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假期一到,总有几个小孩老爱往我家跑,原因不外乎嘴馋。他们父母管得宽,些许糖块都得放柜子顶,上班前还特意威胁一番,说是已经数过总共几块,下班回来要是发现少一块,就打他们。

我爸妈没管这么严,我和我妹又大方,但凡家里有点吃的,都不吝分享。其实也无非些冰糖渣,冬瓜糖,劣质山楂片之类。但我们兄妹俩在觅食这件事上,脑筋显然比在读书上灵活,花样也多。

大人上班去,家里蜂窝煤炉照例用封火盖盖着,以防煤火太旺烧过头。炉子上面总会温一壶水,徐徐地和时间与温度倾心交谈,谈得云淡风轻,谈得热情而又不奔放,安心地候着爸妈下班回家做饭(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喜欢水开后会自动嘶鸣的壶,太浮躁,太焦灼)。有菜豆的话,便待水稍有热度了,用刀划开豆荚一侧,挤出豆粒,再折几枝洗锅竹刷把的竹篾,把豆一粒粒串进竹篾,串满了丢水壶里等上几分钟就熟,不用佐料,又酥又嫩又香又甜,豆荚不能扔,留着炒菜,不过玩游戏时可以当鞭子使。

菜豆另有一种吃法,每年夏天我妈都会腌一小缸,不能等腌太老了,大概四、五天左右就要捞出才不至于太咸,冲洗一下就着凉开水嚼,咸香脆爽,腌萝卜干也是这样吃。

蜂窝煤炉还有个好处,家里备了番薯、马铃薯时,拿一些塞进煤灶下面通风口里煨着,玩两三圈捉迷藏的时间就能扒拉出来吃了。

生吃的也有,西红柿切片撒上糖,酸甜可口。刺瓜剜去瓤也切片撒上糖,清润甘美。苦瓜则要藏一阵子,等瓜身颜色深黄才生吃,瓜瓤红艳艳的,味道甜甜的,别有一番风味。

那年月物资匮乏,大人们薪金微薄,我们这样蟪蛄不知春秋地闹腾,父母锱铢必较买回的菜蔬下厨前总被搞得体无完肤,终究还是会挨骂而至挨揍,就得往外转移阵地一饱口欲。

田里白日大多有人在转悠,偷摘易于被人发现,夜里又怕狗,总是去山上居多,野果没人看管。在山里摘过桑葚,扯过蛇莓,吃过桃金娘。酸浆草则是叶和根都能吃的,整株刨出来,根茎像缩小的白萝卜,晶莹剔透,就近找条溪涧洗下,吃起来很甜,汁水也多,口感相当不错,吃完根茎就吃叶片,放嘴里慢慢咀嚼,微酸略甜,咸金枣似的。最刺激的要数吃甘蔗,田里不敢去,那就得下山到马路上,见到有用拖拉机成车载了去榨糖的,便小跑着尾随车后,瞄准其中一根拽住甘蔗叶部,拖拉机往前再走几步甘蔗就被拽出来了,我们扛起赶紧跑,找个旮旯躲起来用小腿膝盖磕断甘蔗节,啃得满嘴生津。那时路上车少,工人大概也总是懒,每每捆绑都不牢靠,路面又颠簸,松散得快,拽甘蔗屡战屡捷。

及至长大点,家里有时会给我点零花钱,我就去扁食摊上吃扁食。花钱的事一般就不带人了,都是自己去。常去的有两摊,一摊是桃源路印刷厂大门对面空地上的,老板唤作“矮子”,人如其名,话语又少,形象不佳,不过他的葱头油爆得香,又舍得多放,客人也还络绎不绝。摊子旁有两株苦楝树,树荫浓密,花开的时节,吃着鲜香味美的扁食,偶尔抬头一望,层层绿波层层紫浪,那场景是海子的诗。

另一摊在百货公司拐角处、县图书馆斜对面,许是百货公司下了班才能由其摆放的缘故,仅在夜里才出来。摊子摆在百货公司走廊下,虽只做晚上的买卖,但占了地利,可以不论晴雨,四时皆能谋生。这摊离我家近,故而我去的次数较多,有时也会换下口味,要一份拌面或一个肉粽,再叫一碗清汤。最好避开雨天去,晴晚的天空,晴云如擘絮,新月似磨镰,昏黄路灯映照下,拌面或肉粽泛着诱人的金黄色泽,汤里葱花格外青翠,赏心悦目。

一个小小的扁食摊,经营品种有限,赚的利润不大,两个木制挑子就要操持一家人的生计,营生不易。那时,物质贫乏,民众收入和生活水平都不高,然而人的欲望和追求也低,容易满足,容易幸福。有一次我表哥从乡下骑自行车来我家,娘家来人,我妈很正视,再跑趟农贸市场割了块肉加餐,吃完后瞧瞧家里没东西让我表哥带回去,很不安,情急之下想到楼梯口的那桶泔水,就对我表哥说:“呆会我拿两个桶装这些泔水,扁担挑了绑自行车后架,你载回去给你爸喂猪,桶以后我回去再拿。”表哥大概不愿一路与臭味作伴,说:“姑啊,千万不要,这路上要是洒了,我爸会以为是我偷喝掉,又得挨一顿打。”我们都笑了,笑得很诚恳,没有半点杂质。表哥那次尽管空手而归,但也很开心,因为“姑姑做的饭菜太好吃了,还有很多肉。”

踏花归去马蹄香,童年那些食和事念念在兹,当时只道是寻常,转眼却如梦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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