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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儿见婆那僵硬的脸,僵硬的身子,心里颤抖着,紧紧地像被拳头攥住一样难受,紧了又紧,她对自己说,俺娘没了。自婆让她去修爹娘的坟那天,朵儿就把婆当娘奉着、敬着,能多干活她倒觉得舒坦,她像一只报恩鸟一样,扑来扑去地忙叨,坐完月子就下地,从不娇气。
她怕孤零零的,她想让婆长寿,她想家里人多,老是有热乎气才好。灵堂里,她抽哒哒地哭了,哭得上不来气,苏先生在旁边跪着,一边哭,一边担心朵儿背过气去。
苗儿也跪在一旁陪着,理着城里学生的短发很是精神,瘦削的肩膀已经长宽,看出些男人的样子了。他难过,但没掉泪,心里悄悄地打着离家的主意,这几年在外面读书长了些见识有了想法,他想过了三七就跟爹说。
天渐渐暖和了,衣朵望着嫩嫩的柳芽想,日子真快啊,成章已经五岁了,在私塾里最小,承蒙老先生不弃,书念得倒不比那些大的差,明年也让成武去念。
婆三七刚过,苏先生在书房里吼了起来:“苏成林,你别想!你以为你翅膀硬了不是?”是苗跟爹摊牌了,想学同学那样去外国看看,要是爹同意,他们就搭伴一起去。苏先生说想都别想,老实在家读书。苗问然后怎样呢?苏先生也答不上来。
衣朵第一次听苏先生发脾气,倒也觉得新鲜,就在门外听着,怕父子俩闹翻了。后来苗摔门出来,瞪了她一眼往门外走,她忙追过去,拉住,小声说:“苗,你等等,我给你出个主意。”苗跟着衣朵去了前院,衣朵站下,看了会儿已经比她高一大块的苗,说:“你奶奶让我照顾好你,我也不知道啥叫好,只求你别恨我就是了。要是照你想法办,我也不知是好是坏,但你要是把你爹气坏了,就不是好的。我也听见你俩的话了,苗,你能不能这样呢?”衣朵用手拍拍脑门,又摸摸脸,说:“你先退一步,说上京城求学咋样?一下子去外国那么远,你爹回不过神来,毕竟你没离过家呀。上京城就不一样了,你到了京城边学边想,还想去外国呢,那时再提也不迟。”
苗一直看着衣朵听她讲话,他觉得这个女人很聪明,以前觉得她不弱,现在觉得她挺强的。原本他也不知道去外国干嘛,于是他问:“那你帮俺说吗?”衣朵点头答应了。
衣朵说服苏先生打听好京城的大学校,赶着学校招生前过去,又托了那里的友人照顾成林。她给成林收拾好崭新的衣装,又带上一大袋银元,嘱咐要好好读书,不许荒废了学业,有事没事都要给家里写信。成林一一答应,显得服服帖帖的,苏先生也默默地送到大门口,看着成林上了马车。
衣朵回身关上大门,背靠着靠着就出溜下来坐在地上,身下一片血污。她叫了声“亮哥”,说:“小产了。”
上个月衣朵就感觉自己又坐胎了,但这次跟前两次不一样,心里就嘀咕怕是不好,也就没跟苏先生说,谁知事不禁嘀咕,这就不行了。
小产不是大事,但也不能大意,于是衣朵叫来陈嫂问话,她得安排安排。自打婆去了,陈嫂也突然见老,衣朵有些事就不让她做了,自己能干的就自己干。
衣朵问陈嫂:“你知道的,有没有知根知底的女子,麻利点干净点的?”陈嫂说:“俺得打听打听,太太是长雇呢还是短雇?”衣朵看出陈嫂的心思,安抚着说:“陈嫂,你看俺这样,一时半会也干不了活儿了,俺也不是嫌您老,俺是怕您累着,一家子的事,指望您一个不行对不?给您找个使者顺手的帮手,得您自己挑对不?您放心,俺婆都交代过了,咱们家准给您养老。”
新来的女人是陈嫂的小姑子,是个寡妇,衣朵说:“丑话说前边,不把你当亲戚看,干不好就走人,干得好,就涨钱。”
苏先生总是看衣朵,一看就能看很久,看她听儿子读书,看她在灶上帮忙,看她绣鞋片,看她拾掇柜子,看她把一箱子的小鞋倒出来,一双一双摸过,再放回去,那是她为自己做的鞋,各种各样,还有几双外面定做的小皮鞋高帮矮帮的,精细得很。
苏先生看着衣朵,怕她像前边两个一样没了,衣朵小产的时候,他就吓出一身冷汗,过后,他在书房里掉了一回眼泪。
衣朵被看得不自在起来,斜着眼问:“亮哥,半天半天地看,看出啥来了?”亮哥过来,把她的脸摆正,说:“朵儿,你还想要一屋子人不?俺想。”朵儿愣了下,笑起来,说:“那咱就弄一屋子人呗。”
衣朵真是片沃土,种上就长,成武上学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大得走不动路了,接生婆先来看过,说:“八成是俩,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吧。”衣朵不信神不信鬼,心里也不由得念了起阿弥陀佛。
不久苏老爷家太太顺产了一对儿女,母子平安,苏太太真是命大的人啊!真是求之不得啊!
衣朵说:“苏先生,以后你给咱家这几个当先生吧,够开课堂了。”苏先生摇头说:“不行,还差几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