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丰镇
在农村生活,脏乱不卫生,鸡飞狗跳尘土飞扬,加之营生又特别多,干起活来常常出汗,整天粘粘糊糊,总是不够清爽。屋棚顶、火炕边、地板面,院子里、大街上,昆虫细菌任性攀爬,老鼠麻雀瞎跑乱撞,诸如此类袭扰惊吓举手投足俯仰皆是。尽管农村诸多烦愁,可要是在城市住久了,总会有魂不守舍的惦念,坐卧不安,茶饭不思,忍受不住便想着回村子里小住几日养养心。说来神奇,只要回到乡村住个三两天,紧绷地神经就会放松,身心悠然缓过一口气来,再不似先前那么乏累了。
有时候走在城市的街道,留意匆匆过往的行人,总会生出浮萍漂荡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是个过客,找不到归宿。人们常说有房就有家,房在那里家就在那里。我在H市买下住房也有些年头了,孩子也在此地读书,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落不了草,扎不下根。总想等到有一天退休,树高百尺叶落归根。在古代无论你做多么大的官,走多么远的路,也会思念家乡,退休总要回归故里,开坛讲法,教书育人,造福桑梓。所谓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躬耕陇亩,皓首穷经,起于阡陌,达于仕宦。彼时农村和城市相通,互补共生,良性循环。可这个生态业已成历史,被教科书大笔一挥划进古代,但这些古代史过去不过区区百年。仍然是那些百岁老人活生生的记忆。
现在的农村已没有昔日的盛况,日落西山,病入膏肓,残败破落,形影相吊。孩子们不得不走出去。为了更美好更享受的生活,为了更明亮更远大的前途。也许走出去,会更想念:也许走出去,再也不会回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农村面临同样不逊于易水边的悲壮。
2000年是跨世纪的一年,对于我来说则是人生转向的关键一年。这一年我参加了中考,也从农村步履蹒跚地走向城市。
我家住丰镇城西郊,离城并不远,最多4公里,可事实上,生活中的距离好似跨越国界,城市和农村分属不同的两个世界。家乡人管进城叫下丰镇。小时候每逢过年过节,父母必定会下丰镇。我们姐弟俩则在村口翘首以盼,直等到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在过尽千帆皆不是的希望和失望中反复交织,在忐忑不安中忧心如焚,忽然隐隐约约看着他们驮着背着大包小包回来。姐弟俩就会立刻激动得欢蹦乱跳手舞足蹈,担忧的阴霾一扫而空。回家进门,我们围在父亲母亲身边听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下丰镇的所见所闻,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一切令我们无限心驰神往。那时候我心目中丰镇是最华丽富庶的天堂,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的货物,繁华热闹的街景,笔直宽阔的马路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我完全按柳三变词里描写三吴都会的样子来创造想象这个美妙的城市。同时这个美妙的城市也频频光顾我的梦乡。
再大些时候我上小学,能写也会算,父母就带着我一同进城,进城的前几天先作好计划,列出待办事项、采购清单,以免遗漏,徒劳无功。出发前一晚,预备好干净衣物。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吃饱饭,穿戴整齐迎着日出踏上征程。那时候进城只有两种方式,一是骑28飞鸽自行车,二是靠双腿走。因为进城自行车不好看管,所以通常采用第二种方式。
下丰镇去的路载着我们美好的愿望,怀着我们好奇的心理,一路连蹦带跳轻松欢快。等到越过土路,登上柏油马路,心神一下子变得谨慎起来。教科书里说走在马路上要分上下路,要看红绿灯,要遵守交通规则,不然影响交通,危及生命,交警叔叔就会过来抓人罚款。所以我步步小心,时时在意生怕迈错一步路犯规遭到罚款。尤其通过十字路口时,左顾右盼,东张西望,生怕有车辆急驰而来。等过了十字路,我提着的心吊着的胆才放下来。才能放慢脚步专注地欣赏各种颜色,各种造型各种速度的车辆,它们令我目不暇接,也令我恋恋不舍,怎么看也看不够。父母再三催促实在等不及,便拉起手拽着我赶路。
太阳快升到中天,我们正走到西阁,穿过北桥洞,找路边空地摆上摊位,摊开半袋瓜子,半袋黄豆,打起秤杆开始叫卖。行人稀稀拉拉走过来,问得多买得少。即使有人买,也是先从口袋里抓上一把慢慢品尝,漫不经心地讨价还价。最后挑三拣四,没有底线地贬低货物成色,以达成让利成交的目的。一笔买卖做下来,卖主不住地千恩万谢赔上笑脸,买主则是荣登上帝之位恩泽布于四方,算是十分照顾农村人生意了。
眼瞅着太阳西去,沉甸甸的粮食变成纸票,父母总算放下心来,走起路来更加轻快。先去百货大楼给我们挑一两件大号衣服,再赶到旱冰场买些能吃的蔬菜水果。一切采买办妥,太阳西沉终于支撑不住了,散发出疲惫的血红色光芒,染遍了半天的云霞。这时候才发现辘辘饥肠,严厉的抗议,不间断地发出咕咕的叫声,引起路人纷纷侧目,羞臊得我们只管低头赶路。
路边的面馆不时幽幽飘出刀削面的浓香,十分受用又无比残忍。我小心翼翼地肯求父母,咱们进馆子吃碗面吧?父亲耐心地对我说,饭馆里厨师做饭不洗手,做出来的饭菜不干净,吃了会生病,会肚子疼。我听完,点点头。母亲则把脸偏向别处,我分明觉得她眼中闪过泪花。我明白是父母舍不得花钱,就挺起腰说,我能坚持到家,还不饿哩!说完狠着心,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从此,我恨上了饭馆,每次路过就假装它们不存在,绝对不多看一眼。
在记忆里,我进城总像匆匆吹过的风,是住不起旅店囊中羞涩的过客,城里没有能留下的半点生活和感情的痕辙。呆在城市的街道不起眼的角落,我们是卑微的丑陋的存在,面对城里人我们打骨子里自惭形秽,从大人的神色中我未经世事的心灵敏锐地捕捉到我们是不配在这里停留的。我们农村人永远也融不进去,城市也绝不允。许多年来我也回归丰镇,却总是过客,不算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