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难得一片欢天喜地的祥和氛围。
堂本光一被派对上一群迂腐的老头烦得心情浮躁,回家路上幸运地塞了车,直到走进电梯都还在想第二天临时召开的记者会该如何应答,他把手指放在指纹解锁器上,门发出滴的一声响,大脑中的内容就自动替换成“堂本刚一定又在厨房烤肉桂面包”了。
堂本光一不太喜欢肉桂面包的气味。倒不至于香菜那样完全无法接受,只是一旦堂本刚烤肉桂面包堂本光一就会全程脸色微妙,一副打了蔫儿的模样。这天他早上临走时通知刚晚上很晚才能回来,下午计划变动,才踩着下班高峰回了家。
刚一直为了参赛设计愁眉苦脸,这两日终于得到进展,另外的原因还有成功逮到冈田准一。他兴高采烈,为缓解压力变着花样烘焙甜食,一张小脸红润了不少。
“准一大学那会儿就负责陪我逛博物馆,没有他跟着太不习惯了。”刚手肘拄着料理台,左脚搭在右脚上晃荡,他看着堂本光一扬着下巴扯下领带,侧脸线条好看极了,有种难以言喻的高级感。
堂本光一进了浴室,过了一会儿又出来,脖颈上湿淋淋的。他望着他,不走过来,手里的毛衣往头上一套。
“我是不是要去谢谢他替我受你折磨?”
刚噗嗤的笑出声,想了想继续啃杯子蛋糕。“放心,我不会带你这种门外汉去的。”
堂本光一洗完澡,身上有好闻清爽的味道,他一边用毛巾揉干头发一边直奔料理台上的晚饭,甩了刚一脸水珠。刚无语地无视掉这种大型猫科动物一样的行为,从沙发上捡起从光一外套掉出的一个记事本。
他翻了翻,本子只有巴掌大,字写得乱糟糟,不太好辨认。
“你这是什么?”堂本光一还没看清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他便突然看懂了那些字。什么“一袋面粉两瓶黑胡椒”“百香果 要某某市场的不要拐角那家”“2013年秋冬系列全线产品理念图册”……
他哭笑不得。
“堂本光一,你不知道手机可以备忘的吗?”
堂本光一直接站在料理台边上弯腰吃饭,没有立刻回答刚的问题,他便继续饶有兴味地翻看记事本,谜一样的觉得堂本光一这种老古董似的作风并不出人意料。
“手写印象深。”光一擦擦嘴,不咸不淡地说。“手机里都是公事。”
堂本刚心里吐槽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有什么值得加深印象的,记事本拿在手里总觉得微妙的哪里不对,又真的没法在这小小的本子上琢磨出什么名堂,只好妥帖地放回记事本,决定尊重堂本光一这种莫名的固执。
他把设计图纸搬出书房,另一边堂本光一默契地打开音响,弦乐倾泻而出。
三月。
堂本刚发烧了。
他昨天还好好的,晚上去livehouse围观三宅健乐队演出,三宅特意找人看着他不准喝酒,自己则在台上醉得手舞足蹈,livehouse离家不远,他一路清醒无比的走回来,东京不下雪好些天了,夜风穿过他的身体,甚至已有那么点早春的暖意。
上午冈田打来电话爽约,刚头脑昏沉,破天荒一句抱怨也没有。
他直到下午都还不相信自己在发烧,开玩笑,这两个月的健身房是白去的?
晚上他缩在被和里,浑身发冷,头痛欲裂。爬上床时天还亮着,客厅开着电视,结果刚一觉睡到晚上,客厅电视里综艺节目噪杂的声音令他头痛加剧生不如死,但又不想出被窝,不想下床,宁愿被吵死也不愿接触到外界冰凉的空气。
刚做了两个梦。
第一个梦里,他站在七月的天空下,眼前是每日放学必经的街道,从脚底一直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余晖浓淡间,堂本光一穿着白色制服,和自行车立在一起,回头望他。那一片徐徐在远处天际滑下的落日熔金,衬在少年的身后格外美好。
画面一转,中间或许还有很多个片段,被他遗失,最后清晰成像的梦境来到他们前后桌三年的教室,班主任在讲台上把黑板敲得咚咚作响,墙角的扫帚歪倒在地上,窗外是秋天的银杏树,像褪色的日光,在微风中灿然一片。
他听见自己在叫堂本光一的名字。这么大的声音,老师会骂的,快停下。可这是梦境之地,老师没有看向这个角落,他甚至没注意到这个教室里没有长濑智也的影子。
堂本光一没有回头。任梦里的刚声声急切。他就在自己前面坐着,制服领子微微豁开,后颈笔直漂亮,怎么可能听不到呢?
第二个梦里,冈田准一和他站在空旷的博物馆里,面前高耸的墙壁上是巨幅的画作。这个梦境真实无比,准一不去看那副画,也不去看他,声音又遥远缥缈又近在咫尺,他说刚,你说堂本光一不喜欢你,这话负责吗。
他说,我看你最喜欢你自己。
家里没有一点灯光,只有电器运转的声音在细不可闻地响。刚下了两次床,一次是去上厕所,一次是把手机拿进被窝。他难受得眼角边挂着生理性泪水,脑仁深处突突地疼痛,躺进床里时力道控制不好,把自己摔得头晕眼花。
偏偏堂本光一不在家。
现下能让他感到一点纾解的只有映入屋内的月色清辉。刚在床上翻来覆去,自暴自弃地把脸埋进柔软的大枕头里,微微侧过头露出一只眼睛。他眼圈发烫,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又熄灭。
最后还是打了电话。
拨通手机号的一瞬间,六年前的一个记忆溜进脑海。他在家发烧,手边还有大量的工作搁置,没人照顾。堂本光一的电话打过去三次,无人接听,他在病痛中,连失望都无暇,挣扎着打车将自己送到医院,第二天回家,竟然依旧不见堂本光一的影子。
电话接通。
别矫情了,刚对自己说。你明明清楚现在的堂本光一不仅会接这个电话,还会放下手里的工作赶回家来。他的手在发软,有点拿不住手机,堂本光一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刚不明白自己还在执着于什么,生理性泪水模糊了视线,双眼既疼又烫,有什么蛰伏已久的东西在心口疯狂跳动,呼之欲出。
冈田准一在梦境中最后说的那两句话又在耳边回响。
或许不止两句。
他用力地喘息,把眼里积蓄的泪水抹掉,结束通话。
刚又昏睡了许久,可能只有一刻钟,病痛的折磨拉长了每分每秒,悠悠转醒时浑身黏腻不堪,喉咙肿痛,眼皮被粘连在一起。
这回刚没有那个力气做梦了,他连梦境与现实都分不太清了,视线扭曲混沌,没有一丝清明。
客厅亮着灯。灯光在视野里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光亮,仿佛逃出生天的出口,刺破压城的黑云,天地乍晴。
真好。
他还是难受得抓肝挠肺,却暗暗在心中道,这样真好。
堂本光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闪身进来,轻轻带上了门,敛去客厅的光线。
“粥估计没戏了,我给你煮了碗汤,先喝了再睡。”
鸡蛋汤放在床头柜上,香味是烫的,清甜馥郁。刚口里干得像沙漠,他双手死死抓着胸前的被子,看着堂本光一坐在床边研究退烧药的说明书,衬衫领带还没脱,西装裤在腿上绷得紧紧的。
刚捂了一身汗,一点没见好,反而更严重了,可堂本光一在这儿坐着,又叫人无比安心。
他没碰床头那碗鸡蛋汤。堂本光一看罢说明书,拧着眉头来取走刚的体温计,端在眼前一脸不忍卒读。
“你怎么不吃药?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他像个操碎了心的母亲,即使面对病号也毫不留情地数落,严厉的样子有点吓人。刚却笑起来。
“给我打电话,什么都不说就挂了。”堂本光一把体温计收回书桌抽屉,然后坐回床边,一粒粒地往手心里抠胶囊。“你是做着梦打的?”
堂本刚笑得更欢了。半晌笑意褪去,盯了会儿天花板。他本想在大脑里理清些迫于处理的事情,那些事情像细密的丝线缠绕在一起,混乱不堪,宛若一个无人问津的死结,其实只要找到关键的那一根,一切只需轻轻一扯。
然而脑中一片空白。
他还是开了口,没有刻意组织语言。
“从前我一直觉得你不喜欢我。”他被烧得糊里糊涂,声音轻得如同喃喃自语。“我喜欢你太久了,十几年来着?可能我的喜欢也变了质,变得不分轻重,颠倒黑白……”
堂本光一手心潮湿,拢着五粒胶囊。他没有做声。
只有一个轻软,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响。
“准一也许是对的……”
堂本刚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双无论何时都在闪闪发亮的眼睛轮廓漂亮,瞳色温润,静静看进堂本光一的眼里。
“你是不是一直都喜欢我,堂本光一。”
他没等对方回答,又说。
“上回你说,我们……我们重新开始,还作数吗。”
堂本刚在心里对着自己叹息。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堂本光一送他回家的那个夜晚,灯影婆娑,皎月清光,那时候的堂本刚听到这句话的心境几乎是在嘲笑的,他能怎么回应呢,堂本光一离开他五年,过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尽是些不甚愉快的回忆。那明明只是几个月前的夜晚,却好像已经非常遥远了。
沉默中弥漫着无声的对峙。
空气里一根弦断。
堂本光一在昏暗的光线里摇摇头,他挣开一点烟雾,将凝固的气氛划出一道口子。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了。”
刚一愣。几乎是下意识的接着他的话反驳。
“你也没说过喜欢我啊。”
然而这也没把堂本光一噎回去。
“我不喜欢你为什么要答应和你交往。”
刚又是一愣。他开始坐不住了,一双眼睛难以置信地瞪住堂本光一,后者一脸好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傻话。
这句话他在心中又问了自己一遍。为什么和他交往?因为堂本光一从不拒绝他什么。在刚的概念里堂本光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很少去为了不那么至关重要的事较真。他与堂本光一是旧识了,学生时代的交情,足可以成为光一不拒绝的理由。
堂本光一点头同意的时候,刚甚至觉得,在这个人心里这大概跟继续当朋友没什么区别。
不等他自己吐槽,堂本光一好像已经看出他在心里嘀咕些什么。
“我又不是傻,你都在想什么啊。”
堂本刚心想你是不傻,我傻。
他呼哧带喘地支起身子,把枕头竖起来靠在背后。刚都快感觉不到体内的病痛了,他靠在枕头上,伸手捋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堂本光一,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刚知道他开始翘尾巴了,“喜欢”这两个字越说越上瘾,它像是一段剧目里最撼动人心的关键词,说出的一刹那需要凝聚全身的力量,配以演出者眼角激动的泪和颤抖的声线。
“比你早。”堂本光一简直无话可说,又气又好笑地说道。
“不可能。”对话画风一转,俨然变成一场你来我往的斗嘴。“你知道我什么时候?”
“高一运动会。”
“??你怎么知道的??”
堂本光一上下打量他,狭长的眼睛带了点戏谑。
“某人的情书里写的一清二楚——”
刚不能更震惊了,耳朵尖火烧火燎地发烫,他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自以为藏匿得严严实实的心思原来早就明明白白摆在人家眼前,他自知没有那个本事看透堂本光一,也一直不能确定对方的感情,可是,可是他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能不声不响地憋到六七年后?
“那可是打印的啊……”打印,匿名,情人节当天早起一小时赶到学校,换了十几种方式才塞进储物柜。
堂本光一揶揄的笑意根本藏不住,伸手把胶囊递与他,抽手时握了握刚袖口外的一小截腕子,触感滚烫。
“好了,你睡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刚可不想再等以后了。
“你……五年前到底为什么走。”
他看着手里的胶囊,视线重得抬不起来,心脏在患病的身体里跳得生疼。终于到了这里。他想。堂本光一花了一些时间回以缄默。堂本刚突然有一股子冲动,他想跟堂本光一说,其实我也不在意这些了,都过去了。
“刚。”
堂本光一本来已经站起来,被他的话钉在原地,现在又拉回椅子坐了下来。刚心中一紧。
“五年前……你的设计被对手公司的设计师抄袭,原稿失窃,SOOTHILL为此承担了不小的损失。”堂本光一平静地叙述,这一切又仿佛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你记不记得那个总监。”他说了一个姓氏,刚满脸茫然地缓缓点头。“他与我有过几次意见不合,那时候年轻气盛,梁子结得不小。”
“你的设计,是他漏给那个设计师的。”光一抬起一只手,屈食指拨弄领结,渐渐松开严丝合缝的领口。“最后达成的解决方案,是封锁媒体报道,对方弃用相同的设计,SOOTHILL承担的亏损被最小化。”他解开领带,抓在手里掂了掂,看向刚的眼神毫无波澜。
“条件是把我分派到欧洲分部。”光一不屑地哼笑,摇了摇头。“那二世祖倒也聪明了一把,知道留好我的团队,为他所用。”
“你……当年公司里盛传,海外名额是……”刚说不下去了。事实若真如堂本光一所述,那么海外名额根本是个幌子,没有所谓的竞争,这个名额从头至尾就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这些年来刚从未细想其中虚实,他那时精神状态极差,把原稿丢失都怪罪到自己的疏忽上来。如今被掀开了蒙蔽,许多被忽略的细节纷至沓来。
“那个电话,我是想带你走的。”堂本光一的声音缓缓轻了下去,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领带,又忽然抬起眸子直直望进刚的眼里。
他无需赘言。刚勉强扯扯嘴角,他嘴唇干裂,一动就疼。喉咙里那股熟悉的酸意涌上来了,他下唇无法控制地颤抖,这一次他没法扑过去,只能浑身僵硬地坐在这里掉眼泪。
那通电话里,他说,我们分手吧,堂本光一。
然后刚搬家,换掉电话号码,他们再次听到彼此的声音,便是两千个日夜后,那通透过他人手机的通话。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刚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头痛又重新席卷了他,铺天盖地,无处遁形。他推开了堂本光一,堂本光一就这么听话吗……
“三个月后长濑联系我,说你出事了,状态很糟糕,我就订了第二天的机票准备赶回日本。”
“前一天晚上出了意外,还是被拦下来了。”
“刚,当时我们都在失序……后来的几年里,我已经不敢确定你的想法,就算我回去,可能也是无用功。”
他不知道堂本光一原来能说这么多话的。
堂本刚懂了光一的意思。那几年里,他搬家换号码,一心认定了自己被人抛弃,也不准几个好友与堂本光一联系。光一这话的意思,大概就是你自己好好冷静一下,头脑清醒了我们再谈。
五年……堂本光一用五年重回SOOTHILL日本总部,已经够快了。
脸上的泪水留下干涸的痕迹。刚从未觉得如此轻松。他如释重负,那座肩膀上无形的山消失了,最后的阴霾遁入无形,好像时间回到十三年前,雨后树叶湿润,天空高远,教室角落的窗被风吹开一条缝,那缕风拍打他小憩的脸,堂本光一靠在椅背上也有些困倦,偷偷侧过脑袋来看他在做些什么。心中无限安宁。
刚爽快极了。堂本光一却在失神,眼眶泛红。
他轻轻笑起来,像一阵微风掀动衣角。
你说我们重新开始,作不作数。
作数。堂本光一的嗓音还溺在一点哽咽里头。
他清了清喉咙,看向刚的眸子里带着郑重,又似有春风化雪,万物复苏。
刚,我们从头来过。
早春晌午冰凉凉的空气,令小病初愈的人感到四肢百骸充盈着畅快。咖啡馆内香气弥散,人与人交谈的声音被小心压低,细细密密的缭绕在耳畔。三宅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圆桌上焦躁地敲动,微小的震动传递到刚的手臂上。
他烧退了才反应过来,梦里与他说那几句话的人不是准一,而是三宅健。刚中午约三宅出来,对方正到处逃窜躲着森田刚,乐得拿他当挡箭牌。
“下个月就出结果了?堂本光一那家伙赶得回来吗?”
“差不多吧。”堂本刚一头乱糟糟的黑发,还没来得及去简短,只得用发圈略略束了发尾。食指中段指环光泽滑润,轻轻扣着咖啡杯。
一个小时前他们在咖啡馆碰面,上来第一句连基本的寒暄都省了,刚快速简略地为三宅解释了前情提要,然后劈头盖脸的哀嚎:第二天堂本光一就出差去了,你敢信吗??!!
三宅健讳莫如深地低头喝咖啡,心想着我其实敢信,这太像堂本光一干出来的事儿了。他甚至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与堂本光一之间形成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纽带,使得三宅迷之了解堂本光一的作风。
天地良心,他自打聚会以后就再没接触过堂本光一了。
上午堂本刚去了趟SOOTHILL总部。五年的时间过去,SOOTHILL不断壮大,早已迁址,新的总部大厦高耸入云,靛蓝的玻璃映着日光,有如夕照湖面波光粼粼。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如今SOOTHILL改头换面,除了品牌名依旧熟悉又陌生,剩下的没有哪里能勾起他过往的记忆。
最后入围角逐的设计师有十名,设计大赛的最终获胜者将在这十人里诞生。刚在此之前还从没了解过其他参赛设计师,这与不屑没什么关系,单纯没那个必要。他走进一楼大厅,和煦地向前台小姐询问,进了电梯才想起包中装着最后入围设计师名单。
会议地点设在十三层。刚有那么点遗憾,他好不容易来SOOTHILL走一遭,恰恰堂本光一不在公司,不然还能顺便参观参观堂本光一的工作环境。电梯逐层上升,十三层叮的一声亮灯。
办公楼里依旧一派紧张忙碌的氛围,女人们蹬着尖细的高跟鞋风风火火穿梭不止,干冷的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香水的气味。刚与这种快节奏的工作环境隔绝太久了,他的性子被西饼店浓如糖浆的生活磨得温吞。
很快堂本刚的性子就不温吞了。他走进会议室,落地窗明镜剔透,长桌光泽如新,稀稀落落几个人站在灰色的地毯上小声说话——
有一张他死也不会忘的脸,就在入围设计师的行列里。
怒火只在血液中沸腾了短短一瞬。他看着那张脸,胃部一阵剧烈的抽搐,一阵从身体深处钻进脊骨的恶寒令他浑身一抖。
但那确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正如发烧那晚他对自己承诺的,都过去了,什么都不值得他再去翻来覆去的计较,也正如堂本光一所言,他们从头来过。
刚不去主动理会,把人当空气,翻个白眼就过去了,那人却上赶着来找他说话。会议结束后,刚故意留下与其他几位设计师交流看法,那人便在灰白的墙角抱着手臂等待,足足半个小时后刚才慢悠悠地走过来。
人已走干净了。
意料之外,设计师态度平和,将那些往事的缘由与经过一笔带过,却浓墨重彩地将近年来自己的境遇叙说一番。眼看刚不耐烦地要甩袖而去,设计师脸不红心不跳,漫不经心的挥挥手说,你不要着急嘛。
实在没想到,当初没把堂本光一扳倒,反而成就了他。
我也挺后悔的,那点小打小闹能动谁啊。
刚已决意不与此人做多纠缠,面无表情地往后撤开一步。
你说完了?
你和堂本光一现在什么关系?那人上下打量他,眼里突然有了些毫不遮掩的嚣张。他会不会给你放水?
放什么水?刚皱眉。这跟堂本光一有什么关系。比赛不是SOOTHILL主办,百分之九十的决策权都在主办品牌手里,还有相当一部分的权重掌握在媒体和业内巨擘手里。
嚯。设计师哼笑,两只手掸得衣服呼呼作响,似是也没心情再与刚继续这次谈话了。
好歹首席执行官,这点权力还是有的吧。
“首席执行官?”三宅健一口咖啡在嘴里没含住,猛然拉大的音量引来周围人不悦的目光。
“长濑不是说,那什么,主管吗??”
堂本刚觉得自己淡淡的忧伤无处安放,只有将目光投向远方,别人的咖啡桌上。
“健,是时候拉黑长濑智也了。”
三宅健还在震惊中回味,刚说着拉黑长濑,还真就这么做了,他费了半天劲儿从窄小的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打开社交软件界面,屏幕却突然转换到来电模式。
接起电话,久违了明朗饱满的女声。
“刚君?老板有份文件放在他家里,你能帮忙开一下门吗?”
刚笑了笑,结香说起话来总能让人心情愉悦,上扬的尾音朝气喷薄而出。
“正好,我也有事找你。”
刚与结香约在家门口碰面,于是他就顺势在家沏茶上甜点招待了结香。
沙发朝向落地窗,怎么看都古怪得很,刚有点尴尬,结香毫不在意地把吃茶地点转移到吧台,听他挑挑拣拣地讲述临时整合起来的信息。
结香嘴里叼着酥饼乐了,忙道着歉把喷在吧台上的酥皮渣滓扫进手心。
“你不知道老板是首席执行官?怎么做到的!”
他决定让长濑一个人背锅。可是转念一想,就算知道又能有什么分别呢。
结香是在欧洲分部与堂本光一相识的。她娓娓道来,却又总是强调没什么值得一提。光一第一年出了车祸,第三年SOOTHILL总部遭遇资金链断裂和产品滞销双重危机,濒临全盘崩溃,那时候光一在分部整合人力,锋芒毕露,用分部构筑完毕的资金网络填补了总部的缺口,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让总部起死回生。
她在袅袅的茶雾间带着怀念的笑容,末了说,能力固然重要,堂本光一也足够幸运,撞上那样绝佳的一个机遇。
“车祸?”刚喃喃自问,头皮发麻。堂本光一说的意外是车祸?为什么会是这样?
“那时候大脑记忆功能受损伤,经常记不住东西。”结香一脸不堪回首的惨痛。“所幸他现在这个工作,对记忆力没多大要求了。”
“记事本……”
堂本刚快发疯了。他猛地从吧台高脚椅上站起来,腹部狠狠磕在吧台坚硬的边缘,把结香吓了一跳。她惊恐地放下手里的茶杯,抬头疑惑道:“什,什么本?”
刚定了定神,咽下口水,游弋的视线回到结香脸上,直勾勾地看了她一会儿。
“你们家老板,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四月。
堂本刚享受了几个月安稳的高质量睡眠,干冷的空气蒸腾消散,虽还是春寒料峭的气候,微醺的晚风里早樱一夜花开。
他开始难以入睡。有时平静的洪流会在他体内缓慢的流淌,渗透血脉,却也会乍的汹涌,掀起惊涛骇浪。刚艰难地睡到半夜,被坠落悬崖的失重感惊悸骤醒,再也无心回到梦境之地,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月色。
刚的忍耐限度是一礼拜。
一礼拜后,思念像带刺的藤蔓疯狂生长,钻进每一根神经,那种不轻不重的痛感有如隔靴搔痒。他独自一人坐在吧台边吃饭,打算安静如鸡的把生活过下去,任由胸口的那团东西一日日膨胀,叫嚣,无处不在。
但他又不是真的要为了什么坚强起来。堂本光一是去欧洲出差,算算日子也就还剩仨礼拜了,他就是太闲,闲的只能在家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堂本光一偶尔会在社交软件上私聊他,发来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诸如,一张海边度假屋的海鲜大餐照片,配以文字“下次我们一起来”,诸如,一张好莱坞巨制电影票,堂本光一问他这电影好不好看,马上进场了。
堂本刚打过去一行:“这电影日本还没上映。”
一般他还会打一行,你能不能快点回来,堂本光一,然后狂按手机屏幕删掉一整行。太没出息了。虽然堂本刚早就认定自己花式没出息,堂本光一这个人的出现,仿佛就是为了激发他这份天性。
嘛。
彼此彼此。
堂本光一回来的那天,刚接到了评委会的通知。
他一整天都没有出门,他在家把过去几个月里堆积成山的稿纸和材料收拾妥当,用了一整个下午,那些触感滑腻的纸张上没有太多他留下的印记,他画上两笔,能在那些深深浅浅的铅笔印上看出焦躁不安的情绪。堂本刚有点舍不得扔,他深知这坏毛病已惯了好多年,不能再惯下去了,他这么想着,却还是把几乎所有原稿成摞的搬进空荡荡的储物柜。
刚没有亲自去领奖。他在家起火,做饭,食物在锅中滋滋作响,才觉得这一天又结束了。
堂本光一打开门,没有苍老陈旧的吱呀声,悄无声息。
堂本刚拧掉火,转过身来望向玄关。
他笑得有些吃力,也还是磕磕绊绊地笑了。
他说,堂本光一,我赢了。
男人风尘仆仆,脸稍稍晒黑,狭长漂亮的眸子温柔得像一座落雨的城,像是在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比赛早就毫无悬念。又像是千言万语,不言而喻。
堂本刚一副镇定不已的姿态走过去,踏着地板最后停在客厅中央的位置。可他连围裙都忘了脱,那点不甚成熟的紧张很快便暴露。堂本光一站在玄关,眼睛里是雾蒙蒙的水汽,发梢被东京的春雨沾湿,滴了一小片水渍在肩膀上。他看着刚,似笑非笑,有那么点温情,又有那么点落寞。
又来了。刚心想。他总是这样。堂本光一明明白白的了解他在想些什么,却揣着这些明白等他自己找上门来。然后他又开始心软了,当初推开堂本光一的人也是他,这个人也不是那么自信满满,空白的那五年里,堂本光一对他的感情一样不得而知,事情就是如此了。他想。他们谁也没有让对方好过一点,但都得到了一个最好的结局。
然而堂本光一走了过来。他再自然不过地微微颔首,吻住刚的唇。他们在客厅中央接吻,这个吻细致而温柔,窗外飘着细雨,天色停留在黄昏与傍晚的临界点,室内已经不再那么冷了,刚还是不由自主地凑近堂本光一的身体,他抬起手臂,双手环绕住他的脖子,轻轻咬着对方的下唇,静谧空旷的空间里响起缠绵的水声。
他们跌跌撞撞的来到堂本光一的卧房,刚小腿被床垫绊倒摔进柔软的双人床,还未来得及反应堂本光一的吻一刻不停地落下来,他开始难以自制地喘息,手探到对方背部,从肩胛骨慢慢抚摸到腰窝。
卧房的窗户没关。他白天埋头在书房,根本注意不到绵绵春雨已落了许久。此时窗外的风呼地刮进来,带着细密的雨水,落在双人床上。
他们谁也没去理会,关了门的房间里很快变得潮湿,刚红着脸颊,闻到空气里青草的清香,还有一些腐朽的味道。堂本光一身上的味道也一如既往的好闻,上次他醉得糊里糊涂,这次他不能再清醒了,他把鼻子凑到堂本光一颈窝里,平静地呼吸。
牙印已经消失了。他们搂抱在一起,腿交叠着,刚抬起脑袋吻了吻那个曾经留下过咬痕的地方,堂本光一的呼吸依旧近在咫尺,他不是第一次与对方亲吻,可十几年来他们这样与彼此接近的次数一只手便数的过来,肌肤相亲的感觉还是陌生大于熟悉。
冰凉的雨水随风灌入,不知疲倦。堂本光一蓝灰色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柔软的头发有些凌乱。他支起身体,打算关上床头的窗户,被刚拦下来。
他的手腕被抓着,那只手骨骼漂亮,力气大得他感到一点疼痛。
刚的吻主动覆上来,风声在耳边流淌。他们像初次接吻的初中生,坐在课桌上你来我往地索取对方的唾液,半天以后才得到满足,躺在下面的人手指颤抖,连他皮带的位置都摸了好几次才窸窸窣窣地解开。
刚眼睛渐渐湿润了。他的身体比想象中更敏感一些,堂本光一双手一层层解开他的衣服,滚烫的吻从唇边一路向下,酥麻感电流一般流窜。
他两次达到顶峰。比起释放激情,那更像是一个熟悉彼此的过程,他们在春雨的水汽里慢慢地拥吻,堂本光一轻轻咬着他的后颈,呼出催〧情的热气,从后面缓缓进入。
设计大赛的主办方品牌邀请堂本刚参加专为大赛举办的晚会,他欣然应邀。
晚会当天刚单独从家出发,陪同凑热闹的还有三宅健与冈田准一,长濑则只能在黑名单里叫苦不迭。
一场晚宴星光璀璨,汇集了奢侈品行业几乎所有举足轻重的人物。刚先前没多想,料不到这场面自己根本应付不来,他默默缩到自助餐区,沿着长桌一路吃吃停停,那两人早已如鱼得水,没了踪影。
刚端着一盘食物走在人群边缘。主持人在台上说着他听不进去的辞藻,乐队聚集在半米高的圆台上忘情演奏。他倒并不是一无所获,他遇到了几位旧识,当年在SOOTHILL受到很多前辈提点栽培,刚以为企业中道衰落,这些人早该树倒猢狲散。他以摘得大赛桂冠的身份回到这片不见硝烟的战场,有权选择最妥帖最舒服的方式与故人寒暄,这真是再好不过。
夜晚即将迎来尾声。刚从头至尾都没去找堂本光一,他用不着在这种地方和恋人相聚。最后他站上高高的台子,立在刺眼的聚光灯里,却又开始在台下搜寻堂本光一的身影了。
耀眼的灯光使他目之所及只有黑压压的一片。堂本光一站在那里面,可能正负着手,唇角带笑,他会微微扬起下巴,视线撩在他身上。他绝不会像他一样在意周遭人的注视,好像对什么都不那么抗拒,也不那么关心。
演讲只需要堂本刚重复一次决赛时的设计理念介绍。一页不长不短的演讲烂熟于心,那是一枚巧夺天工的戒指,中央镶嵌暮山红宝石,两侧是交错点缀的星光蓝宝石,蓝与红搭配起来本不是非常和谐,却在镀灰线条的勾勒描摹中形成奇异的美感,流光生辉,令人过目难忘。
演讲进行到末尾,堂本刚终于适应了铺天盖地的光线,他身边的黑色绒布里放着那枚戒指,人们的视线在演讲内容的引导下汇聚在耀眼炫目的珠宝上。
他手心冒汗,语速渐渐慢下来。他找到了堂本光一的视线,那双眼睛比宝石更加夺目,从初见到如今,再没有哪种名贵的珠宝可以超越这份美丽。
刚在心里笑着。他简直就要唱起一支歌来,这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他一直在想,纵使堂本光一看过他的情书,也还是说错了,因为情书本身就是错的,他喜欢上堂本光一,根本不是在那场运动会。
那是高一新生的油画社画展,落霞被深秋干冷的空气冻在天际,飞鸟凄鸣着划过一条长痕。画展在田径场旁的平房开办,学生在校门口作鸟兽散,三三两两笑闹着回家去,来画展参观的只有一小部分留在田径场打球的男生。
平房光线不好,附近杂草丛生无人打理,树影横斜,深秋的林叶沙沙作响,平添一些阴森。堂本刚在平房守到最后,门口摆了张课桌,他就坐在那里负责社员登记,等所有人走光才站起身来收拾东西。
临走前他还是走进平房转了一圈。其实私心是想把自己的那幅画带回家。
刚绕过一面面展墙,却在拐角撞见另一个少年。
十六岁的堂本光一身形挺拔好看,往那里一立,像根柔韧的青竹。他心口一窒。堂本光一负着一双手,微微扬起下巴,正专注地看他的画作。
刚无法形容那短短数秒里的震撼。他觉得那人明明在看画,却好似越过画看透了他自己。不不,那少年若是直接来瞧他,或许不会有这样撼人的感觉。
少年的目光清澈如水。他全神贯注,或是漫不经心。
堂本光一一定早就发现刚的存在,故意似的拖了一段时间才侧过眸子看向他。
一刹间,仿佛冰雪初溶,天地清明。
堂本刚微笑,将台下众人扫视一圈,说完了演讲稿的最后一行字。
三宅健曾和他说过什么来着。“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喜欢我。”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从来都是藏不住的。他与堂本光一又何尝不是如此。
最后他说,这款戒指总让我想起一句诗,今天分享给大家。
他眺着眼睛。
堂本光一站在黑暗的人群中,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会,胶着。
“他眺着眼睛。他看得我浑身美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