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乱无象

        --李傕、献帝与长安之乱

        初平四（193）年，十七岁的王粲（建安七子之一）拒绝了汉献帝册封的黄门侍郎职务，流亡荆州。在途中，王粲写下了一首著名的《七哀诗》：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1。此诗道尽了李傕郭汜攻破长安之后的惨象，仅以此诗作为“汉末西凉军”系列第二篇的序言，接续《鸱苕翩翩怖杀人》一文。

一、排排坐、分果果

       王允与吕布于初平三（192）年四月辛巳（23日）诛杀董卓到六月戊午（初一）长安城破，前后仅三十八天就丢了政权。作为董卓余党的新领袖，李傕郭汜等八校尉开始登上大汉朝堂。

       由于汉末史籍缺失严重，关于李傕郭汜等人的早期生涯几乎都没有留下什么记录。目前仅知李傕字稚然，凉州北地郡泥阳人，出身并不高。不过从现存的记录看，李傕是董卓麾下几名校尉中露脸最为频繁的一个。阳人之战后，卓惮坚猛壮，乃遣将军李傕等来求和亲2。能够被董卓作为使者派出来游说孙坚，可见董卓对李傕的能力颇有几分信任。当然孙坚没搭理董卓。董卓因此与长史刘艾商议对策。刘艾颇看不起孙坚，认为坚虽时见计，故自不如李傕、郭汜。闻在美阳亭北，将千骑步与虏合，殆死，亡失印绶，此不为能也3。在刘艾眼中孙坚连徐荣都打不过，更别提李傕郭汜这种猛将了。后来，李傕击溃朱儁、击杀徐荣、洗劫颍川陈留，果然表现出强大的军事能力。这里提到的刘艾是皇室宗亲，颇有贤名，我们在后面还会频频提到这个人物。

       郭汜又名郭多，凉州张掖郡觻得人，是马贼出身，后来才投入董卓麾下的。不过凉州军中这种低出身的武夫并不少见，因此也并不妨碍其凭借着军功一路爬到了校尉的位置。

       言归正传，再来说董卓死后的朝局。六月已未，赦天下，以李傕为扬武将军，郭汜为扬烈将军，樊稠等皆为中郎将4。六月初二，李傕郭汜等人代替董卓掌控了朝政。这里需要注意的董卓余党的官位。汉制将军，不常置。本注曰：掌征伐背叛。比公者四：第一大将军，次骠骑将军，次车骑将军，次卫将军。又有前、后、左、右将军……其余将军，置以征伐，无员职5。也就是说汉代位比三公的顶级将军只有四个，依次为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第二等的位如九卿的是前后左右四将军；再往下就是根据征伐需要临时设置的杂号将军。汉代常见的杂号将军一般是四征将军和度辽将军，曹操曾自言少年时曾梦想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6。李傕的扬武将军、郭汜的扬烈将军是杂牌中的杂牌。不过，即便是杂号，好歹也是朝廷正式封赏的将军，由此李郭二人进入朝廷高官序列。

       史书记载樊稠等人俱为中郎将，这种说法不完全对。按史籍的相关记载，有三个人没有就任中郎将。第一个就是早就当上中郎将的胡轸。城破长安后，胡轸就任司隶校尉，顶了王允同党、原太尉黄琬的缺。司隶校尉虽与中郎将同秩也是比二千石级，但司隶校尉一来可以名正言顺地控制了一支1200人的武装力量，拥有一定的兵权；二来拥有监察百官和三辅地区的监察权；三来，在朝会廷议时司隶校尉排位在中二千石的九卿之上，属于位卑权重的实权岗位。可惜，胡轸的命不好，才当了三个月的司隶校尉就因病暴亡了。此后，李傕亲自兼了司隶校尉的职位。

        第二个就是贾诩。诩为左冯翊，傕等欲以功侯之，诩曰：“此救命之计，何功之有!” 固辞不受。又以为尚书仆射，诩曰：“尚书仆射，官之师长，天下所望，诩名不素重，非所以服人也。纵诩昧于荣利，奈国朝何!”乃更拜诩尚书，典选举，多所匡济，傕等亲而惮之。会母丧去官，拜光禄大夫7。为了酬谢贾诩，李傕郭汜任命贾诩为左冯翊。左冯翊是三辅长官之一，比中郎将高一级是二千石级别的高官。贾诩此时已看出李郭二人不靠谱，为了不深陷其中，接连拒绝了李郭封侯、兼任尚书仆射的邀请，太太平平的转行去做文职。后来还借口母丧，担任了光禄大夫的闲散职位，力求从政争中解脱出来。

       第三个是校尉王方。历史关于王方的记载全部止步于围攻长安。长安城破后几次封赏名单中都没有提到王方的存在。一般认为，王方要么是死在了围城战役中，要么是战后不久就病逝了。所以王方出任中郎将的概率并不大。

         安排完同党的官位，李傕郭汜着手为董卓发丧。根据《后汉纪》的记载，在现场主持仪式的是樊稠。但或许是因为董卓身前作为多端，到了葬礼当天，老天也不给面子。史称：葬董卓于郿，并收董氏所焚尸之灰，合敛一棺而葬之。葬日，大风雨，霆震卓墓，流水入藏，漂其棺木8。同样《献帝起居注》也记载了董卓入葬时的诸多不利情况。冢户开，大风暴雨，水土流入，抒出之。棺向入，辄复风雨，水溢郭户，如此者三四。冢中水半所，稠等共下棺，天风雨益暴甚，遂闭户。户闭，大风复破其颐9。

       虽说董卓入葬的情景似乎是印证了天谴，但李傕对董卓是发自内心的尊重，除了安葬董卓之外，还为董卓建了神庙，史称又于朝廷省门外，为董卓作神坐，数以牛羊祠之10。

二、盛名难副，虚名难却

        汉献帝对董卓余党的第一轮封赏是城下之盟，当时的董卓余党对朝政也没什么概念，因而只提了二个杂号将军和一堆中郎将的要求，汉献帝与公卿们自然是满口答应。可是经过几个月熟悉了朝政之后，李傕郭汜等人发现自己的要价低了，于是急忙开出了第二张政治清单。当年九月，汉献帝答应了董卓余党的要求，于是傕又迁车骑将军，开府，领司隶校尉，假节。汜后将军，稠右将军，张济为镇东将军，并封列侯。傕、汜、稠共秉朝政。济出屯弘农11。《三国志》《资治通鉴》《后汉纪》都记载张济的官职是骠骑将军。但按汉制，骠骑将军的位次在李傕的车骑将军之上，显然不符合张济在后董卓集团排位第四的实际情况。同时，二年后的兴平元（194）年秋，太尉朱儁以日食免，复行骠骑将军事12，而此前没有免除张济骠骑将军的任何记载。因此，初平三（192）年九月张济受封的应该是《后汉书》记载的镇东将军，而非骠骑将军。

        这条记录还有一个细节。原本同为杂号将军的李傕郭汜两人，虽然一起升官了。但李傕进入了重号将军中第一梯队序列，而郭汜仅仅处在第二梯队序列，同时排名第三的樊稠也进入了第二梯队序列，与郭汜平级。这也说明李傕开始有意识地拉开了与郭汜的等级差，试图成为后董卓时代的当家人。而与李傕郭汜原本不是一脉出身的樊稠也开始积极要求自己的政治地位，因此才会有李傕郭汜樊稠三人共擅朝政的记载。而张济在瓜分朝政的斗争中没有捞到实质性的权益，只得出屯弘农开始营建自己的独立小王国了。

       就在李傕郭汜樊稠张济争夺朝政之际，另一支西凉军队又闯入了关中。初，董卓入关，说韩遂、马腾共图山东。遂、腾见天下方乱，亦欲起兵倚卓。卓死，傕、汜攻破京师，遂、腾将兵救天子。是月遂屯郿，腾屯鄠13。面对西凉最大的两个反叛头子，李傕也没有敢大意，在一番讨价返价之后，双方达成了以遂为镇西将军，遣还金城；腾为征西将军，遣屯郿14。李傕虽然以二个杂号将军稳住了韩遂马腾，但李傕毕竟不是董卓，还没足够的能力将韩马的势力完全摒除出关中，只得默认马腾屯兵董卓老巢郿的事实。

        当然以汉献帝为首的朝廷一方也没有坐以待毙，一直在试图自救。王允去世后，汉献帝立刻选了二个猛人来坐镇朝堂。代替王允出任司徒的是前将军赵谦。赵谦蜀郡成都人，累世二千石，虽比不上袁绍的四世三公，但赵谦的爷爷赵戒、弟弟赵温都是三公级别的顶级官员。汉献帝选择赵谦为政府首脑，主要是因为赵谦在担任司隶校尉时，干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史称：车师王侍子为董卓所爱，数犯法，谦收杀之。卓大怒，杀都官从事，而素敬惮谦，故不加罪。转为前将军，遣击白波贼，有功，封郫侯15。可惜这个连董卓都忌惮三分的名士仅任职三个月就因病去职，还没撑到年底就病逝了。继任的淳于嘉是个孝廉出身的书生，魄力和胆识都不能和赵谦相比。

       另一个猛人是董卓的老对头皇甫嵩。董卓进京时，皇甫嵩手握三万雄兵陈兵关中。董卓为了剪除这个危险，立刻以天子的名义征召皇甫嵩入京。董卓之入，征嵩为城门校尉。嵩长史梁衍说嵩曰：“汉室微弱，宦竖乱朝。卓既诛之，不能尽忠奉主，而废立纵意。今征将军，祸大则忧危，祸小则困辱。卓在洛阳，天子来西，以将军之众，奉迎天子，发命海内。袁氏通其东，将军逼其西，则成禽矣。”嵩不从，遂就征。有司承旨，奏嵩下吏，将杀之16。可以说，董卓是汉末第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人，曹操等人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皇甫嵩被董卓骗进雒阳后下狱待诛，多亏皇甫嵩的儿子皇甫坚寿与董卓关系密切，而且朝廷公卿也多方营救，皇甫嵩才死里逃生获得了赦免。及卓被诛，以嵩为征西将军，又迁车骑将军。其年秋，拜太尉17。朝廷公卿以这样一位名震华夏的老将执掌军事，就是希望以此压服李傕等小字辈。可惜，皇甫嵩上任才四个月，天空出现了异象，丁亥，日有重晕18。十二月初三，太阳经过云层的折射，在太阳之外又形成了一个光圈，也称重轮。这种日晕现象在古时候多被视为祥瑞之兆。但是，已经熟悉朝政套路的李傕一党，却以近日灾异不断，逼迫皇甫嵩去职，而以光禄大夫周忠为太尉19。周忠不太有名，不过他有个侄子，就是东吴的大都督周瑜周公瑾。皇甫嵩后来继续担任光禄大夫、太常等职，但由于年事已高对朝政影响力大不如前。兴平二（195）年，皇甫嵩在汉献帝东归前病逝。

        就在皇甫嵩被罢免前后，李傕又做了二件让汉献帝难以容忍的蠢事。初，弘农王唐姬者，故会稽太守唐瑁女也。王薨，欲嫁之，不从。及关中破，为李傕所略，不敢自说也。傕欲妻之，唐姬不听。尚书贾诩闻之，以为宜加爵号。于是迎置于园，拜为弘农王妃20。汉献帝在贾诩的协助下，将嫂子唐姬救出了李傕的魔爪，从此汉献帝对贾诩的观感有所改观，开始逐步信任贾诩。李傕做的另一件蠢事就是前文提到过的试图推荐李儒为侍中。侍中的皇帝的近臣，如果李儒当了侍中，自然就成为李傕检视汉献帝的重要耳目。汉献帝当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安排，立刻以李儒鸩杀少帝为由，要反过来要追究李儒的弑君罪责。李傕见事不妙，只能打个哈哈，蒙混过去，绝口不提李儒的事了。

        此刻的长安，西有虎视眈眈的韩遂马腾，东有得到陶谦等关东诸将支援的老将朱儁，长安城内的朝廷公卿也蠢蠢欲动试图摆脱李傕的压制。李傕不得已只好再次向贾诩问计。贾诩建议李傕效仿董卓招皇甫嵩入京的法子，以天子之命征朱儁入朝为官。诏书一到中牟，军吏皆惮入关，欲应陶谦等。儁曰：“以君召臣，义不俟驾，况天子诏乎！且傕、汜小竖，樊稠庸儿，无他远略，又执力相敌，变难必作。吾乘其闲，大事可济21。”又一个被君臣大义虚名诓住的老将，就这样骗入了长安。

        整个初平四（193）年，关中各派势力相对平静，除了各种灾异频出，朝廷为了应对灾异走马灯似的撤换三公外，倒也没出什么大事。史书上记载了二件小事。是时新迁都，宫人多无衣服。秋七月，帝欲发太府缯以作之。李傕不欲，曰：“宫中有衣，胡为复作邪？”尚书郎吴硕素谄于傕，乃言曰：“关东未平，用度不足，近幸衣服，乃陵轹同寮。”尚书梁绍劾奏：“硕以瓦器奉职天台，不思先公而务私家，背奥媚灶，苟谄大臣。昔孔子诛少正卯，以显刑戮。硕宜放肆，以惩奸伪。若久舍不黜，必纵其邪惑，伤害忠正，为患不细。”帝以硕傕所爱，寝其奏22。另一条记录为是时帝使侍御史裴茂之诏狱，原轻系者二百余人，其中有善士为傕所枉者。傕表之曰：“茂之擅出囚徒，疑有奸故，宜置于理。”诏曰：“灾异数降，阴雨为害，使者衔命，宣布恩泽，原解轻微，庶合天心，欲解冤结而复罪之乎？一切勿问。23”这二条记录可以显示，李傕试图不断侵蚀朝廷的权力。事实上从初平三（192）年李傕推荐李儒担任侍中开始，李傕就一直试图干预朝廷对官员的任免权。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十一、二岁的汉献帝在紧要关头，屡屡能抗住压力否决李傕的要求，保住了朝堂的希望。

        当时，袁绍等关东诸将打得火热，根本无心顾及关中的东汉朝廷。不过，也有想借着虎皮扯大旗的。如刘表、曹操、陶谦等人就先后遣使向朝廷表示恭顺。李傕等人为了拉拢、分化关东诸将，也不断给这些遣使来贺的实力派加官进爵。一时间，朝廷的官位名爵泛滥，各地都是将军、侯爷。

三、谈不拢就掀桌子

       兴平元（194）年正月，汉献帝举行冠礼，向天下宣示自己已经成人。此后又是追封生母王氏为灵怀皇后，又是找来了亲舅舅王斌给予加官进爵。可就在献帝忙于家事之际，长安战乱又起。

        马腾从陇右来朝，进屯霸桥。时腾私有求于傕，不获而怒24。马腾率部进驻长安城外的灞桥，为了私事请托于李傕，没想到马腾的愿望没能得到满足。马腾一怒之下翻了脸，李马两家军马顿时剑拔弩张。汉献帝闻讯，遣使为两家和解。可在西凉造反造出瘾的马腾，压根没把十五岁的小皇帝放在眼里，拒绝了汉献帝的好意。马腾的政治盟友韩遂也闻讯从凉州赶来，名义上是为李傕和马腾化解争端，但是很快就和马腾合兵一处，移兵长平观。

        朝中不满李傕所为的侍中马宇、右中郎将刘范、前凉州刺史种劭、中郎将杜禀25等公卿，不愿失去这次机会，立刻与马腾韩遂取得了联系，合谋诛杀李傕。这四人中，马宇是献帝近臣；刘范是益州牧刘焉的长子、刘璋的大哥；杜禀则与贾诩有过节，打算借机报复贾诩。最后要说一下种劭。种劭，字申甫，是司徒种暠的孙子、司空种拂的儿子。种劭少年扬名，早早就担任了谏议大夫的职务。董卓当初奉何进之命进京已经到了河南，但是何进突然改了主意，让种劭去阻止董卓进京。劭迎劳之，因譬令还军。卓疑有变，使其军士以兵胁劭。劭怒，称诏大呼叱之，军士皆披，遂前质责卓。卓辞屈，乃还军夕阳亭26。董卓掌权后，不待见险些坏了自己好事的种劭，将他外派出京。李傕郭汜等人攻破长安时，种拂力战死节。种劭服孝期满后，汉献帝先后征辟种劭为少府、大鸿胪，但都被种劭拒绝了。种劭说：“昔我先父以身殉国，吾为臣子，不能除残复怨，何面目朝觐明主哉！27”这次马宇等人起事，种劭当仁不让地加入了进来。这次图谋并不是四人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谋划，刘范早前曾特意写信给老爹刘焉求助，刘焉也希望及早除去这批西凉武夫，于是焉遣叟兵五千助之28。而且这支蜀军在韩遂抵达长安前后也抵达了关中，此刻正好能派上用处。

       朝中反对派的动向很快被李傕发现，马宇等人为自保出奔到槐里，据城对抗李傕。李傕见已经撕破了脸，于是使兄子利共郭汜﹑樊稠与腾等战于长平观下。遂﹑腾败，斩首万余级29。李傕随即命部下进攻槐里，城破种劭、刘范等皆死30。李傕后来为了泄愤，把身在长安的刘焉次子刘诞也一并斩了。

        再说韩遂马腾兵败后，逃归凉州。樊稠等人率军紧追不舍，韩遂使人语稠曰：“天下反复未可知，相与州里，今虽小违，要当大同，欲共一言。”乃骈马交臂相加，笑语良久31。韩遂的意思很简单，天下事兜兜转转难测祸福，大将都是同乡人，没必要把事做绝。樊稠听从了韩遂的建议，变厮杀为叙旧，两人相谈甚欢。此后不知是樊稠的斡旋，还是汉献帝想保留一支牵制李傕的势力，总之朝廷下旨赦免了韩遂马腾擅动刀戈的罪责，不过将两人的将军号下调为安降将军和安狄将军。关于韩遂的将军号，《后汉纪》记为安羌将军。对比马腾的安狄将军来看，似乎安羌将军的名号更为可能。

        当年五月，以扬武将军郭汜为后将军，安集将军樊稠为右将军，并开府如三公，合为六府，皆参选举。李傕等各欲用其所举，若一违之，便忿愤喜怒，主者患之，乃以次第用其所举。先从傕起，汜次之，稠次之，三公所举，终不见用32。这条记录与初平三（192）年九月的记录有冲突。当时的记录已经明确说明郭汜由扬武将军升后将军，樊稠升右将军。因此，可以断定此次郭樊二人只是取得了开府的权力，可以公然排除三公的干涉推荐朝廷官员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朝廷内部反对派公卿在失利后被迫做出的让步。

        这里还要多啰嗦一下樊稠的将军称号。初平三（192）年六月时，樊稠是中郎将，而初平三（192）年九月直接记录为右将军，到了兴平元（194）年五月，突然又冒出了一个安集将军的称号。如果以樊稠在初平三（192）年九月共秉朝政的记录，樊稠当时的地位应该不可能低于右将军，因此安集将军的头衔只可能是在初平三（192）年六月至九月之间取得，而被误记到了此处。

        到了兴平元（194）年七月甲子，以镇南将军杨定为安西将军，开府如三公33。在经过长时间的沉寂后，凉州大人杨定终于脱颖而出，超过了张济成为了后董卓集团的第四号人物。杨定在《鸱苕翩翩怖杀人》提到过，是董卓集团的八校尉之一，随胡轸招安李傕郭汜，后直接反水加入了李傕郭汜的队伍。攻破长安后，晋升为中郎将。史书没有记载杨定什么时候出任镇南将军。不过依据初平三（192）年九月李郭樊张四人受封的记载情况看，杨定的镇南将军很可能就在张济受封镇东将军的同时或稍后，这也符合杨定在八校尉中的地位排序。至此，攻入长安的八校尉除了已死的王方和转行的贾诩，只有李蒙还待在中郎将的位置上没有得到升迁。

四、饥饿与杀戮

       就在李傕郭汜等人不断争权夺利之际，关中的局势不断恶化。自四月不雨至于是月，谷一斛直钱五十万，长安中人相食34。老百姓没吃的，长安城内外的治安情况自然会恶化。时长安中盗贼不禁，白日虏掠，傕﹑汜﹑稠乃参分城内，各备其界，犹不能制，而其子弟纵横，侵暴百姓35。天灾加上人祸，长安及三辅地区一片狼藉、惨不忍睹，时三辅民尚数十万户，傕等放兵劫略，攻剽城邑，人民饥困，二年闲相啖食略尽36。

       汉献帝见李傕等人不救百姓，迫不得已只能开太仓赈济百姓。帝遣侍御史候汶出太仓米豆，为贫人作糜，米豆各半，大小各有差。饿死者甚众，帝疑廪赋不实，敕侍中刘艾取米豆各五升，燃火于御前，作糜得二盆。于是艾出问尚书：“米豆五升，得糜二盆，而民委顿，何也？朕甚愍之！民不能自济，故部使者出米豆，冀有益焉。御史不加隐恤，乃如是乎？”尚书以下诣省合谢，奏收侯汶考实。诏曰：“未忍致于理，可杖五十！”亟遣上亲所廪人名，于是悉得全济37。这里提到的刘艾就是原本董卓的长史，董卓死后便在汉献帝身边任职，为汉献帝出谋划策。

       在有限的资源即将耗尽之时，原本以利益为勾连的后董卓集团也走到了分崩离析的那一步。第一个崩塌的是后董卓集团的三号人物右将军樊稠。樊稠虽也是董卓军的悍将，但并非牛辅一系出身，与李傕郭汜张济多有摩擦。但樊稠手下人马众多，使得李傕对其也忌惮三分。在面对外来挑战时，坐镇长安的李傕只能仰仗郭汜和樊稠在前线厮杀。例如当年八月，由于关中无粮，三辅地区的羌人也不甘心坐以待毙，开始大肆劫掠周边的县城。李傕被迫派遣郭汜樊稠出兵镇压。冯翊羌寇属县。后将军郭汜、右将军樊稠等率众破之，斩首数万级38。

       灾祸持续到了兴平二（195）年初，汉献帝眼见形势不断恶化，再次下令赈济。是时以年不丰，民食不足，诏卖厩马百余匹，御府大司农出杂缯二万匹，与马值，赐公卿已下及贫民不能自存者。李傕曰：“我邸阁储跱少。”乃不承诏，悉载置其营。贾诩曰：“此乃上意，不可拒也。” 不从。李傕、郭汜、樊稠各自以有功，争权欲斗者数矣。贾诩每以大体责之，虽内不能善，外相含容39。

       李郭樊三人之间的摩擦，虽然有贾诩不断从中协调，但也有人在背后不断挑唆。马腾之乱时，李傕曾派侄子李利随同樊稠出征。不过李利的本事实在一般，在阵前被樊稠抓到了小辫子。稠叱之曰：“人欲截汝父头，何敢如此！我不能斩卿邪？40”李利回来说不提自己作战不力，反而向李傕密告，曰：“樊﹑韩骈马笑语，不知其辞，而意爱甚密。”于是傕﹑稠始相猜疑41。

       就在这个时候，稠欲将兵东同出关，从索益兵42。因为关中无粮，樊稠提出率部出关东征，但又借口自己军马不足要求李傕再划拨些人马给自己。面对这个明显要跟自己进行切割的举动，彻底激怒了李傕。兴平二（195）年二月，李傕杀右将军樊稠、抚军中郎将李蒙。由是诸将皆有疑心43。李傕借口跟樊稠议事，樊稠以为是谈论增兵之事，欣然赴约。结果李傕频频敬酒，待樊稠醉酒，潜使外甥骑都尉胡封于坐中拉杀稠44。樊稠一死，连带陪同赴宴的小透明李蒙也丢了性命。长安城中只剩下李傕郭汜杨定三家军马了。

        但是李傕杀樊稠的后果是毁灭性的，原董卓系诸将都开始担心李傕会对自己下手。一时间人心惶惶，暗潮涌动。李傕也察觉了诸将的担心，决定通过稳住二号人物郭汜来达到稳定局势的目的。至于手段嘛，很符合西凉人的做派，那就是喝酒。

        傕数设酒请汜，或留汜止宿。汜妻惧汜与傕婢妾私而夺己爱，思有以离间之。会傕送馈，汜妻乃以豉为药。汜将食，妻曰：“食从外来，傥或有故。”遂摘药示之曰：“一栖无两雄，我固疑将军信李公也。”他日傕复请汜，大醉，汜疑傕药之，绞粪汁饮之乃解。于是遂相疑，治兵相攻矣。上使侍中、尚书和傕、汜，不从45。李傕没想到自己向郭汜示好的举动，居然会毁在一个妇人的嫉妒心上。经过打翻了醋坛子的郭夫人这么一搅和，李郭彻底翻脸了。

五、你敢劫天子，我就敢囚百官

       李傕郭汜翻脸对攻，彻底瘫痪了朝政。而刚刚因为樊稠之死晋级为后董卓集团三号人物的杨定这下也忍不住了，惧傕忍害，乃与汜合谋迎天子幸其营46。在杨定的思维中天子就是正义，只要能挟持天子，那么李傕就是只能是乱臣贼子。要想逃脱李傕的魔爪，就必须牢牢把汉献帝控制手中。可惜，杨定和郭汜谋事不密，被人连夜告发了。

        三月丙寅，傕使兄子李暹将数千兵围宫，以车三乘迎天子。太尉杨彪曰：“自古帝王无在人臣家者，举事当合天心，诸君作此非是也。”暹曰：“将军计定矣。”于是天子一乘，贵人伏氏一乘，黄门侍郎贾诩、左灵一乘，其余诸臣皆步。司徒赵温、司空张喜闻有急，自其府出随。乘舆既出，兵入殿中掠宫人、御物。是日天子幸傕营。又徙御府金帛、乘舆、器服置其营，遂放火烧宫殿、官府、民居悉尽47。

        三月二十五日，李傕劫持了汉献帝。汉献帝为摆脱困境，只得派遣朝廷的公卿为李傕郭汜做和事佬。郭汜正在后悔动作慢了，见公卿们自投罗网，于是毫不客气地扣下了百官。史称：汜又留太尉杨彪、司空张喜、尚书王隆、光禄勋刘渊、卫尉士孙瑞、太仆韩融、廷尉宣璠、大鸿胪荣郃、大司农朱儁、将作大匠梁邰、屯骑校尉姜宣等48。

       到了四月，郭汜召集被自己扣留的公卿商议讨伐李傕之事。太尉杨彪忍无可忍，当庭责问：“群臣共斗，一人劫天子，一人质公卿，可行乎！”汜怒，欲手刃之。彪曰：“卿尚不奉国家，吾岂求生邪！”中郎将杨密固谏，汜乃止49。而被骗入京的朱儁经过这么一折腾，连怒带愤一命呜呼了。

       李傕担心自己的兵力不足，于是派人召集关中的羌胡等数千人，先以御物缯彩与之，许以宫人、妇女，欲令攻郭汜50。相比与李傕致力于寻求外部帮助，郭汜则热衷于挖李傕的墙脚，秘密与李傕麾下的中郎将张苞、张宠合谋。四月丙申（二十五），就在李傕劫持汉献帝一个月之际，汜将兵夜攻傕门，矢及帝帘帷中，又贯傕左耳。苞等烧屋，火不然。杨奉于外拒汜，汜兵退，苞等因将所领兵归汜51。

       为了防止郭汜再度来攻，是日，傕复移乘舆幸北坞，使校尉监坞门，内外隔绝。诸侍臣皆有饿色。帝求米五斛，牛骨五具，以赐左右。傕曰：“御脯上饭，何用米为！”乃与腐牛骨，皆臭不可食。帝大怒，欲责诘之。侍中杨琦上封事曰：“傕，边鄙之人，习于夷风，今又自知所犯悖逆，常有怏怏之色，欲转车驾幸黄白城，以舒其愤。臣愿陛下宜恕忍之，未可显其罪也。”上纳之52。

        汉献帝忍了李傕的悖逆之举，可时任司徒赵温却忍不了。赵温是前司徒赵谦的弟弟，也是个不怕死的主。李傕也知道赵温不可能顺从自己，于是将赵温单独关在坞中。可天不怕地不怕的赵温直接写信给李傕将其怒斥一番：“公前托为董公报仇，然实屠陷王城，杀戮大臣，天下不可家见而户释也。今争睚眦之隙，以成千钧之绚，民在涂炭，各不聊生，曾不改寤，遂成祸乱。朝廷仍下明诏，欲令和解，诏命不行，恩泽日损，而复欲辅乘舆于黄白城，此诚老夫所不解也。于易，一过为过，再为涉，三而弗改，灭其顶，凶。不如早共和解，引兵还屯，上安万乘，下全生民，岂不幸甚？” 傕大怒，欲遣人害温。其从弟应，温故掾也，谏之数日乃止53。汉献帝原本担心赵温的性子过于耿直，白白丢了性命，直到听说李应救了赵温，才放下心来。

       为了麻痹李傕，汉献帝被迫于当年的闰五月辛巳（十一），使左中郎将李国持节拜傕为大司马，在三公之右。傕自以为得鬼神之助，乃厚赐诸巫54。而李傕这种深信信巫卜的行为，自然让手下的将校们极为不满。加之李傕郭汜互相攻击了三个多月了，三辅地区死于战乱的军民数以万计，李傕已彻底丧失了人心。

         六月，侍中杨琦、黄门侍郎丁冲、钟繇、尚书左丞鲁充、尚书郎韩斌与傕将杨奉、军吏杨帛谋共杀傕。会傕以他事诛帛，奉将所领归汜55。杨奉原本是白波军的领袖之一。牛辅击杀了白波军渠帅郭太后，杨奉投降了西凉军，一直在李傕麾下效命。虽然史书没有注明杨奉早期的官位，但从其在四月丙申战役中独自率部在营外阻击郭汜的记录看，应该已经是校尉以上级别的将领了。考虑到当时中郎将已经多如牛毛，判定其为中郎将也不为过。加上前期已经背叛李傕的中郎将张苞、张宠，李傕此时已经是众叛亲离了。

       不过就在此时，李傕的救星来了。庚午，镇东将军张济自陕至，欲和傕、汜56。此时李傕郭汜已经斗得筋疲力尽，都担心张济的生力军加入对方的阵营，因此不得不给张济的面子，一起坐下来谈判。

        张济提出的条件是将汉献帝迁往第三地安置。而汉献帝也在长安待怕了，希望能返回旧都雒阳，使太官令孙笃、绥民校尉张裁宣谕十反57。经过十次往返，李傕郭汜终于答应和谈，并以互质爱子为条件。

        可就在议和即将达成之际，又出了幺蛾子。李傕的妻子疼爱儿子李式，死活不同意把儿子交出去当人质。而被李傕邀请来的羌胡们也窥视宫门。羌、胡数来阙省问曰： “天子在此中邪？李将军许我宫人美女，今皆何所在？”帝患之，使侍中刘艾谓宣义将军贾诩曰：“卿前奉职公忠，故仍升荣宠。今羌胡满路，宜思方略。”诩乃召大帅饮食之，许以封赏，羌、胡乃引去。傕由此单弱。于是尚书王复言和解之意，计以士众转少，从之，不以男，各女为质，封为君，食邑。复以汜从弟、济从子绣、傕从弟桓为质57。经过几次接触，汉献帝已经完全相信了贾诩的能力，因此让刘艾出面请贾诩解决羌胡窥门的危机。贾诩只靠一顿酒就摆平了羌胡。

         这里要提一句贾诩的这个宣义将军头衔是李傕郭汜相斗长安时，李傕为了以防万一特意请贾诩出任的。由于贾诩当时还担任着黄门侍郎的职务，在李傕劫持汉献帝期间一直多方维护汉献帝。所以汉献帝也乐得顺水推舟同意了这个任命。等到李傕郭汜达成和议、汉献帝离开长安后，贾诩就交回了印绶投靠老乡去了。

         李傕从初平三（192）年六月初一攻破长安，到兴平二（195）年七月初一张济入京，执掌朝政三年有余。除了劫掠三辅，残杀百姓之外，李傕大肆册封部下和地方实力派人物为州牧、将军、动辄封侯，使得朝廷名爵泛滥、纲常紊乱，沉重打击了朝廷的威信。

                                                                                                                                                      甲辰 正月初四  作于籍邃居

[1]《古诗三百首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

[2]《三国志·吴书·孙破虏传》，晋陈寿著；南朝宋裴松之注。

[3]《三国志·吴书·孙破虏传》，晋陈寿著；南朝宋裴松之注。

[4]《资治通鉴·汉献帝初平三年》，宋司马光著。

[5]《后汉书·百官志·将军》，南朝宋范晔著。

[6] 《曹操集·让县自明本志令》，三国曹操著。

[7]《后汉书·贾诩传》，南朝宋范晔著。

[8]《后汉书·董卓传》，南朝宋范晔著。

[9]《献帝起居注》，佚名著。

[10] 《三国志·魏书·董卓传》，晋陈寿著；南朝宋裴松之注。

[11] 《后汉书·董卓传》，南朝宋范晔著。

[12]《后汉书·朱儁传》，南朝宋范晔著。

[13] 《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14] 《资治通鉴·汉献帝初平三年》，宋司马光著。

[15] 《后汉书·赵典传》，南朝宋范晔著。

[16]《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17]《后汉书·皇甫嵩传》，南朝宋范晔著。

[18]《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19]《资治通鉴·汉献帝初平三年》，宋司马光著。

[20]《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21]《后汉书·朱儁传》，南朝宋范晔著。

[22]《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23]《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24] 《后汉书·董卓传》，南朝宋范晔著。

[25]《后汉书·董卓传》，南朝宋范晔著。

[26]《后汉书·种暠传》，南朝宋范晔著。

[27] 《后汉书·种暠传》，南朝宋范晔著。

[28] 《后汉书·刘焉传》，南朝宋范晔著。

[29]《后汉书·董卓传》，南朝宋范晔著。

[30]《后汉书·董卓传》，南朝宋范晔著。

[31]《后汉书·董卓传》，南朝宋范晔著。

[32]《资治通鉴·汉献帝兴平元年》，宋司马光著。

[33]《资治通鉴·汉献帝兴平元年》，宋司马光著。

[34]《资治通鉴·汉献帝兴平元年》，宋司马光著。

[35]《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36]《三国志·魏书·董卓传》，晋陈寿著；南朝宋裴松之注。

[37]《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38]《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39]《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40]《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41]《后汉书·董卓传》，南朝宋范晔著。

[42]《资治通鉴·汉献帝兴平元年》，宋司马光著。

[43]《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44] 《后汉书·董卓传》，南朝宋范晔著。

[45]《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46]《后汉书·董卓传》，南朝宋范晔著。

[47] 《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48]《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49]《资治通鉴·汉献帝兴平二年》，宋司马光著。

[50] 《资治通鉴·汉献帝兴平二年》，宋司马光著。

[51]《资治通鉴·汉献帝兴平二年》，宋司马光著。

[52]《献帝起居注》，佚名著。

[53]《献帝起居注》，佚名著。

[54]《后汉书·董卓传》，南朝宋范晔著。

[55]《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

[56] 《资治通鉴·汉献帝兴平二年》，宋司马光著。

[57]《后汉纪·孝献皇帝纪》，东晋袁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