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福建的一个小山村,村里有一条安静的叫“鸭绿坝”的小河,依偎在群山脚下。每当日暮西斜,荷锄的本家堂叔伯,赶鸭子的邻家婶姆们,哼唱着古老的农谣踩着鸭绿坝的石墩归来,愉快的回音环绕在群山之间。
我的祖父母,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带着一溜排的孩子们,从一个中国人称为“南洋”的国度来到了这个村子。当年的逃难,对于祖父来说,不过是命运的再一次作弄,但是,对于祖母来说,那是人生的开始。
来到村子之后,祖母开始挂上了继母的围裙,为祖父的孩子们劳碌一生。祖母再也没有回到那个遥远的叫做“家乡”的国度,她把母语锁进脑海深处,开始学习异国他乡的语言,把异乡当成心尖上的故乡。
灰白的旧照里的祖母,有着异域佳人的风华,小家碧玉的模样让人心生爱怜,青涩的脸上,总挂着纯纯的笑。后来我见到的祖母已是美人迟暮,她常用黑簪子盘着发髻,发髻一侧插着一朵塑料红花。每个早晨,她都会在镜前往头上抹一把发油。
常见,祖母身着粗布对襟粗布上衣和粗布黑裤,围着花边格子围裙,立于灶前,手脚麻利地炒菜、洗刷,然后跳着脚,用那双手指关节比普通人粗大的手,在熄了火的土灶里挖出烤得发黑的红薯,剥开黑焦的外皮,露出黄澄澄的薯肉递给那一群孙儿们,那浓香的烤红薯味是儿时最纯真的回味。祖母就这样,用那双枯瘦的大手,充实了儿孙们的童年时光。
记忆中,叔伯姑婶们大都远离家乡出外谋生,我们这些孙辈都被一股脑儿塞在祖母方寸大的怀里讨食。光阴往来,祖母就升起了平凡的烟火,把我们喂饱拉扯,然后把达到懂事年龄的我们送回了各自父母身边。我是待在祖母身边最久的孙女,久到我成家立业,远嫁海岛。
记忆中冬至日,祖母都会点起了蜡烛置于米桶中央,摆满橘子在大筐里,烛火透过橘黄色的光,袅于屋内,温暖明媚。我们静静地坐在桌前的长凳上,接过祖母拧下来的糯米团子,放在手心,轻轻地搓起汤圆丸子来,然后跟着祖母的调清唱童谣:“搓夕搓依依,阿爸呃探机,搓夕搓依依,阿妈呃探机……”唱着唱着,思绪就有了慢慢的远意,橘红色的烛火漾在眼前,似乎真的看到阿爸和阿妈带着满满的“机”(“机”是闽南话“钱”)来到我们跟前,抱着我们笑,笑声响彻四壁……总以为和祖母这样简约的日子,可以搓到地老天荒。
韶华流转,那年我带着嫁妆,乘上轮渡来到异乡。出门前,八十二岁的祖母紧紧拉着我的手,眼角皱纹里满是水花,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明天记得新娘要回门!”旁边的婶婶笑着低伏在祖母耳边大声地说:“嫁得太远了,要过海的,要坐船,后天才能回家!”祖母的眼泪又顺着脸上的皱褶流下,我的鼻子酸得厉害,马上转身,由伴娘撑着红伞走入鞭炮声里。我没有勇气再回头看祖母颤颤巍巍的身影,我怕我对祖母深深的眷恋,会叩响彼此的忧伤。
每次乘轮渡转汽车回到村庄,祖母都在屋前张望,看到我带着儿子归来,她是惊喜万分,她翻开大米缸里的存放许久零食,塞到小儿怀里,然后执意地拄着小拐杖,带着我到邻村买海蛎,见到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她都会主动打招呼,说:“我孙女回来了,从很远的平潭坐船回来了!”
买完海蛎,她升火、下油、调浆,炸出一枚枚金黄的海蛎饼。而后,我们围坐在一起,祖母总会泡一壶亲戚从南洋带回来的咖啡,我们吃着海蛎饼,坐在板凳上,听祖母重复过往的历史。
曾单纯地以为,祖母的一生会恬淡安宁,长久不衰。可是,祖母一过八十五,就迅速地老去。祖母去世的噩耗传来,我正在帮儿子洗澡,我捧起一把洗澡水浇在脸上,混着泪水嚎啕大哭,只觉得天地荒芜,撕心裂肺。
祖母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回到那个古老而又美丽的村庄。总恍惚以为,不回乡,祖母犹在,炊烟暖香。
再一年的冬至,在异乡吃着与汤圆完全不同的咸食,猛然忆起祖母,泪雨磅礴。终于明白,在这个世间,我们所有人,都敌不过生老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