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茉莉香片》,一段苦情故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两段。是两代人的苦情人生。
张爱玲的短篇小说,我们曾分享过《第一炉香》、《第二炉香》;它们均是作者的独特创意,在一炉沉香屑燃尽的短暂时光里,向我们娓娓讲述一个人、一个故事、一段人生。沉香袅袅,香气幽幽,故事凄婉、动人。
今天这篇《茉莉香片》,仍然有一“香”字,却与“沉香屑”无缘,而是茶香了——我给您沏的这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这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这是故事开篇时作者的第一句话。
故事发生在香港,张爱玲说它是一座华美但悲哀的城。她将香港视为悲哀的城,和她的心境有关,亦和她敏锐的感知、细微的体察有关;更和人们苦兮兮的人生境遇有关。且来说《茉莉香片》这个苦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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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在香港华南大学读书的男生。文章开篇时,那屏风上的鸟,是他的母亲。而当母亲死在“屏风”上之后,那地方又多出一只鸟,便是他,聂传庆。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孩子,一个他父亲眼中畏葸的阴沉的白痴似的孩子。
但当我们读了故事,便知道传庆那精神上的病态源于他的亲人;他的母亲、父亲、后母。但他却将满腔的忧怨与愤恨全都倾注在和他同在华南大学读书的女孩言丹朱身上。
因为在他心里,他的不幸和她的存在有关。他的不幸是因着当年丹朱的父亲与他母亲之间的那场错过,是因着而今两个家庭的存在。如果没有那场错过,两个家庭便只有一个家庭,便没有了她的母亲,便没有了她。而没有了漂亮出众、近乎完美的丹朱,便会有比丹朱更加优秀、更加出色的传庆;而绝非是眼下这般忧郁的、狼狈的传庆了。
当然,传庆他也有亲人,他的父亲和后母。但他的成长环境却是凄凉的,与丹朱的不可同日而语。因为母亲不爱父亲,父亲便把对她的恨发泄在她的儿子身上;而丹朱呢,她的父亲对她却是百般地呵护宠爱。两相对照之下,这个有着精神病态的男孩子开始憎恶丹朱,并热切地希望得到母亲旧日情人言子夜的赏识、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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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照常理讲,情感已经开始趋向成熟,理智同样也趋向成熟;尤其是男孩子更是如此。只可惜,传庆是个可怜的例外。他没有成熟的思想,更没有成熟的处理事情的能力。只一味地由着自己在一片混沌的感知中游离、浮沉。
母亲当年的寡断、言子夜的气盛,一直以来父亲对他的刻毒,再加上丹朱带着她的优越感在他面前不停地晃,所有的这一切使他心塞,浑噩迷惘,不知所以。
他想,他应该是以前那个喜欢读书的碧落和而今已经成为大学教授的子夜的孩子;而不是那个在无奈中做了屏风上的鸟的碧落和而今只是在家抽大烟的聂介臣的孩子。前者间充斥着真挚难得的宝贵爱情,后者则只剩苦挨难耐的两相嫌恶;他觉得他应该是爱情的结晶,而非仇视的恶果。
那样的话,她的母亲不必做屏风上的鸟,他自然也不必。
他希望得到言子夜的爱。或者是丹朱的爱;他可以不要报复,只要言家人的爱。他想,如果丹朱有一点爱他,那么,她便连通了他的过去和未来,他便有了父亲和母亲,有了新的环境,有如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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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过程,我总在想,如果聂传庆将自己的心结抛给言丹朱,她会作何感想?当她知道,她的存在,是他不幸的证明。有了他,就没有她;有了她,就没有他。当她明白地体会了传庆那混乱的、可笑的逻辑,她会作何感想?
言子夜呢,当他知道这个他恨铁不成钢的学生是昔日旧情人的儿子,并且一直以来这孩子都在他父亲报复性的刻毒中度日;而眼下这孩子的不成器、他的失常,又全都和这一切有关;他会作何想呢?
我想,即便是他和他的女儿真正地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他们也终无可奈何吧。人,毕竟是人,毕竟不是完美的神。
当年的母亲有她的局限和苦衷,所以,她错过了一段感情,换来惨淡苦熬的后续岁月。
当年的言子夜,年轻气盛,不甘屈辱,放弃了爱情,倒是成就了自己。而当他二十年后再回望过去,内心或已平静、无波无澜;只是,不知他会以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情感面对眼前这个迷途中的羔羊?
怜惜,懊悔,还是遗憾?但无论怎样,作为一介文人,他都无力更改聂传庆的人生。更何况,他又不是他的谁。他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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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我们想到人的局限性,人的弱小而自负、固执又自私。
很多时候,我们不能把握机会,错失了的东西,无法追回,空留遗憾。我们追悔,我们无奈,我们整日活在过去中,使一生活成悲哀;这是现实中的冯碧落。
很多时候,我们喜欢意气用事,感觉没啥大不了,输得起,无所谓。只是负了的情感和故人,永远在心中的角落痛彻地存在着,像是一笔债,抹不去也还不了;这是现实中的言子夜。
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是,去乞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旦抓在手里便不想放过。唯一不能彻悟的是万事不可强求、而人的真心最难求。一味地执着害人更害己;这是现实中的聂介臣。
很多时候,我们无力把控自己,随波逐流,任更强大的力量为所欲为,伤痕累累之后再独自慢慢舔舐伤口。不想反抗,也不敢反抗,即便有那么一点反抗情绪,也是将其发泄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这是现实中的聂传庆。
人啊,各有自己的弱点。有时候,我们叹命运无常、怨人世无情,就是不肯从自身入手。自省难、自剖苦,殊不知因为一贯的逃避而造成的恶果,百般苦涩也必得自己慢慢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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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说白了,在这壶“茉莉香片”中,唯独苦的只有一人,聂传庆。虽说她母亲先是那屏风上的鸟,但毕竟是已故去的鸟,即便是苦,也只能算是苦的根源罢了。
传庆的苦,因着他的弱小和无助加倍放大。他恨父亲,更恨母亲,最恨的却是言丹朱,唯独不恨言子夜。因为在言子夜身上,寄托着他脱离苦海的全部希望。他的希望是那么幼稚可笑、脱离常情,难以实现;愈加彰显着他的苦。
其实,他的心里又何尝不清楚,他跑不了。他知道,谁都救不了他;却不知道,他可以自救。这是传庆的悲哀,也是所有和传庆一样任风雨侵袭、任苦难蹂躏之人的悲哀。
他也知道,总有那么一天,父亲的一切都是他的;总有那么一天,他会获得自由。那当然要等他父亲同样也过世之后。
但愿吧,但愿随着他年龄的渐长,不再把希望寄托于人,而是寄托于己。强大起来,反抗父亲和后母对自己的折磨;觉醒开来,通过行动和成绩换取言子夜教授对他的认可、赏识。如果他足够幸运,那么这其中定还有同乡人之间的关照,师者之于学生、长者之于晚辈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