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皓第一次遇见夏念蕾,是在一个周末的黄昏,他那间不足六平方米的小教室里。
对于一个像“基石教育”这样的“一对一”补习机构的王牌英语教师来说,周末和寒暑假是元皓最难熬的日子。每天九节课,每节课一个半小时,一天下来就是十三个半小时。往往,一节课的结束就意味着另一节课的开始,中间连一分钟的休息时间都没有。更何况,他要面对的是不同年级,不同教材,不同层次的学生,每节课的版本绝无雷同。“因材施教”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同时也把元皓弄得精疲力尽。若是中间再插进一两个试听的学生,他就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而现在,他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境况——上节课的学生刚刚出去,门还没来得及关上,晓妍就带着一对母子走了进来。
“顾老师,这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江一帆同学。”晓妍指了指身边的小男孩,脸上挂着略带歉意的笑,“这是孩子的妈妈,他们想听一节初一的试讲。”
尽管身体已经极度疲惫,元皓还是礼貌地站了起来,得体地打了个招呼,并随手拿起桌上的纸巾递给小男孩:“快擦擦汗,瞧这衣服都湿透了。”
“没事儿!”小男孩用手背抹了抹头上的汗,“这里凉快,汗一会儿就没了!”
元皓的精神不禁一振。小男孩的声音居然还是清脆悦耳的童音,如小溪流过洒满阳光的山坡。不知怎的,这好听的童声让他整个人都清爽起来。“冷气开得足才更应该把汗擦干呢!”他笑着说,没有缩回伸出的手,“否则毛孔一收缩,把汗都憋在里头,不生病才怪呢!”
“有道理!”小男孩沉思着点了点头,不知不觉接过纸,一边擦汗,一边好奇地打量元皓,“老师,您不是教英语的吗?怎么懂得医学知识呢?”
好个思维跳跃的孩子。元皓也不禁细细打量起他来:小家伙个子不高,但也不是同龄孩子中最矮的。和其他小个子男孩一样,他也留了一个很短的小平头,头发黑得发亮,一根一根地竖起来——是那种即使很长也不会驯服地趴在头上的硬发,若伸手去摸,一定有一种毛茸茸的,微刺却很舒服的感觉。白白净净的小脸恰到好处地透着红晕,嫩得几乎能掐出水开。眉毛就如最高明的化妆师画上去的那样,颜色和眉形都恰如其分地诠释着英挺与帅气。此时,他正忽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灵动的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仿佛他不是走进只有六平米的教室,而是走进一个五光十色的游乐场,看什么都新奇而兴奋。最让元皓震动的是他的目光——世界上最清澈的,没有任何杂质,也没有被任何俗世的灰尘污染的目光。这样的目光,他只在幼儿园的小孩子眼中看到,如今,却出现在一个初一学生的眼中,这不能不让元皓惊讶而震动了。眼前的孩子,就像他的声音一样干净,宛如在山间奔跑的最清澈的小溪,溪水中洒满最明媚的阳光。
元皓几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眼前的男孩,就如他喜欢任何干净清澈的事物一样。“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医生,”他耐心地解释着,“所以我懂得不少医学常识呢!”
“那,你为什么不去当医生呢?”小男孩依然好奇。
“因为我喜欢英语啊,也喜欢教书。”元皓依然笑着回答,“好啦,把你的月考试卷拿出来让我看看吧!”他及时转移了话题。
小男孩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试卷和答题卡。
答题卡干净整洁,字迹也工整漂亮。元皓撇了一眼分数——82分。在那所全市最顶尖的学校中,这个分数不算低,但也不算高。看来,这是一个想进一步提升自己的孩子。元皓心里有了数。
“来,我们先分析一下错题。”
接下来的课程,就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了。当最后一道题分析完毕,时间也恰好是三十分钟。按机构要求,试讲时间是四十五分钟——讲课三十分钟,和家长交流十五分钟。于是,晓妍把孩子带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元皓和孩子的妈妈。
“孩子很聪明。”元皓直截了当,没有任何客套,“就英语基础来说,孩子的口语和语感都相当出色。他的口语几乎没有斧凿的痕迹,很像是从小就在外国生活的孩子,出色的语感也印证了这一点。他的阅读能力在同龄孩子中是极为突出的,从试卷上看,几篇文章孩子都读懂了,包括个别很长也很生僻的文章。不过孩子在作答时却非常随性,往往不按语法或者套路答题,所以我判断孩子若不是出过国,就是从小和外教学习英语。”
见对面的母亲轻轻点了点头,元皓不自觉地叹息一声:“按理说,在大语言环境中学习英语是正途,可是既然登上应试教育的列车,就必须按轨道行驶。所以,规范孩子的语法是当务之急。孩子的思维和他的语言一样,比较跳跃,而且语言习惯已经初步形成,规范语法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好在孩子的能力很强,若是用心,提高成绩还是大有希望的。”
元皓在两分钟内结束了他的评价。虽然他知道,试讲是否成功,家长的认可比孩子还关键,但他向来简明扼要,从不说半句虚言。以他的经验,家长在掏出巨额的补课费用之前,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和叮嘱,他已经准备好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应对这些形形色色的提问了。
对面的母亲沉思了片刻,终于开口了:“顾老师,您……还没有吃晚饭吧。”
“这……”刚才还侃侃而谈的元皓突然觉得舌头打了个结。他接待过无数家长,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提问——不是关于孩子,而是关于他。难道,这位母亲也和他的儿子一样,不按套路出牌?
元皓下意识地按了按腹部。岂止晚饭,他午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呢,胃早就隐隐作痛了。
对面的母亲唇边漾起一个了然的笑,她从提包里掏出几片全麦面包和一瓶可乐,想了想,又把可乐放回去,换了一瓶牛奶。
“顾老师,这是今天晚上给孩子买的,恰巧多买了一份。”她的声音柔和婉转,似乎每个字都带着温度,“我看您讲课时,好几次就像这样用手按着腹部,听晓妍老师说,您今天要上九节课,肯定没有时间吃饭。剩下的十几分钟,您就用这些对付一口吧。”
元皓呆呆地愣在那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是紧接着,一股从心底滋生的暖流充溢了他整个胸膛,并让他的眼眶微微发热。工作三年,接触那么多的家长,每个人的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孩子,唯独这个女人,注意到了那个他都不曾意识到的习惯性动作,并感受到了他都忽略掉的辛苦与疲惫。
“这……您不用……我自己去买……”心中的感动和震撼竟然让元皓有些语无伦次。
女人又笑了:“哪有时间了?快吃吧,饿坏了,谁教我儿子英语啊!”
说完,她翩然而去,并细心地带好了门。元皓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在这种突然而至的温暖中不知所措。好一会儿,他才发觉自己一直注意着孩子,竟然连对方的相貌都没记住。他急忙追了出去,迎面正碰上刚刚从外面进来的晓妍。
“恭喜你,试讲成功,孩子和家长都很满意……”
“人呢?”
“刚走……哎,你干什么?”晓妍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三年来,她第一次看到,一贯稳重的元皓竟然一把把她推开,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出大门。
门外空空如也。元皓拼命伸长脖子向远处眺望,却只看到街道尽头那对母子相依相偎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模糊而又温暖。
“进来吧,外面太热了!”晓妍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元皓身后,“我看你桌子上有面包牛奶,赶紧吃一口,几分钟后又要上课了。”
“她叫什么名字?”元皓突然问到。
“江一帆,我上课前跟你说了,一个挺可爱的男孩。”
“我是说……他的妈妈。”
晓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没记住,你自己看吧,她刚刚签署了合同。”她把合同举到元皓面前。
于是,元皓看到了那个用姣好的字体写下的,注定改变了他一生的名字:夏念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