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8.8:挖洞子

Vincent van Gogh,The Alpilles with Olive Trees in the Foreground


大黄狗送到江开平家已经快一个月,和刚刚送过去一样,到了江家不吵不闹,整天畏畏缩缩一点不像在谭秉章家的样子。

谭家隔壁那条狗也是,自从这只狗送走它便不再吭声,整天闷着头在隔壁院子转来转去像个哑巴。

有一天隔壁王家大儿媳妇过来摆龙门阵,说起这条狗再也不叫了都觉得奇怪,“以前喜欢叫得很哦,现在一声不吭还有点不习惯。”

王家这只叫大黑的狗已经6岁,和谭家的大黄狗相比算得上年长沉稳。之前如果隔壁大黄狗不叫它也不会乱叫,但只要大黄狗一叫它也不示弱,在隔壁叫得更大声更响亮。

大黄狗送走这么多天,被它咬烂的左边耳朵慢慢痊愈,但它却再也不喜欢叫了,整天耷拉着被咬过的耳朵无聊地在院子头打转。

它在想隔壁的大黄狗去哪点了蛮?哪个也晓不得。

送到江家住了20多天,江开平兄弟终于发现了大黄狗的“异常”。那天天气热得不行,好几个娃儿下附近的河沟洗澡,非要把大黄狗牵斗去。

大黄狗在江家住了这么长时间,跟附近几家亲戚的娃儿些都熟了。它不声不吭,看上去脾气温和,娃儿些有事无事总爱来江家后院子跟它玩。摸摸它一身的黄毛,摸哈它两只大大的耳朵,它总是低着头任娃儿些摸,有时候还干脆躺下来等娃儿些摸它的肚皮。

中午的时候,江家一个叔伯幺哥约斗几个娃儿一起去河沟头耍水,去之前专门来牵大黄狗。江开平兄弟觉得大黄狗实在是太热了,那几天经常见它伸着长长的舌头喘粗气,认得它热得不行,就每天晚上拿水帮他擦洗。

现在几个幺哥要来牵它去河沟耍水,江开平兄弟先评估了一下河沟的情况。一来觉得河沟近就在家门口附近,二来那条河沟水不大,几岁的娃儿都淹不死何况狗天生会狗刨。想了半天同意了几个幺哥的主意,几个娃儿牵斗狗就往河沟头去了。

狗走后,江开平兄弟准备好好打扫一下院子。离谭老爷子寿诞只有几天,大哥的东家说了,等老爷过完寿诞还是要把狗牵回去,那现在干脆趁它不在好好打扫一下。

院子里几个破烂的大酒缸依旧横七竖八地躺在原地,像是从地头长出来就七歪八斜一样。

两个酒缸接的雨水看上去黝黑清澈,只有大黄狗会来喝,虽然江开平兄弟每次都拿一个小木盆接满水摆在地上,没想到它还是喜欢喝酒缸里面接的雨水。

“难道它喜欢闻酒缸里面的酒气气?”江开平兄弟还这样猜过。后来见大黄狗经常喝酒缸里面的雨水也没出啥子问题就没管它,反正雨水被太阳晒干后一下雨又接满了,大黄狗要喝有的是。

江开平兄弟从院子前端开始扫起。

狗爱干净,一般不会在自己的狗窝附近乱屙。江开平兄弟四下观察,发现院子头一点不脏,只有狗拉屎尿的地方脏一点,江开平兄弟拿斗扫把撮箕过去,准备把好几天没有清扫的地方打整出来。

院子头,大黄狗拉屎的这个地方靠近坡脚,旁边有大堆横七竖八的木柴棍棍,全部是一家人平常上山干活捡回来当烧柴用的。

江开平兄弟把地上的粪便清扫完后,准备再重新码一下那大堆木柴,想把它码整齐看斗清爽一点。

没想到,他刚弯腰下去捡一根柴棍棍,就发现柴底下有大个洞。这个洞很隐蔽,坡上野生的灌木和坡脚下堆的木柴形成了最好的掩护,看上去虽然乱蓬蓬却自然天成,即便白天往这边看不注意丝毫也看不出异常。哪个吃饱了没得事干会注意呢?一个关狗的院子除了些柴棍棍还会有啥子嘛?

江开平兄弟蹲下偏头往里面看,发现这个洞深得很,大白天太阳弄个大,里面黑黢黢的看不到究竟有些啥子。

他觉得稀奇了。

他把原先挡住洞的几坨木柴捡起来丢到另外一边,怕坡上长的刺笼笼把手扎斗了,又转回家找镰刀。

江开平母亲坐在院子门槛边冲瞌睡,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墙角处翻东西,半睁开眼睛问,“你找啥子哦?”

“找镰刀。”小儿子说。

母亲依旧有气无力地问,“找镰刀来做啥子哦?”

小儿子不耐烦地说,“你冲你的瞌睡,管人家找来做啥子。”

江开平母亲就没再吱声,头歪朝门板上继续冲瞌睡。翻了半天终于在一大堆杂物中把镰刀找出来,他拿着镰刀就往后院子走。

坎底下上来一个芭蕉窝的熟人,看见他拿着镰刀往坡上走就问,“幺哥勤快得很哦,弄个热的天还上山打猪草蛮?”

“打鬼呢猪草。”江开平兄弟头都不回,甩过来一句继续往后院子走。

把木柴收拾干净,把坡上一片刺笼笼拿镰刀割出来,这才发现坡脚下的这个洞实在不小。因为里面黢黑看斗又深,江开平兄弟先拿一根长长的木柴伸进去探查。

天啦,居然够不到底!他又去旁边找一根更长的木柴往里面伸,还是够不到头。

这个不得了!

究竟是个啥子洞?想不明白的他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干脆又回家找锄头过来,他要挖开来看究竟是个啥子洞?

一开始他顺着洞口轻轻挖,没想到一锄头下去,洞口处的土块纷纷落下来。底下土块落,上面坡上的土也跟斗落下来,江开平兄弟吓了一跳,生怕坡上滚石头下来,他赶紧退后十多米观察。观察半天发现洞口处的土块落完后就没有动静了,又拿斗锄头往前继续挖。

刚把落下来的土块刨到一边就发现原先只有脚盆大的洞口已经增大了几倍,看上去一个大人弯斗身子就能钻进去一样。

太阳大又挖了半天,汗水出得一身都是。他站在洞口外手杵在锄头上休息打量,心想到底要不要钻进去看一哈。

还没有想明白,一阵狗的狂叫声由远而近滚滚而来。

他回头一看,跟几个幺哥去河沟头耍水的大黄狗回来了,只见它边跑边叫边呲着大嘴凶神恶煞就朝他冲过来,江开平兄弟根本反应不过来,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大黄狗扑翻在地。

不过大黄狗并没有咬他,把他扑翻在地上算是一个警告。

几个一起耍水回来的幺哥站在院子外面看呆了,他们晓不得发生了啥子事情,等江开平兄弟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大黄狗一动不动守在洞口,伸着大舌头直喘粗气。

江开平兄弟这才隐隐约约联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段时间,半夜总听见院子头“刷刷刷”的刨土声,还以为是山上的黄鼠狼跑下来,但又没有发现鸡鸭鹅的数量减少。后来有一次刨土的声音太大,江开平兄弟半夜起来看,发现大黄狗一头一脸尽是土沙子,还以为它太寂寞在院子头耍土而已。

江开平兄弟想起嫂子说过大黄狗嘴巴上有血,有几天四只脚爪子也有血,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但后来仔细观察过没发现有啥子不对啊。

“难道,弄个大的洞是它刨出来的?”江开平兄弟试图接近大黄狗,但大黄狗目光炯炯岿然不动,丝毫没有半点离开洞口的意思。

几个幺哥在大太阳底下看半天,看见大黄狗就守在洞口处不动,江开平兄弟又束手无策都觉得没得意思,纷纷各回各家找荫凉去了。

江开平兄弟突然想起来,那天坡上的伯娘讨黄瓜地上突然出现个洞,然后大黄狗就在底下院子头大叫,难道这两个洞是通在一起的蛮?

通在一起也不稀奇,盐井镇像这样的洞子多呢是。“狗为啥子认得那点有个洞?它为啥子把它刨出来了?它刨出来做啥子呢?”

江开平兄弟觉得不可思议,江家在这里生活了七八十年,自己在这里也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认不得后面坡脚下有弄大个洞啊。

见大黄狗虎视眈眈守在洞口,江开平兄弟准备改变战术“以退为进”。他把手上的锄头放下,跟大黄狗打个招呼,“你就好好守斗嘛,”说完就回屋去了,反正太阳大也晒不住。

回到屋里,他还是好奇,又爬到二楼一个小窗户上观察院子里面的大黄狗。

8月初的大太阳下,人都晒得遭不住何况一条狗。果然,大黄狗已经没有之前那般气势,头趴在前脚爪上似乎打起了瞌睡。

江开平兄弟想,下午送饭的时候它总要过来吃嘛,到时候再好好观察哈这个洞。注意打定困意上来,忙了一下午江开平兄弟准备好好睡个觉。

一觉醒来大事不好!

江开平兄弟首先就去后院子看,睡之前还看见大黄狗稳稳地守在洞口,没想到一个多时辰狗就不见了。这可了不得,狗是谭家的心肝宝贝,万一找不回来咋个整哦。江开平兄弟吓得心慌鬼叫。

他马上跑下楼来,然后又去隔壁找几个跟狗耍得好的幺哥,说狗不见了喊大家跟斗找。几个幺哥听话,马上到处找狗去了。

江开平兄弟本来想第一时间跑到老街,告诉哥哥谭家的大黄狗不见了,后来又心想才没过多久说不一定还能找回来,所以先不告诉哥哥免得他心焦。

看几个幺哥往坡底下去找,他就准备上坡去找,分开找范围大点。刚跑出去几步,又赶紧收回脚步。

“那个洞究竟是个啥子洞?”他要先去看看。

等他来到洞口,发现之前被他刨干净了的洞口,又被好些土块挡住。一看痕迹就不像是人干的,肯定是大黄狗想遮盖“秘密”。

“大黄狗究竟要做啥子?”江开平兄弟想不明白。

他再次拿根木柴棍棍伸进去,还是伸不到底。他站在洞口又想了半天,决定冒险进去看哈。

把洞口的杂草灌木土块收拾干净,洞口其实很大。进去之前,江开平兄弟对着洞口轻轻吼了一声,一股凉气混杂着回响直扑出来。说明洞是通气呢!要么通到之前坡上那个洞,要么通到别的什么地方。

江开平兄弟胆子壮了起来,他本来想喊两个幺哥一起进去,后来一想又算了。他弯斗腰杆进了洞口,刚进来一米左右,凉爽无比舒服得很,简直跟外面的天气是两个世界。

江开平兄弟接着往里面走,才走进去十多步洞子就开始大了,根本不用弯腰,大摇大摆地走还宽敞得很。他手上拿一根木柴棍慢慢往里面走,里面越来越黑,已经伸手不见五指。自己的呼吸声在洞子里面的回响越来越大,他觉得不能往里面走了,再走远点万一找不回来咋个办?

他拿着木柴棍子又往外面走,走出来才想起来狗不见了,要赶紧去找狗啊!

几个出去找狗的幺哥也没有回来,看来狗是跑远了。江开平兄弟走出洞来被强烈的太阳刺疼了眼睛,他马上蹲到地上,闭了半天眼睛才慢慢睁开。

他起身把之前割开的杂草灌木用锄头挑回来再次盖到洞口,伪装得像根本没有洞一样。既然是大黄狗费尽心力把洞找出来的,虽然不晓得它找出来做啥子,但还是要先帮它保住这个秘密,不然它为啥子不准别个靠近呢?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到狗,找不到狗他没得办法跟哥哥交差,哥哥咋个还有脸在谭家呆下去。

想到这里江开平兄弟又是一阵心跳。

嫂子刚从外面回来,见他一脸愁容还取笑,“你硬是耍出病了喃,一天到晚光是耍还弄个不高兴。”江开平兄弟懒得搭理嫂子,他没有说话,跳下坎子就往老街方向跑。跑出去好大一截路听见嫂子在背后大声吼,“狗不见了你晓得不?赶紧去找哦,不找回来不行呢哈。”

江开平兄弟一路小跑,快到老街的时候终于看见几个幺哥,问有没有看斗狗,幺哥些说,“狗跑得太快喽,我们一个都没有追斗。”

江开平兄弟怕几个幺哥在外面耍不回家,赶紧说,“狗不要你们找了,你们赶紧回家去哦。”几个幺哥打打闹闹又往芭蕉窝方向跑。

等他快跑到谭秉章家故意又放慢了脚步,他不知道咋个向哥哥开口说狗不见了,甚至想干脆回家算了,说不一定狗已经回到家里。但他还是在谭家院子背后站了半天,发现好多人在谭家进进出出,他知道谭老爷子要做大寿,帮忙的人这几天多得很,但一声都没有听到狗叫,隔壁大黑狗也没有叫,说明狗还没有跑回来。

江开平兄弟心慌得一塌糊涂,他决定先不跟哥哥说狗的事,等晚上看它会不会回来,不回来明天早上再来说也不迟。

不!等谭老爷做完寿再说也不迟。拿定主意,他转身就往回家的路上走。

快到家的时候,发现自家后院子一阵阵喧闹声传来,他赶紧跑过去看。

原来几个幺哥回家就跟家里的大人说,江家后院子被狗刨出来大个洞,大人娃娃吃过晚饭都走进去看。江开平兄弟想,反正都是亲戚,认得也不怕。

隔壁的江开平二伯伯看见他回来赶紧走过来问,“弄个大的洞你们之前硬是认不得蛮?”

“是认不得啊。”

“你进去看过没得?”

“刚才进去看了一哈,里面凉爽得很,就是黑黢黢啥子都看不见。”

“里面宽不宽?”

“好像有点宽。”

“现在个个都认得,等我们走喽你赶紧把它封起来,免得娃儿些进去出事情哦。”交待完又说,“等哪天人多一起进去看哈,到底是个啥子洞,看看究竟通到哪点。”

江开平兄弟说,“好呢嘛二伯伯。”

江开平二伯伯说完又撵大家,“不看了不看了,就是一个洞子没得啥子好看,走了走了……”大人娃娃男男女女一群人边散边议论:

“弄大个洞咋个被狗刨出来喽?”

“你说它刨出来做啥子喃?”

“鬼晓得它刨出来要干啥子。”

“我就说上次大姨讨黄瓜踩出一个洞来,原来跟这个洞是连斗呢。”

“你咋个认得是连斗呢?”

“怪不得那天狗一直在底下叫,还认不得它叫啥子……”

“等哪天二叔喊人进洞子看我要跟斗去,到底这个洞子有多大还一个都晓不得。”

“就是嘛,我都想去,”

“肯定不准女的去,里面说不定黑人得很,”

……

江开平兄弟等人走远后,又将之前盖洞子的杂草灌木土块扒过来盖上。洞子大了,之前的草草有点盖不住,他干脆把旁边的好些木柴搬过来,忙活了一个多时辰,见洞子伪装得差不多了才收手。他走到前面院坝上休息,嫂子问,“狗还没有找到蛮?”

他摇摇头。

见他一脸沮丧,嫂子没敢太多责怪,在旁边自言自语,“这个狗才怪就像是专门来挖洞子一样,洞子挖出来就不见了。它挖出来做啥子嘛?”

老街谭秉章家,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多到好些人既不是亲戚也不是熟人,谭秉章跟江开平说还是每天招呼好大家,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哪怕有些明摆斗是来混饭吃也不要管,难得弄大个喜事,个个高高兴兴才最重要。

晚上帮忙的人悉数离开,谭秉章和夫人也回了厢房,老爷子这两天身体争气,基本没听到他像之前那样咳嗽。

累了一天的江开平准备再检查一遍咔咔角角去睡觉,突然听到一阵门响,他过去刚把门打开,大黄狗一头就扑进了他怀里。

随即,隔壁的狗终于又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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