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濠水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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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身处的这个时代,我父亲是一个具有重大影响力的人物。甚至在两千多年后的二十一世纪,人们对他的生平总结和个人评价进一步上升到了“家”的层次——战国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哲学家,名家思想的开山鼻祖和主要代表人物。很遗憾,虽然后世对父亲的评价如此之高,但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不知道他在当时与孔子、老子、墨子齐名。哪怕他与庄子是至交好友,常常一起倚树而眠,据琴而卧,但多少年来人们的言谈以及用文字记载的各种点评赏析和论述中,庄子的出镜率远远高于父亲。

“濠梁之辩”流传千古妇孺皆知,因为有两个人在濠梁之上讨论鱼是否快乐、人是否知道鱼快不快乐的问题。根据这场辩论的影响广度与深度来投票,进行辩论的两个人物应该都是男主,如果颁发最佳男演员奖,他们应该同时入围,并列获奖。可惜很多人关注的只有庄子,几乎忽视了另一个人的存在,甚至连我也忽视了他。在这场辩论中,我是唯一的旁观者与见证人,但我被庄子那洒脱不羁的性情、玉树临风的形象、睿智博学的谈吐深深吸引,父亲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是的,我父亲正是“庄子与惠子游于壕梁之上”的惠子——惠施。

父亲生于公元前390年,宋国人,是战国政治舞台上最活跃的人物之一,合纵抗秦是他坚定笃信的政治主张,并始终为之奔走鼓呼,因此在周边各国都有很高的声望。当年他奉诏入魏为相,因为心中牵挂国事昼夜赶路,差点跌入河中淹死。因为勤政清廉,父亲很受魏王器重,随同魏王外交出访,为魏国制定法律制度。可惜政治风云是瞬息万变的,父亲被张仪排挤,不知魏王听信了张仪怎样的挑拨和离间,将父亲逐出魏国。

无端被贬,陷入困境,父亲携家眷辗转到楚国,然后回到家乡宋国,那一年我15岁。虽然不懂国事,但父亲的落寞消沉让我真切感受到他内心的苦闷,于是常常陪在他身边,下棋,钓鱼,抚琴吟句。正是在这段时期,父亲与同乡庄子成为忘年挚交,而我呢?似乎陷入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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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上,父亲整整长庄子21岁,可是他们二人像兄弟一样相敬情深,像同窗一样高谈阔论,像朋友一样饮酒放歌。所以庄子大不了我几岁,我终日陪在父亲身侧,我真不知道应该视庄子为叔辈,还是兄长。于是我只能称呼他为“先生”或者“老师”,借以掩盖了心里的尴尬。偷偷地观察,他似乎没有我这样的心理活动。因为他是一个十足的怪人,他无视某些俗理俗套,他的言谈与思想,完全超离了人群与社群。

他说,“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这是什么话?在他眼里,天下人全都沉湎于物欲而不知觉醒,所以他不跟他们讨论问题,他只需要“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可是他难道不知道他的话本身就很奇怪,让天下人很困惑吗?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并以为自己真的是蝴蝶;突然醒了,惊惶不定地想,我到底是谁?醒来的我是不是梦中的蝴蝶变幻而成的呢?噫,这么奇怪的念头,简直要把人绕晕了。可是再看父亲,与他探讨得多么热烈啊。听到父亲对他说“你是一个浪漫的人”。浪漫是什么意思呢?我虽然不懂,但很喜欢这个词,感觉很美很舒服。其时正是五月,窗户几层风,清凉碧落中,庭院里的几株槐花树摇曳着,在阳光下撒落斑驳的树影,淡淡的花香让人微醉。偷偷地看一眼庄子,他的目光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思绪像长了翅膀,在万里长空逍遥自在。

这样一个奇怪的人,竟然与父亲成为最好的知己,这样两个知己朋友,竟然总是犀利对辩。父亲说,魏王曾经送给我一个葫芦种子,我精心栽培后结出来的葫芦太大,有五石的容积,可是这样一个大东西却是毫无用处。庄子笑了,回答的话略带讥讽:“你真是心窍不通,这大葫芦怎是毫无用处?你把它剖成瓢舟,不就可以浮于江湖之上了吗?”唉呀,庄子简直就是奇思妙想啊!我以为父亲会因此而不悦,哪知他哈哈大笑起来。我忽然就好像懂了,什么是浪漫?江湖泛舟,一蓑烟雨,这是多么浪漫的情景。

我觉得自己爱上庄子了。因此我变得伤感忧郁。可庄子已经娶了妻室,而我早已被父母许定了终身,所以这份爱注定没有结果,注定要偷偷藏在心里。每天想见到他,见到他又不能靠近他,更不能表白心迹,这种感觉并非为赋新词强说愁。

一日,父亲与庄子外出散步。我犹豫再三,还是随着去了。走到濠梁之上,庄子倚着桥栏俯看流水。他忽然说:“这水中的鱼悠然自在,是多么快乐啊!”我朝水中望去,几尾鲦鱼正在相互嬉戏,可忧伤的我怎么也看不出它们的快乐。父亲辩驳说:“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它们快乐呢?”完了,这两个人又较上劲了。果然,庄子又说:“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天哪,你们真是天下奇才!你们的辩论仿佛把我推上了摩天轮,上升,盘旋,一阵阵头晕目眩。

我觉得天旋地转了。我感觉双腿发软了。突然桥栏断裂,我掉进了河里……

身上好凉啊。而且耳边有连绵不绝的哗哗声。有东西从我身边滑过去,带来一层层波浪,自我的脚尖缓缓地漫上头顶,好舒服。我一下子醒了。咦,好多鱼围着我呢,睁着圆鼓鼓的眼睛盯着我瞧,目不转睛这个词应该是形容它们的这个模样。

“我是谁?我在哪?”我大声地喊,竟然有一长串水泡从嘴里吐出来。

“你说话真奇怪,就像桥上那两个奇怪的人。”一条鱼冲我吐着泡泡。

我抬头望出水面。我看到一座小桥,倚着桥栏的庄子和我的父亲,他们还在热烈地辩论着。

“父亲,父亲……”我大声喊着。难道他们不知道我掉进河里了吗?为什么他们不停止辩论先救我上去?

“别喊了,你跟我们一样,你是一条鱼。” 从眼前这条鱼的圆鼓鼓的鱼眼里,我看到了我自己——全身的鱼鳞闪着银白的光泽。我真的是一条鱼。

我再次抬头望出水面,庄子已经和父亲结束了辩论,他们直起身拂了拂衣袍,向桥的另一头走去,那里是一片广阔的田野。

我潜入水里。罢罢罢,就做一条鱼吧。既然桥上的那个我郁郁寡欢,不如接受鱼的命运。就像庄子说的,悠然自在,多么快乐的鱼!

一条鱼紧跟着我。年轻的雄性。

“你去哪?我陪着你好吗?”

我没有回答它的问题。但忽然想起庄子在桥上的话,于是反问它:“你快乐吗?”

它开心地笑起来:“看见你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快乐,现在和你在一起,我变得非常快乐!”

我有点脸红。第一次面对女孩子怎么能说这么大胆的话呢。“刚才桥上的那个年轻人说,他知道水里的鱼非常快乐!”

“他肯定是一个哲学家,或许他的内心充满了快乐吧,所以他看着水里的鱼就觉得鱼也是快乐的。”

“天哪,我觉得你比他更像一个哲学家。”我随着水流往下游漂去。

它追上来。“我说得没有道理吗?别人的内心是否快乐,我们怎么能知道呢?即使别人把他的快乐说出来,我们也仍然不一定能像他那样感同身受的。此时此刻你带给我的快乐,就是我自己独享的快乐。”

好吧,你享受你的快乐吧。这句话在我心里念叨着,没说出口。随着水流我轻快地摆动着尾巴,好自由的感觉啊,就像庄子说的,浮于江湖,心旷神怡。

它仍然一直游在我身边,忽左忽右。看得出来它是非常快乐的,因为它时而奋力一跃,在水面上展示一个优雅的前空翻360度,然后漂亮地落入水中,只溅起细细的水花。我忽然觉得我像桥上的庄子,我看到了鱼的快乐。

忽然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而来。我惊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已经被紧紧缚住拉出了水面。

等到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蜷缩在一个小木盆里,和好多鱼挤在一起,和我挨得最紧的就是那条快乐的鱼。我听到了车轮蹍轧路面的嘎吱嘎吱声,还有车夫愉快的口哨声。天哪,我被人用渔网捞上岸了,过不了多久,等待我的就是生剖活剥,油煎火烤。

“嗨,你醒了?”它在对我耳语。

我快哭了。可是我觉得哭泣的力气都很微弱。身边的那些鱼在不停地扭动,挣扎,有的呼哧呼哧喘气,有的张着嘴只剩下残喘。

“别怕。我来帮你。”它在我耳边说。然后它把嘴凑到我的嘴边,不停地吐沫,我觉得好受了很多,空气越来越滋润,呼吸越来越顺畅……

它的生命在我眼前一点点耗尽,走向尾声,我的心忽然有一种撕扯的疼痛。在它吐出最后一丝气息的时候,笑容定格在脸上,而我已泪流满面。世事变化的速度太快,很多时候来不及开始,便已经结束。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早一点别过,在江湖的烟波里寻找各自的自由。

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我猛地惊醒。咦,我怎么立于濠水的桥上?父亲和庄子已经快走到桥的尽头,他们的笑声惊起几只小鸟从树林中飞起来,翅膀振动得啪啪响。父亲回头叫了我一声,向我招了招手。

莫非我刚才出神太久,进入了自己虚构的幻境之中?

我低头看着水中的鱼,一条鱼奋力一跃,在水面上展示一个优雅的前空翻360度,然后漂亮地落入水中,只溅起细细的水花。

我追上父亲。正好听到庄子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仿佛一道光芒照进我郁结的内心。这是多么深的领悟。万事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快乐与自由,鸟儿在枝头欢鸣,花儿在风中怒放,鱼儿在水底畅游,你怎么知道它们是否快乐?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它们的快乐?某些时候,犹如电光火石,能够瞬间将制约灵魂的执念焚作灰烬,然后轻松上路,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方式,快乐生活。这个世界,快乐的方式不止一种,有时候的不快乐,仅仅因为你一叶障目。

从那以后,我忽然从纠结多日的忧闷中走出来了。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消除了青春期烦恼。我常常觉得自己好像乘着一叶轻舟在广袤的水面上游走,又好像一尾银鱼在溪流中跳跃,在这种心境里,我读书吟咏,抚琴作画,日渐清晰地领悟庄子,领悟他的物我两忘,自由旷达。

公元前317年,父亲去世。从此,庄子“深瞑不言,见世莫可与语也”,他再也不开口说话,长达二十年。在庄子的心目中,父亲是他一生相伴的朋友,是他唯一能够以智慧言辩的对手。失去了惠施,庄子便无以为质,无与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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