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姚鸾因尹雅被擒,据营不出,檀道济等数攻不克,甚为烦忧,与众将商议对策。沈林子越众而出,朗声道:“末将愿率众夜袭姚鸾,破当道之敌。”檀道济大喜道:“如此甚好。”遂拨付一千精兵与沈林子前去袭营。
三月初四夜,星光黯淡,沈林子率一千锐卒夜袭姚鸾大营,人衔枚,马摘铃,爬上高坡,暗暗接近敌营,忽然发一声喊,杀入营中,秦军无备,被杀得鬼哭狼嚎,四散奔逃,姚鸾在中军大帐听得喊杀声四起,叫声不好,披衣坐起,冲出帐外查探情形,被沈林子遇见,兜头一刀,杀死当场,沈林子取其首级回去请功,其下士卒数千人尽皆被屠。
姚绍闻报,放声大哭,昏厥于地,众将扶起,连忙诊治,这才悠悠醒转,姚绍环顾诸将,含泪言道:“姚鸾之死,皆我之过也。诸将谁能为我报此大仇?”内中一人,姚泓从弟抚军将军东平公姚赞慨然道:“公且勿忧,将息身体,末将愿率兵东渡河,击敌侧后,与姚鸾报仇。”胡翼度本想劝谏,见众人悲愤不已,恐犯众怒,便默然退后。
于是姚赞率精兵一万,由风陵渡东渡黄河,与河北太守薛帛合兵一处,以断晋军水道,欲击其后。
檀道济又命沈林子率五千精兵渡河来战,沈林子手持盾牌,迎风站立船头,逆流而上,对岸秦军箭如雨下,身边兵士纷纷倒下,沈林子岿然不动,晋军阵势不乱。将至岸边,沈林子命军士脱去盔甲,手持短刀,一跃而下,率先登上河岸,领大队人马向岸边秦军杀来,秦军手持长枪,身披重甲,待晋军杀近,转动不灵,被尽皆砍翻,其余秦军见势不妙,遂一哄而散,姚赞仅以身免,单骑逃归定城。薛帛见大势已去,率众来降。
见姚鸾败回,姚绍长叹一声,无奈命令坚守定城,龟缩不出。定城地处险要,城高池深,王镇恶等轻兵前来,未携带攻城器械,也只得望城兴叹,时日一久,军中乏粮,王镇恶急遣其司马毛德祖向刘裕处求粮增兵。
太尉刘裕自率水军自淮、泗入清河,将溯河西上,先遣使于魏,请求借道。与此同时,秦主姚泓亦遣使求救于魏。魏主拓跋嗣遂使群臣议之,司徒长孙嵩言道:“潼关天险,刘裕以水军攻之,甚是艰难;若其登岸北侵我国,其势便易。由此观之,刘裕声言伐秦,其志难测。且秦魏乃婚姻至亲,不可不救也。陛下宜发兵断河上流,勿使吴儿西来,方为上策。”
一人闻言,越班而出,玉面长须,高声喝道:“陛下,万万不可。”拓跋嗣低头一看,正是关东世族清河崔氏之后,八公之一白马公崔宏之子,博士祭酒崔浩。拓跋嗣有些奇怪,崔浩为文学之士,向不参与朝政,今日忽然发声,必有高论,遂道:“崔卿有何高见,还请细细道来。”
崔浩清清嗓子,缓缓道:“刘裕图秦久矣。今姚兴一死,其子姚泓庸懦,众心不服,内乱不止。刘裕乘其危殆而伐之,志在必得。若我遏其上流,不使其得志,刘裕必心怀愤恨,若其上岸北侵,是我代秦受敌也。今柔然寇边,粮食匮乏,若复与晋为敌,发兵南下则北寇愈深,救北则南州复危,此非良计也。不若假其水道,听其西上,然后屯兵以塞其东归之路。若晋克捷,必感激我之假道;若其不捷,我亦不失救秦之名。此为两全之计也。且南北风俗各异,假使国家弃恒山以南之地,刘裕亦必不能以吴、越之兵与我争河北之地,安能为我患乎!夫为国计者,惟社稷是利,岂顾一女子乎!”
长孙嵩心有不服,暗道:“白面书生,不知军事,夸夸其谈。”遂反唇相讥道:“刘裕长于军旅数十年,竟不知西攻潼关,则恐我断其后,腹背受敌之理?如其北上,则姚氏必不会出关助我,以老夫料之,其势必声西而实北也。我若无备,必遭其害。”
拓跋嗣思索半日,最后决定乃以司徒长孙嵩督山东诸军事,又遣振威将军娥清、冀州刺史阿薄干将步骑十万屯黄河北岸,以黒槊公于栗磾为先锋,伺机而动,若晋军上岸,则一力歼之。
拓跋嗣夫人西平公主姚氏闻崔浩之言,深恨之,故崔浩日后有国史之祸,实自今日肇始。三月初八,刘裕率船队浩浩荡荡驶入黄河,逆流而上,向洛阳进发,并以左将军向弥为北青州刺史,留戍碻磝(qiāo áo今山东卢县,济州治所,河南四镇之一),掩护后路。
长孙嵩率大队人马驻扎畔城(今山东聊城),令阿薄干、于栗磾率数千精骑缘河随晋军西行。晋军船队广载辎重,吃水颇深,又兼逆水行舟,风帆无用,故征发数千民夫于黄河南岸牵百丈绳索拉纤,舟方得缓缓而行。然一遇风水迅急,纤夫用力过猛,纤绳时有断裂,有船漂流到北岸者,辄为魏骑所围攻,船上军士被屠杀殆尽,粮草抢劫一空。待到晋军援兵到来,魏骑又飘然远去,晋军无马,追之不及,徒唤奈何。当初,刘裕命王镇恶等诸将道:“洛阳克复后,须待诸路大军会齐后再俱进潼关。”孰料王镇恶等乘秦国内乱而自趋潼关,待朱超石、胡藩东下与刘裕大军会齐后,刘裕方知彼等擅自行动,已然气不打一处来,只是诸将甫立大功,不好责备。及王镇恶军乏粮,遣毛德祖前来求救,刘裕面色铁青,呼其上船,推开船舱北面窗户,指河上魏军以示之,怒道:“我曾语令诸君勿进,今轻佻深入。岸上如此,何由得遣军输粮!”
毛德祖探头向北岸望去,只见岸上魏军铁骑呼啸而来,将飘至岸边的晋军零星船只团团围住,一阵枪挑箭射,如切瓜砍菜般将船上士卒屠戮干净,又将粮草辎重驼上马背,最后一把火将大船点燃,又一阵风似呼啸而去,这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情。
饶是毛德祖久经战阵,看罢此种情形,也不由得心惊肉跳,连忙谢罪道:“卑职此番回去,定将此间情形告知龙骧(指王镇恶),必想一万全之策,方不负太尉殷殷之望。”
刘裕背过身,哼了一声道:“你等好自为之。”
毛德祖下得船来,不敢逗留,快马赶回潼关向王镇恶等诸将一五一十把刘裕大军情形告知,众将闻听,心生疑惧,檀道济道:“今军粮已尽,定城难下,不如全军退还洛阳,以候太尉,待诸军集齐后,再发兵西进。”
王镇恶默然无语,似有所动,眼看要成定议,沈林子按剑而起,怒目而视众人道:“相公此次出兵,志在一扫六合,今许、洛已定,关右将平,事之成否,系于前锋。奈何众人败乘胜之气,弃垂成之功!且相公大军尚远,虏众方盛,虽欲求还,岂可得乎!在下授命之时,便不为东顾,今日之事,若诸将后撤,我当自为之,功成之日,未知二三君子将有何面目以见相公耶!”
檀道济闻言,有些恼羞成怒,亦按剑而起道:“敬士是何言也,大军乏粮,若一朝崩溃,何人敢负其责?”
众人把目光一齐投向王镇恶,看他如何言语。王镇恶摆摆手,令檀、沈二人坐下,面色凝重道:“我忝任前锋,筹粮之事,责无旁贷,若十日内无十万斛粮到营,君等可回撤洛阳,违令者斩,我自会赴阙下请罪,一死以谢天下。”
众将闻言,便不再争执,王镇恶跨马出营,带同几个随从,连夜驰往弘农郡,不一日来至渑池县衙,李方闻王镇恶来,赶忙迎出,接进后堂,摆上酒席招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镇恶端起酒杯,敬了李方一杯,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长叹一声道:“人生苦短,今与君决。”
李方大吃一惊道:“将军何出此言?”
王镇恶道:“军中乏粮,我等不日将退回洛阳,然敌前撤军,又谈何容易,恐今后不复与李兄相见,故此作别,以慰平生相交之情。”
李方站起身,回敬了王镇恶一杯酒,感慨道:“我等晋人不见王师,已历百年,若大军东返,功亏一篑,羌虏兵至,我等子弟必无孑遗,本县存粮尚有万斛,可助军资,我再遗书各州府县,晓以大义,十数万斛,不是难事,望将军怜悯诸位父老拳拳之心,一举克复关中,除恶务尽。”
王镇恶连忙起身拜谢道:“关中底定,李兄当为头功。”
二人商议已定,李方便将府库存粮运往潼关,不十日,各府州县纷纷运粮而至,竟至二十万斛,众将大喜,士卒心安。
毛德祖去后,刘裕继续率军缓缓西上,北魏铁骑依然不紧不慢跟在其后。
夏,四月一日,宁朔将军,参太尉军事胡藩所属一船因风大纤绳断裂,漂至北岸,魏军一见有机可乘,数百骑兵蜂拥而来,如法炮制,屠杀士卒,掳掠器物。胡藩见之大怒,率左右劲卒十二人,乘小船快速划向对岸。魏骑见胡藩等仅十数人来,皆相顾失笑,谓其送死。
胡藩脸色紧绷,傲立船头,待到船一靠岸,跳下船来,抬弓便射,魏兵应弦而倒者十余人,魏军大惊,呼啸一声,数百骑列成阵势,拔出长刀,如海涛般涌来,胡藩等十三人,沿河岸围成半圆,互相依靠,手不停弓,箭无虚发,将魏兵纷纷射落马下,魏军前赴后继,如飞蛾扑火般冲来,被射死大半,河岸上铺满死尸,战马失去主人,悲鸣不已,余者见之心惊,勒马不前,尽皆奔退。
胡藩从容登上大船,抚慰士卒,收拾流散,又驶回南岸。刘裕在座船上目睹一切,拈须微笑,心中已有破敌之策。他重赏了胡藩,召集众将前来商议,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定下破魏之计。
次日清晨,黄河北岸驰来一队魏军,烟尘蔽日,约有数千之众,为首一将,方头大耳,赤面虬髯,顶盔掼甲,如铁塔一般,手持一杆黑色长槊,威风凛凛,在河岸上往来驰突,对着晋军船队高声喊叫:“岛夷刘裕,我于栗磾在此,还不快来受死。”
晋军众将闻言大怒,皆欲上岸与之决斗,刘裕止之,出得舱来,站立船头,对着于栗磾一拱手笑道:“原来是黒槊公阁下,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幸甚之致。在下刘裕,奉我大晋皇帝差遣,前往洛阳祭扫山陵,假道于魏,贵国皇帝已然应允,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于栗磾一扬手中长槊,高叫道:“假道于魏,说得好听,因何杀我士卒?听闻太尉曾以一人敌千人,在下愿来领教。”原来昨日被杀士卒乃于栗磾所属先锋,于栗磾闻报大怒,故此前来挑战。
刘裕微微一笑道:“久闻黒槊公勇锐无敌,在下亦愿讨教一二。在下有一阵法,名唤却月阵,如黒槊公能破此阵,裕领兵东返,再不踏入中原半步,若略胜一筹,望公让开水路,不再拦阻。”
于栗磾轻蔑一笑道:“我大魏铁骑纵横天下,何阵不破,尽管摆上,只教你有来无回。”
刘裕又一拱手道:“望公少却。待我军上岸摆阵。”
于栗磾点点头,一挥长槊,率军驰出五里之遥,驻马高坡,观看晋军如何动作。
刘裕立遣白直(亲军)队主丁旿率武士七百人、战车百乘,渡河登岸,去水百余步,为却月阵,两端抱河,设巨大盾牌于车身一侧,每车置七名武士,藏身牌后。手持长矛,严阵以待,诸事完毕,丁旿在阵中竖起一旗杆,上饰白毦(ěr),以为信号。
魏军不解其意,皆勒马未动。于栗磾左右谏道:“将军,乘敌阵势未成,兵微将寡,可一举踏破。” 于栗磾摇摇头道:“未可轻动,且看他有何古怪,你可前往司徒处报讯,请他率军来援,乘势将刘裕一鼓成擒。”左右领命而去。
宁朔将军朱超石早在船上戒严,望见丁旿白毦既举,朱超石便率二千人登岸会之,随带万钧神弩百张,每车一张,一车又增壮士二十人,十人手持长柄大锤,十人手持丈余长槊,准备接战。
刘裕见营阵既立,一挥令旗,于栗磾远远望见,命全军立刻对晋军发动冲击。
朱超石见魏军攻来,令人先用软弓射之,弓力弱小,羽箭纷纷在魏军马前落下,于栗磾见之,不禁笑道:“吴儿力弱,竟使如此小弓,破之不难。”遂令三军催马上前。
朱超石见魏军已入巨弩射程,遂令发射,百箭齐发,如同长矛,所到之处,人马俱裂,往往一箭洞穿数人,威力无比,惨不忍睹。魏军登时大乱。数轮齐射过后,魏军尚未到却月阵前,已然死伤大半。
于栗磾见之大惊,自他从军以来,从未见过如此阵法,亦未有如此大败,遂勒马不前,令残兵后退,观察敌阵,徐图再进。
恰在此时,长孙嵩率叔孙建等将三万骑前来,询问于栗磾情况如何,冀州刺史阿薄干见于栗磾迁延不进,怒道:“黒槊将军勇冠大魏,奈何见了吴儿却懦弱不前?”
于栗磾在马上欠身施礼道:“吴儿阵法颇有古怪,弩箭厉害,望大人小心为上。”
阿薄干道:“我大魏铁骑横扫中原,吴儿素来文弱,又有何惧,看我如何破敌。”
阿薄干遂引本部军马向晋军右翼攻来,振威将军娥清率军攻左翼,长孙嵩攻正面,以为于栗磾胆怯,令其在后掠阵。
魏军三面来攻,朱超石令人以强弓射之,魏军纷纷中箭落马,阿薄干笑道:“亦无甚新奇。”遂拍马舞刀直冲大阵,将至阵前,忽然阵中飞出如矛大箭,阿薄干急忙拨马躲开,那箭擦着马头而去,直射入后面魏兵胸口,其势未歇,直把那兵贯到马下,钉在地上,箭杆兀自颤抖不已,嗡嗡作响。
阿薄干见之大惊,暗道:“吴儿果然有些古怪,有如许大箭,难怪于栗磾不肯上前。”
就在这一转念间,阿薄干已奔到阵前,他一提缰绳,那马人立而起,阿薄干人借马势,寒光一闪,挥刀劈向车上一名晋将,那人正是朱超石,见阿薄干刀来,举锤相迎,刀锤相碰,铛得一声巨响,火星四溅,阿薄干虎口震裂,钢刀脱手飞出,旁边晋军一槊刺出,正中心口,将他刺于马下,当场死于非命。
阿薄干虽死,魏军仍然大至,弩不能制,朱超石率军持锤挺槊与之近战,魏骑人马皆披重甲,槊不能穿,情急之下,朱超石命人将长槊断为三四尺,一人持槊,一人持锤,以锤锤击槊尾,断槊如箭飞出,一槊辄洞贯三四人,魏兵不能当,死伤无算,尸身枕藉于阵前。
长孙嵩见势不妙,遂令魏军后退,对着河上刘裕喊道:“太尉车阵果然厉害,老夫佩服之至,然北人乘马,南人弄船,今至中原,敢与我骑战否?”
刘裕笑道:“有何不敢?”遂令十数艘大船靠岸,放下船板,船舱中涌出数千晋军骑兵,宁朔将军胡藩、宁远将军刘荣祖各领一军杀向魏军。
长孙嵩一见晋军皆是轻骑,人马未披重甲,不禁大喜,举刀高呼道:“大魏铁骑,所向披靡,勿使吴儿走脱一人。”
魏军遂成扇形驰出,将晋军包围当中,双方展开血战。晋军人数虽少,但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盘旋回环,人马轻捷,魏军重骑,转动不灵,利于冲阵,不利于肉搏,战不几合,便被晋军挑落马下。然魏军勇悍异常,死战不退,故此两军战了个难解难分。
就在此时,岸边的却月阵打开,朱超石率二千晋军武士手持铁锤冲出,丁旿率余下武士守阵。朱超石率军冲入混战中的魏晋两军骑兵中间,抡圆大锤,朝着魏军骑兵马肚砸去,真是威力惊人,当者立扑。本来以骑敌步,步卒必败,然由于魏骑与晋骑原地纠缠,并未奔驰,朱超石在阵中望见,觉有机可乘,遂率军杀出,竟然一击得手。魏骑本来以多战少,却与晋骑杀个平手,已然胆寒,被朱超石如此一击,登时崩溃,全军大败,四散奔逃,晋军大获全胜,刘裕在船上望见,怕诸将远追,连忙鸣金收兵。
长孙嵩逃回畔城,喘息未定,刘裕派遣使者随后而来,奉上酃酒( líng,湖南酃湖所酿之酒,味极甘美,为历代贡酒)及江南食物,言说犒军,谢魏假道之恩。长孙嵩对于栗磾道:“老夫自掌兵以来,未尝有此大败,北府精兵,世罕其匹,刘裕乃当世英雄,不可捋其虎须,轻启边衅,当严兵备之。”
于栗磾点点头道:“此亦劲敌也,秦国必亡,我当养精蓄锐,待其惰归,再与之战。”
叔孙建面露愧色道:“南蛮实在狡猾,善于藏拙,我等可谓吃一堑,长一智。日后若遇南军,当退避三舍。”
于栗磾笑道:“那也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