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戏文里,写出来的,是你我的人生。
(一)
萧染八岁,才华横溢,提笔成文,但唯一不足的是,他体弱多病,很少出门。萧家人心疼他,每个月府里总要请戏班子来唱个两三场,也算是给这孩子解解闷。
江南的清晨总是带着雾气,一大早,戏班就已经带着服装道具进了萧家大院,这是城里最好的戏班稳定的生意,已经一年了。
一来二去,萧家也对戏班熟起来,班主偶尔也会带着小学徒一块儿过来,既能学学戏,又能帮着打下手,萧家也同意了,只说不要去萧染的院子就好。
暮元也是同岁的年纪,她还小,只是班子里红角的小跟班。桃花一般的眼睛闪动着灵光,小嘴总是向上翘着,班主觉得她长相可爱喜人,现在精心培养着,没准儿以后也是个角儿。
暮元还什么都不懂,从小在戏班子长大,话还没说利索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偶尔哼上一段小调了。到了这个年岁,恰好也是活泼好动的时候。
白天,暮元一直在后台帮忙,看着那些艺人画上恰到好处的妆容,听着他们的唱腔,想象着他们的样子,在台子后头模仿。到了晚上,她也精神,跑到没人的地方练习,她尚在懵懂之中,却很明白,怎样才能让自己抓住以后活下去的饭碗。
唱了一场,萧染突然咳个不停,夫人连忙叫人扶回房里歇着去了,下人带着戏班子去了早就给准备好的下房去。
等到其他人都睡了,暮元也没歇着,想要跑出去练习,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萧家,她曾经也梦想过这样的大院子,她住在最漂亮的一间,整日闲来无事,只剩下绘画作诗的日子。但是现实不是这样的,她从小无父无母,只是个丫鬟的命。
八岁的小姑娘忘了班主的嘱咐,走近了萧染的小院。
院子不大,有一棵漂亮的合欢树,原本应当是成了林子的才是最佳,不过这棵枝叶繁茂,若是白天花开了,也会是香气扑鼻,倒叫人想停下来观赏。
房子在夜色里显得陈旧,周围有些矮小的竹子上落满了尘土,那个小门轻轻掩着。暮元探头张望,以为这不过是间废弃的院子,稍微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月光照在身上,像是一层雾气。暮元站定了身子,仿佛置身于舞台一般,在树下划出方寸之地,轻轻唱起来。
(二)
萧染从小很少出家门,记事起就每天在书房学习,不仅是因为家里是书香门第,也是因为他身子太弱,动不动就要请大夫过来把脉。就像是天妒英才一般,他好像没有丝毫八岁孩童应该拥有的感情,因为他从来没有感受过。
好在他每个月能听上几场戏,其实自己年纪太小,并不能听太懂是什么意思,但是好歹也是个趣儿。
这天,才听了一场,萧染就开始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身边的婢女立刻扶他回了房。
萧染喝了药,睡到了傍晚,吃了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是白天休息够了的缘故,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没有丝毫困意。
萧染从床上下来,披了一件外衣,打开窗子,看着外头的月光。他本不该这样的,但虽然是表面上的成熟,身体孱弱,心里还是有点儿小叛逆。
他看见一个穿着蓝色布衣的女孩进了这个院子,这个看起来一片死寂的地方。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他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无力,平时鲜少有人来。
合欢花到了晚上都合上了花瓣,但是借着月光还能看见点儿粉色。她就站在树下,演着今天上午刚刚看过的戏。听不清她是不是在唱着同样的戏词,只是看她的模样,觉得很欢喜。
一对白色的带着小绒毛的流苏簪子加上浅蓝色的衣裳,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也并不叫人觉得廉价。
他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欣喜和羡慕,这样小小的身躯里有这样袅娜的身段。他把耳朵都留在窗边,侧着身子,想要听清那里的声音,只是枉然。
暮元丝毫没有察觉有人渐渐走近,直到身后响起掌声的时候,暮元才知道一直有人在看着她。
“真好。”萧染没有用哪个名家大师的诗句,只是这样直白的表达。“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我来练习今天听到的曲子。”暮元有些紧张了,原来这里还住着人。微微行礼,就想要离开,她记得,班主说,这里一个下人都要比他们来的尊贵。
“别走。你再唱一曲给我听好吗?”拉住暮元的袖子,萧染第一次发出了乞求的声音。
暮元转身,没有说话,想了一会儿,开始唱了起来。萧染在一旁认真地看,目不转睛。暮元很开心,自己的第一个观众可以这样欣赏自己的表演。
一曲完,萧染整个过程都没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醉其中了。
半晌,萧染才开口问道:“我叫阿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开头的第一个字是姓,如果姓氏一样那就是一家人啊。”暮元突然想起来,以前她问别人为什么有的人的名字中第一个字是一样的,那人就这样告诉她。
暮元想着,自己的第一个观众叫阿染,她也应该有一个和他一样的字,这样才好叫他永远来听她的戏,一家人不是应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吗?
“我叫阿元。”暮元想到这里,直白地回答。
(三)
“阿元!”深夜,萧染推开了窗,对着合欢树下的她唤了一声。
两人注视着对方,没有任何话语,却是低眉偷笑起来,大概这就是深爱一个人应该有的最最原本的表现吧?
“阿染,不,少爷,您……”看着萧染渐渐走近,暮元不知道应该叫他什么才好。已经八年过去,她已经知晓萧染的身份,那是天与地的差距。
“阿元,我从不许别人这样叫我,我只让你一个人叫我阿染。”萧染的脸还是有一点儿稚气,伸出小手指,一脸坚定。
暮元看着萧染的手,轻轻搭了上去,“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念着小时候说过好多遍的歌谣,现在却真真感觉到它的重量了。
不久,暮元再没出现在萧家了,戏班也再不知去向。萧染在城西寻找,那是他曾经无数次幻想着到这个戏子聚居的地方,拉起那个人的手,带她离开。
三年过去,萧染没有订下婚事,只是学会了在戏园流连。
“班主,今日可有什么好戏?”萧染的身子也渐渐好了,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手中的折扇晃晃,白玉坠子闪着温润的光。
“少爷,您可是在找一个叫阿元的戏子?”
“恩?”萧染端起的茶杯停在了嘴边,白色的水汽从杯盖下袅袅升起,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睛看着班主。
他日思夜想,曾经在合欢树下,她那双灵动的眼睛,柔美的声音,还有那份沉重的誓言,他都想过太多遍,记忆到了最深处,成了习惯,反倒模糊了,只剩下脑海里机械般的翻滚。
“这台上的就是她。”班主说完,退了下去。
身姿婉转,像是那耳边传来的歌声一般让人沉醉,浑然一体。萧染看着,感觉这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她没变,他也没变。时间冲刷了太久,仿佛记忆都变得模糊,但是在此刻,又觉得无比清晰起来。
“阿元!”等到一曲唱完,萧染直接奔去了后台,她的脸上还带着一半的妆容,但是那双眉眼,和三年前的她有八分的相似。
“我……”阿元还没来得及反映,就被萧染抱在怀里,紧紧地,让她觉得难以呼吸。萧染的力气,把这几年因为思念缺少的呼吸都传递给了眼前的这个人。
“你回来了?”萧染小声地问她。
阿元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白净的脸,弯弯的眉毛,一双丹凤眼,眼神里都是惊喜。她承认,她对他,一见钟情了。
“我回来了。”说罢,阿元抱了上去。
(四)
几个月后,萧染和阿元举行婚礼,不是很盛大,只是最后请了一个戏子唱戏,听说她的戏一票难求,从来不唱堂会的她,听了萧染的名字,居然答应了。
“萧家真是肯出大价钱,这一场下来,普通人可是请不起。”
“你没听说吗?这柳小姐可是才从外地来城里不久,这么快就能名冠都城,也算是绝了,花多少钱不值得?”
萧染牵着阿元的手坐在台下,这个他曾经无数次幻想的场景,他想请她好好看一场戏,就像彼时他欣赏她的戏一样。
烛光把整个台子照的通明,阿元那张俊俏的脸看起来更加可人,她说,戏班在赶路的时候遇到了意外,她失去了记忆。萧染把一件件过往告诉她,那些充斥他整个生命的回忆。
他爱她,因为她为他唱戏,在合欢树下。当他把白天收的两朵绒花戴在她的头上的时候,萧染明白,她要成为他的妻。
戏马上就开始了,戏子的身段一样的好,和阿元不相上下。只是唱了一半,那人泪流满面了。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台上人突然唱出了这句,然后转身跑下了台。
萧染一下子从椅子上坐起来,冲向了后台。
“我们小姐不会再见你了。”丫鬟在轿子前拦住了萧染。
“她……是谁?”萧染的眼里只剩下惊恐的神情。
“我家小姐是潞州的柳暮元。”丫鬟头上的绒球簪子晃晃,有一丝不悦。
“阿染,”帘子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们……”暮元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三年前,潞州的柳家找到了多年前丢失的小姐,那人正是暮元。她本不愿,但是无奈,她是个风尘女子,萧染是大家少爷,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差别都无法缩短。但如果,她成了柳家的小姐,认祖归宗,他们就是门当户对。
柳家老夫人临终见了孙女一面,暮元被迫要守丧期三年。现在,她回来了,用最快的速度,因为她要弥补当初因为柳家的阻止,而没能和萧染见到的最后一面。
暮元依旧来了城里最好的戏班唱戏,她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告诉他,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差你应允,我便可嫁你为妻。
让暮元没有想到的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三年的岁月流转,他的眼前人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羞怯的阿元了。
“阿染,我要走了。”暮元伸手递给了丫鬟一个盒子。
递到萧染手上的时候,还带着暮元的温度,但是她已经渐渐远离,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萧染抱着盒子,靠在那棵合欢树下,喝得烂醉,他的眼前,浮现过去种种,萧染抬手,烈酒顺着喉咙流进肚子里,有着穿肠一般的疼。
他打开盒子,里面放的是萧染一时兴起写下的戏文,还有满纸的泪痕。
那场戏,是他不知如何构想出的,感情悲剧。末了,意犹未尽,萧染最后写了一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以为,他们永远不会变成那样。
倒真是应了这句,说不上来苦闷还是悲伤,只是萧染此后,再不听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