子意见,再修修补补。从最开始只用第一人称写,到后来轮流使用“我”和“在下”,接着插入更多第三者的叙述或者书信独白,然后正式导入第三人称的声音,终于完成了个人视点的改变。这样的转变很了不起。在对待作品方面,他是绝对的竭尽全力——现在的我只能写到这样了,再多一个标点符号也不能改罢——为了赚钱挤稿子的名家多了去呀。就这一点而言,卡佛的信念与村上惊人一致,他说“我们能够带进坟墓去的,归根结底,也只有已经尽心尽责的满足感,以及拼尽全力的证据……就倾注你全部的能力与才华去写东西。不要辩解,不要为自己开脱。不要发牢骚。不要找借口。”

雷蒙德·卡佛是对村上影响很深的作家。他“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去写普通的事物,并赋予这些普通的事物,以广阔而惊人的力量,这是可以做到的。写一句表面上看起来无伤大雅的寒暄,并随之传递给读者冷彻骨髓的寒意,这是可以做到的。”对于没有经历过战争或者革命的作家来说,他们由此得到了鼓励--即使自己是半路出家,也不妨写写没有任何东西可写的事--就当记录平淡生活里的刺好了。这恐怕也就是村上写《且听风吟》的心情。对了,村上翻译了卡佛的几乎所有作品,说起来,村上写《当我谈跑步时我都在谈些什么》倒有点像《当我们在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致敬的意思嘞。

两人不仅在写作理念上惊人相似,在抒情上也都时常透露出惊人的冷漠,同时在冷漠之外留下些细碎的小确幸。卡佛可以用“我冷漠地磕碎一只漂亮的来亨鸡的蛋..我们确实已把彼此看轻“来宣判感情的彻底消失,也可以在最后一首诗里温暖地念“尽管这样/你得没得到/一生中想得到的?我得到了/你要的又是什么?称自己为爱人,和感到/被这个世界爱过”。村上呢?”说到底,我们仅仅实在单位这个舞台上扮演各自的角色,一旦走下舞台,抹去舞台上相互给予对方的临时形象,我们便不过是不安稳不中用的普通肉团儿,不过是具有一副和骨骼和消化系统和心脏和大脑和生殖器的半热不冷的肉团儿。“把所有情感都剥离开来的他是冷冰冰的吗?我记得他养了好几只猫,母猫生宝宝的时候,他会握着母猫柔软的小爪子,直到孩子全部出生。

再提几点挺有意思的:

村上从不记录素材,不像欧阳修驴背上还要带个小本本怕灵感丢失。“我喜欢这种记忆的自然淘汰。真正重要的事情一旦放进脑海里,是不可能那么轻易就遗忘的。”

他标志性风格的废话还是不少,比如:“反正..(至于为什么要结婚,说来话长,姑且略去不提),又讨厌进公司就职(至于为什么讨厌就职,这也说来话长,姑且略去不提)...”

他对文学奖和读者的看法值得深思。关于文学奖:“最重要的是好的读者。不管是什么样的文学奖、勋章或者善意的书评,都比不上掏腰包买我的书的读者更有实质意义。”对读者的了解:“除了男女比例大约各占一半、女读者中美貌的居多(这并非谎言)之外,看不出其他共同的特征...”

为什么不说男读者中美貌者居多呢?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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