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四月的天气是雷阵雨频发的时节,天气开始暖和了起来。但只要随意的一场细雨,就又让人感觉寒冷其实还未走远。
也就是这四月的一日傍晚,一场阵雨刚刚结束。大雨走后天空还洒落着点点雨星,古老的街道上的积水也都还没有散去。我从远处便看到爷爷正用双手杵着拐杖小心翼翼的走着。他戴着一顶变了色的蓝色毛线帽,身穿一件黑色棉袄和一双加了厚厚的绒的高帮老人鞋,他的腰弯成了一个几乎一百度的角。每走一步,他都是靠着拐杖的支撑推着自己的身体,迈一步,站稳,再迈一步,再站稳。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总感觉一阵莫名的寒意,从心底迅速蔓延至我的全身,那感觉像极了冬季里肆意袭人的晚风。
我出生在一个古老的南方小镇上,这里有着“万里京运第一站”和“钱王之乡”的美誉。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我和我的家人就跟几位叔伯的家人们一起住在祖辈们留下的大大的四合院里。 我的父辈们都靠着在镇上做一些小的买卖来养活各自的一家老小。在我刚记事的时候,我的父母靠卖百货来挣钱养家,而我的爷爷他就在离家很近的一条小街上卖豆腐和自制的酱油。每天早上父母总是很早就赶到镇上,将货物摆开等着前来赶街的人们挑选。而我和两个姐姐就会交给爷爷一个人来看管!我清楚的记得那时候爷爷的腰还是直着的,他每次蹲下背我的时候,我总要将脚踮起来才能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在当时的我的眼里,他是那样的高大,高大得让我迫切的渴望自己能赶快长大。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连三姐妹中最小的我也都开始上学了。父母从百货生意转换成了服装生意,家里的条件也比从前更好一些了,爷爷不在到那条小街上豆腐和酱油了,每天我们姐妹上学的时候他就到田地里去做一些农活,等到我们快放学的时候他会赶回家把饭菜准备好。整个四合院的小孩都知道,我的爷爷是这个院子里最和蔼可亲的爷爷。他总会将家里的食物分给院里孩子们吃,总会在那些孩子们被父母责怪打骂的时候维护他们。
衣食无忧的处境,风平浪静的生活,一家人在一起,这些是到目前为止我所能想像得到也是我所拥有过的最大的幸福。
转眼大姐开始上中学了,而我也已经十岁了。父母还每天早早的出门,为我们能有更好生活忙碌着。这时候的爷爷腰开始弯了!这时的我开始有了一点点大人的样,我会自己做饭洗衣服了。而爷爷变得不在像从前那般高大,他总是在我做事的时候在旁边一遍一遍反复的唠叨“这该怎么怎么做,那又该怎么怎么做……”其实,就算他不看着我也能把事情做得很多,所以他的唠叨让我感到十分的反感。
大姐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我也从一个小学生变成了中学生。我所读的中学就在父母卖衣服的镇上,离家大概有四五公里那么远。我开始寄宿了,一个或两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刚开始的时候,因为想家我总是一个人偷偷的哭。后来习惯了,再后来我甚至开始不怎么急着回家了。也在我和班里同学打得火热,热到我感觉在学校比回家更好的时候,我的初中生活也快结束了。而伴随着我初中生活结束的,还我一直自认为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
初三上学期寒假,我们毕业班的所有学生被学校召集起来补课。一天傍晚,晚读课时间,我们班同学一起聚到足球场上去背英语。在我们回教室的路上我意外的看到我的表姐和我母亲!母亲告诉我她的身体不舒服就到学校隔壁的医院来检查,医生说她得了胆结石可能明天就要做手术。她说完还不忘安慰我,“你不要担心,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妈妈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母亲走后我哭了一阵,然后又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怕,没事的,妈妈也说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嘛!你这么哭,同学看到了一定会笑你的!”
第二天早上一放学我就给老师请了假,当我来到医院手术室门口的时候,爸爸和二姐正在手术室门口焦急的等着。我问父亲母亲的手术还没好吗?他说还没好,然后命令我赶紧回去上学。下午放学后,我又给老师请了假,我再来到手术室前时,妈妈的手术还是没有结束。父亲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二姐就在一旁不断的抹眼泪。我问父亲怎么那么久还没好?父亲回答的语气有点愤怒“你又跑来这里干嘛?好不好关你一个小孩子什么事,赶紧给我滚回去上学。”我从小就很怕父亲,每次只要他一用眼睛瞪我,我就会被吓得直打哆嗦。
医院刚开始的时候为母亲做的检查是错误的!直到他们把母亲的肚皮划开,他们才发现了这个错误。母亲被确诊为胰腺癌晚期!当医生把这个消息告知我的家人以后,我们的天一瞬间全都塌了。
大概六个月以后吧,母亲去世了!那时大姐正在为高考做着最后准备,而我也在为这个中考到底是考还是不考犯愁。农历四月的一个早晨,门卫大伯匆匆的来到了我们的教室门口。他指明要我到门卫处去接电话,还说是我的家里出了事。其实在他叫我名字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刚到门卫室就接到了伯父家姐姐打来的电话,她说我的母亲可能不行了,让我赶快回家。我还记得那天我回到家时的场景:按照当地习俗,母亲的遗体被安放在客厅右手边现搭的木床。她躺在那,四肢已经完全僵硬。在我回家二十分钟后大姐也从县城的学校赶了回来,她和二姐被安排为母亲擦洗身体。而我,刚开始时就不断的哭,到了后来不哭了就开始不断打颤。
母亲终于还是走了。从母亲生病的时候开始到母亲现在离开,我总会在私下无人的时候看到我的父亲,我映像中无比高大无比坚强的父亲流泪。族内的叔伯们帮忙操办着母亲的后事,父亲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我知道他是在努力证实给我们姐妹看,就算母亲不在了,我们的生活也还会像从前那样。爷爷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对我们姐妹说“孩子别怕,你们的妈妈走了可你们还有爸爸,还有爷爷。只要爷爷还活着就绝对不会让你们挨一天饿,受一天冻。所以,你们一定还要像从前一样开开心心的生活。”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是女孩子,天生比男孩更早懂事的原因,母亲离开的第二天我们就不在哭了,但不哭并不代表我们不伤不痛,只是我们都知道只要我们中的谁哭了,全家人就又会都跟着哭起来。于是,我们努力想着所有能让自己开心事,不断跟对方讲着记忆中所有能让人开怀大笑的故事。我想,在哪之后我们所有对生活的乐观心态一定都是在那个时候培养出来的吧!
随着母亲的离开,我们的生活也开有了变化。姐姐考上省里一所很不错的大学。二姐代替了母亲的位置,每天陪着父亲早出晚归。我结束了我的学生生涯,开始对母亲在病床上对我说的那句话不断心痛“你上音乐培训班?好啊!我就喜欢能歌善舞的女孩子,等妈妈身体好一点就去努力挣钱,让你能安心的去上音乐师范学院”。爷爷变得比从前更老了,这一点他的头发和他的腰可以证明!他总是一遍又一遍的讲着“孩子们,你们别怕。所有的困难都只是暂时的。你们一天天的在长大,日子也会一天天的好起来。只要爷爷在的一天,天就怎么都塌不下来。”
真如爷爷所说的,我们在一天天长大。大姐大学毕业了,我也跟着二姐开始到城里打工。父亲不在早出晚归的到镇上去卖衣服了,他从同村的人那里租来了一些田地做起了全职农夫。爷爷不再到田里去了,他会在每天早饭过后走到那条从前他卖豆腐和酱油的古老的小街上,在寺庙的门口跟一群像他一样老的老人们坐着聊一些关于这条街道的古老故事。
随着国家对旅游业的大力开发,小镇也开始在各个旅游节目上频频出现。国家出了大量财力物力将从前爷爷卖豆腐的那条小街的所有庙宇都翻新修复了一遍。作为这个镇上的旅游中心,每次回家总能看到小街有着新的变化。而这些,也变成爷爷眼中骄傲。我想,在这个小镇应该没有一个人比我的爷爷更了解这条街道的历史了吧!他总是自豪的为前来旅游的人们一遍遍的讲述着有关这条街道的故事。
几年后我们姐妹都有了属于我们各自的家庭,父亲为我们的选择操了不少的心,但最终他想要的也只是我们姐妹能过得快乐幸福!父亲还是一个人每天在田地间忙碌着,只有每年的农忙时节我才会带着小孩回到娘家去帮他做一些琐碎的事情。这时的爷爷已经很老很老了,他的腰已经弯成了一个几乎一百度的角,每走一步路都要依靠拐杖来支撑,他开始分不清我们姐妹谁是谁了。只要我们闲下来他就开始对我们讲从他记事起的所有人生经历,只是情节不在像我们小时候听的那样有条理。就算如此,他是没有忘记对我们的爱:他会把在街上乡亲们给他的水果或别的吃的留下来带回家来给我们吃。他还会叨念着要给我们更好的生活,要如何如何去保护我们,做我们的依靠。他还将对我们的爱表现在了爱我们的孩子身上:这年我带着刚满两个月的女儿回家去帮农忙的父亲,我总每天早早的起床去小街上买菜,为父亲他们筹备一日三餐。爷爷总是让我把女儿交给他抱,而他已经没有多大力气,总在我把女儿交给她一会儿之后又让我抱回女儿,然后过上三五分钟又再让我把女儿给他。我想他是忘记了我刚刚才从他手里接过女儿吧,但更可能是因为他真的太爱女儿了只要有一点点力气都要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在他精神好一点的时候他还是会走到小街上去,陪那些老头做上几个钟头。他常年戴着他的毛线帽,穿着厚厚的棉衣和加了绒的高帮老人鞋。走路动作不仅很慢还摇摇晃晃。我们开始不放心他了,如果他去厕所超过十分钟我们就会到厕所边去看看他还在不在。如果晚饭时他还没从小街上回来,我会背上女儿去街上看看他怎么还不回来。有时,天在他出门后不久就下起雨来,爸爸又还在地里干活,我会背上女儿拿着雨伞到街上去接他回来,而这时他独自一人阑珊的走在细雨中的场景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也就是这一年的七月,农忙也都结束了,二姐也带着她的女儿回来了。爸爸为这家里少有的热闹开心着,爷爷也是一样。爷爷总是把我和姐姐得名字搞混,有些时候甚至把我们的名字给忘了。一天早晨我和姐姐起床后正忙着做早饭,饭快做了,爸爸也从田里回来了。我站到爷爷房间前去叫爷爷起床吃饭,从他半开着的门里我看到了他从床上做了起来,然后我便走来了。时间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爷爷还没有从房间里出来,爸爸问我们有没有叫过爷爷吃饭了,然后他走进了爷爷房间亲自去看。我记得那时候我正拿着茶壶去厨房里接水,我刚打开水龙头就听到爸爸在房里大叫“爸爸,爸爸,爸爸,你怎么啦?你快醒醒啊!”我和姐姐放下手里的事跑到爷爷的房门前,爷爷腿塌在床边身体却倒在了床上,父亲将他的腿抱到床上又把他的衣服穿好然后吩咐我们姐妹赶快给大伯和小姑打电话,告诉他们爷爷叫不醒了。爷爷脉搏结束的时候是第二天中午午饭过后,他走得很安详,也没有受太大的痛苦。这一年他九十二岁!
爷爷走后我和二姐留在家里帮爸爸秋收,父亲总是只让我们在家做饭和家里的一些琐碎事不让我们插手田地里的农活。每每看到父亲满身泥土肩上还扛着重物田里家里两头忙的时候,我真的很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为他分担所有。秋收结束后我和二姐回了各自的家,爸爸也听了我们劝解决定不再种田,他去到了大姐所在的城市,大姐帮他小了一份清闲的工作。
时间永不停歇的走着,我们的孩子开始上学了,我们也从青年慢慢向中年走近,而这时的父亲也开始有了白发。前两年父亲被查出患有糖尿病,而就在前不久,父亲又因为高血压引发了脑梗。对于这一切的发生我显得那么的无能为力。昨天我给父亲打了电话,我问他身体好点了没有?他回我说“好多了,我现在可以一个人去附近的公园走走了,你们不要太担心我,我在你大姐家一切都很好。只是可惜我以后不能在帮你们做什么了”。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口齿都不是太清楚,而他所担心却是不能在为我们做什么!
昨夜的梦境里,我隐约看到一个双手杵着拐杖的老人慢步向我走来,他走到我的身旁抬起头笑着对我说“孩子没事,只要爸爸还在,天就不会塌下来”。而这梦中的场景也形成了一道冬季里肆意袭人晚风,又一次将我带入了一个长久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