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晓静故事
看到一则新闻,疫情一线医生在自己的防护服后面写着:“合肥第四十五中陈彦然,认真写作业!”
照片一出来,观者纷纷站队。有网友说,这就是最好的教育;也有网友说,全国人民都在看,孩子太有压力了。
在我看来,既是医生也是母亲的周国红,用这样的方式对女儿隔空喊话。周医生在对女儿说:我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工作,也请你在自己的岗位上好好学习;周医生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孩子,你放心我很好,你也要好好的。
这让我想起老舍先生在《我的母亲》一文中写道的: “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同样让我想起这句话的,还有《生命册》中虫嫂的故事。
《生命册》是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是作家李佩甫“平原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李佩甫习惯以乡土为题材,以中原文化为大背景为读者讲述破败的人生和残存的信念。
《生命册》讲述的是孤儿吴志鹏从农村走入城市的故事。吴志鹏是喝无梁村乡亲们的百家奶、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乡亲们将唯一一个上大学的机会推荐给了吴志鹏,并供养他直到大学毕业。
故事在城市和乡村两条线中穿梭,固守在农村的老姑夫等人与在城市间穿梭的吴志鹏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这样的冲突之间,每一个人物形象都更加地生动有活力。
虫嫂作为乡村这条线中一位颇有代表性的人物,作者李佩甫用一个章节的长度叙写了虫嫂婚后的人生。她是无梁人眼中的外乡人、是在衣服上缝满口袋的小个子女人、是三个孩子都不肯喊娘的母亲、是名声坏到极点的老拐媳妇。
虫嫂是嫁到无梁来的外姓人。新婚第一天,乡亲们就看到了一个很能干的虫嫂。然而,这样的好印象只保留了短短的一天,很快, 这个新嫁来的媳妇就成为了无梁的虫嫂。
因为,无梁人发现虫嫂的手脚不干净。
在无梁,“虫儿”是小的意思,也就是低贱的意思。
吴志鹏说:在我少年时期的记忆里,虫嫂是很袖珍的。
老拐之所以叫老拐是因为瘸着一条腿。
老拐和虫嫂结婚喝“交杯酒”的时候,老拐的腰弯成一弓形,虫嫂踮着脚尖,高扬着下巴。两个人喝“交杯酒”的样子,像是一只老狼抱着一只小羊。
村里人都说,老拐牵着虫嫂走出来的时候,就像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孩子。
无梁人对新嫁娘虫嫂是友善的。乡里人祖祖辈辈的朴实是生长在骨子里的,新郎老拐和虫嫂外在的不完美更让乡亲们从心底里涌出了一份对虫嫂无来由的包容。
这样的友善和包容在无梁人第二天早上看到虫嫂背着一个大草捆来大队过磅的时候,达到了极限。所以,大家包容了虫嫂在过磅时一只脚悄悄踩磅秤的小动作。
踩在磅秤上的一只脚,让吴志鹏记忆里袖珍的虫嫂变得不真实起来。少年吴志鹏看到的,只是虫嫂袖珍的假相。虫嫂同决定嫁入白家的仙草一样,从嫁人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成为大女人的准备。仙草为和白嘉轩平安地生活在一起,新婚之夜腰上系六个桃木棒槌打鬼;虫嫂则用自己瘦弱肩膀扛起一个破败的家。
然而,老拐和虫嫂新婚回门后不久,有闲话从虫嫂娘家传来:老拐带去丈母娘家的点心是假的。两封点心匣子是空的,是在代销点花五分钱买的,每个匣子里装了两穗煮熟的嫩玉米。
传话人还说:虫嫂的娘当时就哭了。说咋能穷成这样,真把闺女害了。
无梁乡的人耳边听着闲话,嘴里就开始数落虫嫂。大家说虫嫂假气,说匣子里的玉米肯定是虫嫂在哪家乡亲地里偷来的。因为,老拐家是穷得连玉米都种不起的。
无梁人的穷只能自己说,外人是不能说的。既然,虫嫂嫁给了老拐,那不能说老拐的话就全说给虫嫂吧。
我为新婚的虫嫂委屈,为虫嫂不平。可是,我很快发现,虫嫂对这个低贱的称呼是不在乎的。老拐媳妇是个非常简单的人,她想到的只是如何填饱老拐和即将出世孩子们的肚子,至于称呼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情,虫嫂从未想过去在乎、也没有时间去在乎。
虫嫂说:娃饿了。
在无梁乡场里石磙上罚站时,虫嫂的说:孩子馋了。
虫嫂一口气给老拐生了三个孩子,她给孩子们起名大国、二国、三国(老三是女孩,叫国花)。
生下大国的第三天,虫嫂在头上勒一块方巾就开始下地干活。她在自己的衣服上缝满口袋,在生产队打场的时候,偷偷往袖筒里、鞋窠里、孩子的肚兜里装芝麻和黄豆。虫嫂一点一点地积累着自己小家庭的粮食,依然是杯水车薪。
在各家轮流吃饭的吴志鹏说:每次轮到老拐家,我都会饿上一天。因为老拐家的饭食实在是太差了。他家细粮少,红薯多。我估摸着他家的红薯有一半都是偷来的。他家五口人,老拐身有残疾,是个吃货。三个孩子也都是吃货,只有虫嫂这么一个半劳力。
虫嫂,只能算是半劳力,她却努力让自己成为两个整劳力。完成不了的部分,虫嫂靠偷来补充。不去偷,又能怎么办呢?虫嫂也想躺在床上养身体,但是身边刚刚出生的儿子和老拐婚前欠下的一屁股债,让虫嫂没有停下来的资本。
夜晚是虫嫂的节日。老拐家里的吃食大部分是虫嫂伴着夜幕从无边的田野里取回来的。起初,因为虫嫂只偷生产队的,从不偷乡亲们个人的,所以,虫嫂没有激起多大的民愤。然而,因为偷粮,虫嫂的防线被突破了,没有了防线的虫嫂也就没有了禁忌。
虫嫂为自己被突破了的防线大哭了一场,回到家里,她依然得忙活着张罗一家人的吃食。
虫嫂的防线是虫嫂的“裤腰带”。
残疾的丈夫、待哺的孩子、女人的名节。三样都是虫嫂最在乎的,当他们之间发生冲突,一定要舍弃一样的时候,虫嫂流着眼泪放弃了自己。
热播电视剧《你是我的亲人》中,刘蓓饰演的母亲毕梦平为了寻找自己的亲生儿子,与丈夫失和、耽误工作、面对种种误解,始终不曾放弃。
美国当代著名作家芭芭拉·金索尔夫说母性的力量胜过自然界的法则。尽管,对虫嫂的选择难以苟同,却也能够深深理解虫嫂的哀伤与无奈。
虫嫂家的三个“国”,每次放学回家,身上都带着伤。
父亲体弱,母亲被乡亲们唾弃。孩子们有样学样,无梁其他的孩子看着自家大人对待虫嫂的态度,学会了自己对待“三个国”的态度。
十来岁的大国对母亲的行为反抗的最强烈,他先是离家出走,再是去县里读书。大国要远离他的家、远离他的母亲。
大国:谁让你来了?!
虫嫂: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大国:走。赶紧走。以后你别来了。你在村里丢人还嫌不够?又跑学校里来嚷嚷?你来干啥?你是想让我死呢?!
虫嫂偷了一辈子,把三个孩子拉扯大,送入学校。
大儿子考上县城中学的那一年,虫嫂对三个孩子发誓说再也不干丢人的事了,再也不会让人戳脊梁骨了。老拐腿疾恶化发展成骨癌,虫嫂卖血换钱给老拐买药也再没偷过。
女儿三花考进县城中学后,虫嫂跟着三花一起去了县城。在虫嫂眼中,她的三花最漂亮,虫嫂要守着自己的这朵花,于是,虫嫂在县城收起了破烂儿。
无梁人说,街口邮电所里的人都认识虫嫂,大家都说:就是这小个女人,收破烂的,养了仨大学生。
虫嫂因自己的行为让三个孩子受乡人指点暗自伤心,尽管虫嫂极力弥补,三个孩子依然无法原谅自己的母亲。大国毕业之后拒绝与母亲相见,成婚后的二国和三花需要虫嫂帮忙看孩子轮流接虫嫂去家里住。没多久,却因为大月小月的问题起了争执,虫嫂被二国和三花推来推去,谁也不肯多收留老母亲一天。
最终,虫嫂一个人在无梁的老屋里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偷了一辈子的虫嫂,养出了三个大学生,母凭子贵,终于可以衣锦还乡。但是,没有人能够理解虫嫂在漫长的岁月里付出了什么。无梁人不理解,老拐不理解,三个国更不理解。
老拐,我疼啊
虫嫂嫁到老拐家之后,从未有过任何的抱怨,她甚至没有在老拐的面前掉过一滴眼泪。老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虫嫂带回家里的各种吃食,自我安慰着把它们看作是虫嫂自娘家拿来的。直到,虫嫂的无防守行为激怒了无梁的女人,老拐也不由分说地在已是遍体鳞伤的虫嫂身上扎下一刀又补上一刀。
老拐难道早没有察觉吗?
在我看来,老拐是知道的,只是,老拐不想阻止。能够吃上饭比什么都重要,偷点粮食有什么了不得的,只要不是给我老拐家丢人,爱偷多少就偷多少。
然而,虫嫂被众人指责了,这指责殃及了老拐,殃及了三个孩子。最主要是殃及了老拐,老拐作为男人的脸面让这个女人给丢尽了。这是不容原谅的。
老拐:离。我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要这样的女人!
虫嫂:我要走了,娃咋办?
老拐:要滚就带着娃一块走。我可养不了……
虫嫂:人家都说,买起猪打起圈,娶起媳妇管起饭。你管过么?
虫嫂只对自己的丈夫老拐只喊过这一次疼。这声疼,喊的是身上的疼,也是心里的疼。
虫嫂辛劳半生,用尽全力把三个孩子培养成才,临死前身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在身边。更可恨的是,听说虫嫂留下的扇子里有个存了三万块钱的存折,大国、二国、国花纷纷赶回无梁,争着要行孝。
虫嫂孤独终老的悲剧在于,虫嫂把身为女性的众多角色都抛弃掉了,只留下了母亲这一角色,残疾丈夫老拐也被虫嫂看作为一个孩子。虫嫂尽力做好四个孩子的母亲,她把让孩子们吃饱穿暖看做最重要的事情。
虫嫂从没有一天忘记过自己是一位母亲,却忘记了自己也是妻子、也是女人。
她把老拐的责任不由分说地揽在自己身上,给了孩子们一个温饱的童年,却没有时间给孩子们一个温暖的怀抱。
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彼得·汉德克在他的主题演讲中讲了两个故事片段。
第二个故事是这样的:“我们本地的一个农庄,有一个精神发育迟缓的女孩做着挤奶的工作。在那个年代,人们叫她‘傻子’。”汉德克说,母亲讲述的片段中,她后来被农庄主侮辱,生下了一个男孩,但孩子生下后就一直是农庄主的妻子在养育,并被强制和生母保持距离。
直到有一天,这个男孩在有倒刺铁丝网旁边玩,被卡住了。“男孩呼救后,是那个‘傻子’女孩、就是他的生母跑来解救了他。在他以为的母亲(即养母)赶来后,小男孩问:‘妈妈,为什么这傻女人的手这样柔软?’”
虫嫂用自己的一双手为孩子撑起了广阔的天空,她的双手不再柔软,日渐僵硬。孩子们看到了虫嫂在无梁人的“不耻”,看不到虫嫂被粮食压弯的脊背。
这样的虫嫂错了吗?
虫嫂错了,错在放弃自己成全孩子,错在只看到了今天的孩子没有看到明天的孩子。
虫嫂也没错,哪一位母亲不是把自己的孩子放在第一位的呢!孩子是起点也是终点,母亲的脚在孩子的左手右手间来回走动,却始终也无法走出孩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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