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车回来后在车站附近碰到了许猫子,他正趿着人字拖从杨霖家出来。杨霖是我同班同学,家里开着麻将馆。许猫子头发比往常更加蓬乱,眼镜上的圈也比往常更加密集,从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看,照例是输了钱。倒不是因为他输不起,只是他最近正缺钱结婚。为了攒钱,他甚至在自家院子里养了两头猪,在村子里老远就能听见他们家哼哼。最近猪养肥了,正准备拉去卖呢。杨霖告诉我们,他路过许猫子家时偶然听见他对猪说:“你们可要争气,我结婚可就指望着你俩了。” 说罢两头猪哼哼的比平时更起劲了,说明它们还挺有灵性,听懂了主人的话。我向他打了个招呼,他推推眼镜看了我一眼,应了一声,仍抄手往前走。我忽然想起裤兜里还揣着那块铭牌,于是赶紧走上前,请他看这块铭牌。他见我掏出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冲上来,不由地往后退了两步,看到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金属牌,于是问:“这是什么鬼东西?”我说:“这是一块铭牌。听说您对飞机什么的有研究,想请你看看这是不是飞机上的东西。”其实我心想您在行的东西可多了,在计算机、数学、无线电以及养猪方面都颇有建树。许猫子凑过来低头看了看,之后大吃一惊,连忙接过去。他又把厚重的眼镜推上去,颠过来倒过去看这块铭牌,问我:“这东西哪里搞到的?”我说:“路上捡的。是飞机上的吗?”许猫子点点头,说:“这东西有点意思。哪里捡的?”许猫子这家伙老奸巨猾,把铭牌的真实来历告诉他可不明智。我说:“就在前面的废品收购站附近。大概是别人送来的废品里掉出来的吧。”许猫子听罢有些失望,于是又打起我这块铭牌的主意。他说:“你这块铭牌让给我吧。我又绕了新的一批电机,比以往做的都要强劲。我拿三个和你换。”我说:“不好意思,这东西目前对我来说还有用处呢。再说我早不玩四驱车了。”许猫子说:“一个破牌子对你有什么用处?”我没回答他,只问:“能看出来是什么飞机吗?”许猫子说:“你看,这东西在我们行家手里才有价值。”说完他指了指最下面“ROTEX”几个大字,说:“罗泰克斯。专门生产航空引擎的。”许猫子看来还真懂点。我问:“那能看出来具体是什么型号的吗?”许猫子瞪了我一眼说:“这只能看出引擎的厂家,对应的飞机多了。”我想了想,说:“会不会是飞虎队的飞机?”“你说的是二战时候美军的飞虎队?”许猫子说,“你在家电视看多了吧。他们飞的是P-40,我印象中好像不是罗泰克斯的发动机。”我说:“那是什么厂家的发动机?”许猫子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说:“说实话这个我还真记不清楚了。”我说:“他们说您是飞机万事通,我还以为您真的啥都知道。”许猫子说:“我喜欢的是现代飞机,二战时候老掉牙的货色谁能搞得一清二楚。”
我说自己该回去了,找他要回铭牌。他把铭牌还给我,又自言自语的说:“要说罗泰克斯的发动机,我忽然想起一款。”我赶紧追问他。他说:“美制寇蒂斯霍克Ⅲ型战斗轰炸机。”我说:“飞虎队有这种飞机吗?”许猫子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飞虎队都是当时最先进的P-40。倒是国民党有不少这种老式的双翼飞机。高志航的座机就是它。”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想起梦中见到的朝我迎面飞来的恰好也是一架双翼飞机。整件事情越来越让我摸不着头脑。许猫子见我发愣,于是说:“仅仅一块铭牌的线索太少,看不出什么名堂。你要是再能碰巧捡到点什么,许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我若有所思点点头。这时,从他们村那边传来几声猪叫声。许猫子连忙竖耳倾听了一会儿,说:“我也该回去了。”与许猫子道别后,我才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喊他:“高志航是谁?”许猫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说了你也不知道。”然后手抄在裤兜里径自走了。
回到家中,我琢磨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飞机、景明大楼、飞虎队,几个问题非但没有一样弄得清楚,反而更加扑朔迷离。黄老师的外祖父真的是美军飞行员吗?如果是的话,他究竟是抗日牺牲的英雄还是强奸犯?假如真如李师傅所说他是景明大楼事件的强奸犯之一,黄老师的外婆又怎么会知道坠机的事,并且专程来我们村打听这架飞机呢?许猫子又说铭牌不是飞虎队的飞机——假设他那草窠般的脑袋没记错的话——那坠落的究竟是什么飞机?尽管目前我还没有头绪,或者说有太多头绪,但我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一个正确答案。
但这些对黄老师真的重要吗?毕竟飞机早已坠毁,她的外祖父、外祖母也都死了,到如今再来追溯他们的过往,又能够澄清什么、证实什么呢?黄老师说她被流言所困扰,但即便最后发现了真相,就真的能够消除所有流言蜚语吗?人们总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只看见自己愿意看见的,所有流言的基础不是事实,而是非事实。
这些念头只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关于飞机的事,我仍然决定继续调查下去。如果做什么事情都要反复审视其意义和目的,很多事情最终都会被证明是毫无意义 ,这样一来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正如我们筑了一条水坝,如果当初知道捕了几次鱼之后它就彻底废弃,谁也不会费尽力气去折腾这么个玩意儿。而实际上,我们筑成大坝,而又将其废弃,到头来也不觉得有任何损失。也许筑坝的意义就在于把它筑城,也许所有事情的意义就在于把它完成——更何况我还有个计划没来得及实施。
我爬到床下找出那瓶“水果罐头”,自制标签上背景鲜黄,龙眼雪白,画得过于秀色可餐,远好过真正的罐头标签的印刷质量。我甚至因此咽了口口水,只可惜里面没有任何水果,只有银灰色的火药颗粒,像蚕拉出的屎。我把它拿起来晃荡晃荡,发出沙沙的响声,竟然有一点悦耳。可惜我再晃几次之后,用作引线的半截擦炮掉了出来。我把它捡起来重新塞进瓶盖,又点燃一支蜡烛,滴上蜡油封住缝隙,然后用手晃了晃,发现它已牢牢黏在瓶盖上。
我对独自一人实施此项计划有些没底,一来张澄他们才是炸药方面的专家,我自己从没炸过鱼,仅仅看过几次,压根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什么诀窍。再则,炸出了小零件还好说,会被下游的水坝上的网兜收集,假如炸出大件,沉在水底,则须要会水的人去摸索一番。我同时也希望黄老师能参与进来,当行动奏效,发现了关于飞机的线索时,她肯定会很高兴。但我同时也担心会发生完全相反的情况,我们一无所获,那样的话就会让她很失望。比起看她笑容的意愿,我更害怕见到她失望的表情。至于张澄和张汉,他俩惹出的乱子已经够多了,谁知道带他们去会不会又生出什么事端来。但最最关键的是,我觉得他们不应该插手黄老师。报复李师傅,为黄老师解开身世之谜;在内心深处,我认为这些都是我的事。而他俩竟然丝毫不听我的劝告,擅自行动,令我多少有些心存芥蒂。把他们排除在计划之外,也是一点小小的惩戒。
最终,我还是决定单独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