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几乎贴合在一起的天和地。云被梯田轻柔地托起,像是一群在漫步的绵羊。隔着玻璃女孩也仿佛闻到了窗外空气的鲜意。
女孩贪婪地望了许久,然后在高铁经过隧道时收回了目光。女孩几乎是无意识地划着手机屏幕,刷着下一趟旅程的票。飞机、火车、高铁、长途大巴……女孩一页一页地翻过,她不知道旅途的下一站是哪,只是想要远一点,离家再远一点。离家出走的意义,本就在于远离,不是吗?
她很认真,没错,她在离家出走,哪怕她才13岁。
“姐姐,喝口水吧。”面前的小男孩递过来一杯水。
他很可爱,面颊上的婴儿肥还没有消退,眼睛很圆,内里总是透着狡黠的光,这和他成绩单上的字母可完全不一致。两个B一个A一个C一个D,又马上要上六年级,难怪他妈妈一定要给他找一个家教去拯救他考D的英语。并且,挑中了刚刚高考结束成绩还说得过去的我。
“谢谢。”我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然后一股酸味从咽喉一直蔓延到肺腑,又呛上心头。余下的酸味萦绕在牙根,牵扯着我的牙神经。
我咬牙切齿地把杯子放下,瞅着对面的小孩。
他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姐姐,好喝吧?”他挑了挑眉。
女孩在郑州下了车,顺手回了父母的消息。说是离家出走,其实父母只知道她去了同桌家里看书。
同桌的成绩比她好,好很多。初一一共七门课,同桌能比她高近一百分。她在一圈六七十分里徘徊的时候,同桌在绞尽脑汁地拿到老师故意克扣下来的分数。妈妈总是推着她和同桌做好玩伴,仿佛她们俩手拉手,知识就能从同桌的头脑传到她的脑袋里。
女孩并不讨厌同桌,但主动申请调换了座位,坐得离同桌远远的。并且把自己藏在一个角落里。妈妈问的时候,就说是老师调换的。妈妈的目光暗了暗,但没多说什么。
“来上课吧。”我强行控制住面部表情的狰狞化,对小孩说。
“好的。姐姐。”小孩立马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但是书桌上的东西却清晰明白地显露出他的不安分。
用502胶固定住的手办和公仔刚好把书桌最前方环绕一圈,打头的路飞踩着一双拖鞋,脖子上挂了个相机,咧着一口占半张脸的大白牙,好像下一秒就要举起相机给我的窘迫留个纪念照。
小孩的腿在座位下乱晃着,脸冲着我,“姐姐我们要干啥呀?”
女孩决心离家出走是因为期末考试的生地成绩全都不及格。妈妈接到老师发来的成绩单时把屏幕放大又缩小,仔仔细细看了几遍。
那天晚上没有晚饭,只有对一年后生地会考的焦虑和两个人的对峙。
“明天就给你去找个补习班。以后天天上课去。”
“不去。不是还有一年吗?为什么要那么急?”
“我不急怎么办,你考成这个鬼样子。你要是像你同桌那样,考两个99,我问都不会问你一句。”
“那我的绘画班怎么办?”
“退了,现在就退。”
“我不!”
“你还有得选?”
“妈!”
妈妈匆匆按下几个键,电话被拨通。
女孩回了房间,她没有话语权。别人家的小孩才有。但她可以选择逃跑。
“先来学三年级上册的英语吧。你知道’你好吗’怎么说吗?”
小孩摇了摇头。他把手指抠在桌面上,身子俯下去,闷闷的声音传来:“不会。”
“那我们来学吧。”
“不学可以吗?”
“嗯?不可以。”
小孩把头垂了下去,完全没有了刚刚递柠檬水的神采,“可是我不想学。”
“为什么?”
小孩不说话。他把头埋在胳膊里,只露出半只眼,瞅着我。一只手在手办上戳来戳去,好像要把路飞的帽子掀翻。
女孩在郑州站里转了几圈,还是没找到怎么出站。人潮汹涌,越发显得她一米五的个子十分矮小。她靠在车站内的一根柱子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她看着手机上还剩38%的电,突然发现往一下站走只是她的臆想。太弱小的她,连选择往哪走的前提都没有达到。
“小朋友,你要帮忙吗?”面前是一个高铁乘警。
她贴了贴柱子,手死死地绞着衣服,目光往地面躲去,细微地吐出:“不,不用,谢谢叔叔。”不能什么都是大人管,小孩也要有自己的权利,哪怕微小的,脆弱的。
坐了半个小时,小孩终于耐不住了,他撑住路飞的头,身体往前弓去,随后往后进行一个大的舒展,朝着我说道:“姐姐,你放我去玩呗?”
“不行。你还什么都没学不是吗?”
“哦。那就继续待在这吧。”小孩瞬间软了骨头,像只蛞蝓一样附在桌上,黏糊糊的,软趴趴的。
“小孩,我问你个问题好不好。”
小孩扭动了蛞蝓的头,挑了挑眉。
“你甘心每次都在班级最后几名吗?”我轻轻说道。
小孩突然抬起了头,像是蛞蝓里长了骨变成了一只炸毛的猫,可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身体又趴了下去,这回连带着头也躲桌子底下去了,像一只找不壳的蜗牛、飞不起来的鸵鸟。
“谁不想呢?”他说道,“如果可以的话。”
女孩最后的倔强在乘警的接连追问之下溃不成军。
“你和谁一起来的,小妹妹?”
“我自己一个人来的。”
“你不是要去兰州站吗,怎么在郑州站就下了车?”
“我随便买的票,没想去兰州的。”
“你爸妈呢?”
女孩没能回答上来。她爸妈呢?可能一个在工作,另一个正因为听她说去同桌家而感到欣慰吧。可她是不是个好学生。她是个坏孩子。坏孩子怎么会听爸妈的话呢?
乘警马上发现了不对。他查了女孩的购票信息。
“为什么不可以?”我追问道。
“因为老子他妈的才不想成为一个我妈眼里的好学生!”小孩突然炸了起来。心中沉睡的狮子在这一刻发出咆哮,桌子仿佛瞬间裂成木屑,在阳光下纷飞。路飞还是咧着嘴大笑,不过却是朝着小孩。一个气球一样的小孩,一个一扎就泄气的小孩,一个……倔强的小孩。
“那些什么好学生,有什么值得我妈喜欢的……”
似是而非地吼了一句以后,小孩的呜咽从肺腑传来,外人却不明白为什么,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你妈妈不是喜欢好学生呢?”
“不会的!妈妈她一天到头只知道夸班上的第一名,她只知道说我!”小孩变成一只刺猬,扎道。
女孩第二天就回到了家。妈妈在高铁站从乘警手中把她接回家的时候,并没有朝她说一句话,也没有女孩设想的暴揍。妈妈只是一指摩托车后面的座位,待女孩坐上去以后就只顾着开车。
到家后,妈妈只是自顾自地干自己的活,爸爸下班回家进门时也只瞥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女孩被忽略了,女孩又是时时刻刻被强调的;女孩是多余的,但女孩又是必须要存在的。
女孩去厨房倒了杯水,妈妈在旁拖地。女孩下意识地就往旁边躲去,不小心把水撒了一地。妈妈抬头望了她一眼。女孩觉得自己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就僵在那里。
妈妈的拖把往她的脚上扫去,女孩下意识一躲。妈妈突然丢开了拖把,问道:“不是挺能跑的吗?郑州都去了,妈妈都没去过那,现在还怕个拖把?”
“妈……”
“你个死孩子!”母亲的面容浸入了悲伤,眼泪不住地往外流,臂膀却环住了女孩。死死地,紧紧地。
我拍了拍小孩。我拍了拍我自己。那天的课没有上成,我回去问我妈,应该要怎么办。
我妈想了好久好久,谑笑般地说:“要不你给他买张去郑州的票?不,是去兰州的。”
“妈!你咋还提这事。”
“这不是你干的事?”妈妈好整以暇地笑道。
“好像是的样子……”我绞了绞手指,女孩绞了绞手指。
“哈哈不逗你了,好好想想吧,你当初怎么想通的。”妈妈笑着说。
晚上我躺在床上,我当时是怎么转过弯来的呢?
第二天,我带了一幅画给小孩。
“姐姐,我们今天上课只看画?”小孩又生龙活虎起来,仿佛睡一晚就把什么事都抛到脑后。
“可以,但你要听我讲故事。”
“讲故事,好呀好呀。”小孩把头耷拉在椅子上,眨巴着大眼睛瞅着我。
……
“啊,那她后来怎么做的?”
“后来呀,她跟她妈妈说只要她成绩在班级前十就允许她继续学画。然后她不看电视不打游戏,那时候手办也没流行,除了画画就是学习,下个学期就做到了。”
“哇,但是姐姐,”小孩撑着头问我,“这个女孩只是成为好学生,但她妈妈还是喜欢的是好学生不是吗?”
“那个女孩当时也是这样认为的,并且抱有这种想法很多年。所以她一直觉得妈妈不够爱她。直到有一次,她和妈妈吵架了。那时候刚上高中,没适应过来,成绩差得很。那次她妈妈是真的生气了,那天骂了她好久。女孩下午在学校,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停了一下,“开门的那一下女孩心就凉了,没拧开。女孩刷的一下眼泪就出来了,以为她妈不要她了。”
“啊?那她晚上去哪睡的呀?”
“就在她家。下一秒她妈就给她开了门,原来是门锁有点锈了,她妈妈没来得及换锁,就在那守着,等她回来。”
“那时候女孩才知道,妈妈爱的是她,生气了也爱,吵架了也爱,成绩不好也爱,成绩好也爱。妈妈求的,是她未来更好走,仅此而已。”
小孩不知不觉坐正了,“姐,你还没说你这画上三个人影是谁呢?”
“哦,一个是我妈,凶巴巴的但是对我很好,一个是我爸,不说话也不怎么管我,其实比我妈还关心我。最后一个是我。”我笑了笑,“也是那个女孩。”
小孩捂住嘴,一脸不可置信。
最后,他伸手碰了碰那幅画,说:“姐姐,我们上课吧,你教我好不好?”
我得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