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没有什么娱乐,难得有一场戏,也总在夜间上演。
村人在土地上尽了一天的力,把农具收起来,急急地吃过晚饭,就扛上凳子去戏场了。
戏台是倚着村供销社西墙垒起来的高台。说是高台,其实也就半个大人的高度,不过夯土筑石而起,坚固得很。台面上铺一层细沙,再没有其他装饰。平日里,戏台旁的那排屋子的前后都会堆满柴草、木棍和一应的农具,但是没有人把东西放上戏台。
戏台总空着,仿佛一直在等着一场戏的上演。
小孩子有了空就往戏台上跑,上上下下地蹦。也有安静的时候,只一个小姑娘独自待在戏台上,看四面没人,就学了哪出戏中的人物,咿咿呀呀地哼唱比划。正扭捏害羞着入戏呢,冷不丁的台下就会有男孩子乱嚷,“看,她在演戏!”女孩子被一语惊醒,羞羞地追去,男孩子却早没了踪影。
大人们在平常的日子里并不在意戏台的存在,上山、下山从她的身边经过,并不看她一眼,只一任她仰敞着对天。只有西晒时分,几个老人会坐在台边,搭下不再灵便的双腿,拐杖支在两手间,仗头顶住下巴,呆呆地看村中光景。偶尔对望着说两句话,有时会扯上戏台上曾经演过的戏,就有笑意隐在皱纹里。再有的是夏夜饭后,乘凉的人会聚在戏台上、戏台边,说天说地,说出一台生活戏来。
没有戏的日子平淡如水。
“县吕剧团要来了!”只要有一个人喊一声,这消息就像风,刮开了好多村人紧绷的面容。关于演什么戏、什么人来演的猜测就成了人们闲聊的主要内容,真的、假的,各种传闻从这只耳朵传进那只耳朵,从这面墙撞到那面墙。这时候的村子上空飘满了奇形怪状的云,每朵云上都仿佛装满了关于那出戏的各种信息。
戏班子还没到,戏台上就扎了架子,两侧起了高台,靠墙处拉了幕布,红的、绿的颜色,金丝绒的、绸缎的质地,在太阳下闪着光。好多人忙在这件事上,再跟上一群远远的看热闹的孩子,闹哄哄的,村子的那一隅就红火起来。
太阳还在天上很高的地方挂着,锣鼓就敲起来,鼓点振得山墙颤颤的动,声音透过墙体、穿过空气,向四面八方的巷子涌出去,又荡漾进山野、平原,飘进周边紧邻的村子。人心都给鼓起来了,得到这讯息的人开始往戏台旁聚集。
乐队躲在幕后,鼓点一阵紧、一阵松,有胡琴拉起来,吱吱扭扭地调弦、对音。本来召集令一般的锣鼓声已经被台下的人声盖过。
夜色暗沉,台上的灯光亮起。台下的人声敛了下去,你能感觉到人们在瞪眼和屏息,在把心都收紧了等待。终于,乐队把吕剧的调门亮了出来。灯光打在幕布上,会有乐师的剪影印出来,敲锣、打钹的仰着头,拉琴、弹弦的俯着身,敲击扬琴的竹棒扬起、打下……好一阵渲染,仿佛酝酿和呼唤,直到台下有着急的人声了,穿了花花绿绿古装的旦角才走出来。先是小碎步走台,袅袅婷婷的,头饰和衣襟飘动,绣花鞋头的一朵绒球似要滚起来。这旦角总要在台上左顾右盼的来回走过几回,咿呀有声的拖出几个长音道白,才会有另一个角色出来,对说、对唱。有时候那些角们会在椅子上坐下,表示是在屋子的中堂或县衙的大堂上;有时候会指着天、看向地,那应该是在后花园或是山水之间的某一处;还有抬轿子的,摇着、晃着,官爷身在轿中,却并没有坐下,穿着高底造靴的脚从轿子底下透出来,和抬轿人一起急急地走……丑角上来的时候会热闹一会儿,那小丑染了白鼻头,扎了“朝天锥”,搅动的人群哄然乐起……
看不出戏的门道,听不懂戏文的意思,小孩子就不愿意再看下去。可整个戏场子都挤满了人,一点缝隙也寻不着,走出去是不可能的,大人们又看得紧,只好吃溜地往地下钻,拱到长条高凳底下的空隙处,摸着沙子、石子玩。偶尔仰头看大人们,看他们凝神聚气的样子,看平日里足不出户的祖母也伸长了颈子不眨眼睛地看的样子,心里就懵懵的,想大人们真是奇怪,喜欢这样子拖着腔拉着调、半天不动地方的表演。鼓点敲得急起来,戏台上一群人翻跟头、起鹞子,一下子热闹起来。戏台下也热闹了,不断有人站起来,前排挡了后排,后排也站起来,就有人喊,“看不见了!”“前面的坐下!”这样的躁动只一会儿,戏场的上空必定响起鞭子甩出的声音。穿着军大氅的看山人早就把自己整个身子镶在场子中间篮球架的中部,正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在小孩子仰头朝向的视角里,他的手臂向外甩开那根长鞭,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在将落向人群头顶的那一刻遽然收住,发出脆响,然后后缩、蜷曲、收回。人群骤然噤声,应声坐下,他也把身体缩回球架,稳稳地横回原位。耳朵又听到锣声、琴声、演唱声。
戏总是那几出。《卷席筒》、《龙凤面》、《姊妹易嫁》。有时候会演《双玉蝉》,是我们当地二中的老师叫作曹耀德的根据民间故事写成的。“六月杨柳满树青,夏蝉儿对柳枝叫不停……”初中时班主任郝洪聚老师好文艺,拉了胡琴教我学唱了其中一段,过年时每班走场去唱,至今记得。与曹耀德老师也有一面之缘,被他的闺女带着,在他的堆叠满书与纸的房间里,那已是夜戏不再在乡村上演后的日子里了。想来唏嘘。
那时候戏中的故事村人都说得清,戏文也说得上,平日里也有人在屋舍间、地头上学唱,但即便是这样,那描红画绿的台上还是有着无尽的风光,把村人的眼睛、脑袋和心肝都牢牢地吸引,对那些角们台上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如数家珍,一场戏过后就是漫长时日里的无尽回想。许是因了乡村野戏台的打磨,因了乡野俚音的赞赏和挑剔,也有吕剧团的角成了全国有名的名角了,有个叫温玉娟的就成了电影《喜盈门》中的主角,让家乡人骄傲了好多年。
村里无戏,听到外村有戏时,好戏的父母也扛了大板条凳去看,我当然也跟着,从来不问路的远近。干完活,扒拉几口饭就走,去到时戏场也还是被占满,就把凳子放到最后面看,或者站在凳子上看。戏台上的人影模糊着,唱腔、唱词也模糊着,影影绰绰的,只有锣鼓依旧喧闹。但即使这样,父母和我们也会看到最后,看到戏台上的人都退场而去,幕布也开始往下卸了,才抬脚、迈步,走上回程。
有几年,村里自己排戏,演的是《江姐》。农忙过后的整个冬天里,选出的演员不再用上山整理田埂、挖渠排水,他们每天在大队部里排练,神秘得很。小孩子会偷偷跑去,踩着石块或是伙伴的肩膀透过窗户看几眼,但终究看不出个究竟来,只好在心里面羡慕。本家的树强哥哥人长得机灵,学习又好,还在上高中就成了剧里的报童,放寒假后跟着大人一起排。同学曹海华的三姐人漂亮、嗓子好,被选去演江姐……这些当上了村中“演员”的人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仿佛从身边人变成了飘渺的某一个,不太真实了。村人都急急地想看到自己演的戏,排演的进度不断地被同学、被本家的亲戚报出来,也被负责给演员们选衣服的人报出来。祖母手巧,江姐的蓝色长袍就是在她手中做成的,这样,我们家也似乎与这出戏有了些直接的联系,心里就有喜意。剧在年后的喜气里演了一场又一场,村里村外的人们就看了一遍又一遍,《红梅花儿开》的歌儿也在村子的上空飘来飘去……
还能看到的算作戏的就是盲人说评书了。不用台子,不用幕布,不拘地点,在场院、在操场,五六个盲人在夜的灯光下拉响胡琴、敲起梆子,仰起头来,说唱故事,也会给村人大半夜时光的喜悦。被我们称作“耍把戏”的马戏团也会偶尔地光顾村里,用长枪的尖处顶住喉咙,把大的罐子顶在头上,用铁锤砸向放在肚皮上的大石块,或是把燃着的火放进嘴里……把村人惊得叫起来。也有变魔术的,从手里抽出看不到尽头的红绸子,把什么都没有的鱼缸里变出游动着的活鱼……大人们说那都是假的,小孩子却信以为真,总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看不到戏的时候人们就从广播里听戏。家家有广播,挂在某个屋顶的一角,按时播放新闻、农业知识、还有歌曲和戏曲。京剧、吕剧、越剧、平剧各个剧种都能听到,不过那唱戏人的样子可就得凭想象了。
戏台、曲声、人影,给乡村的夜送去的是绚烂色彩,是斑驳影像,是寄托、向往和无限辽阔的远方。只是不知道那些曾经登台的角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