喙(1-4)

前言

かごめ

かごめ

かごの中の鸟は

いついつ出やる

夜明けのばんに

鹤と亀が滑った

后ろの正面谁?

竹笼眼,竹笼眼

笼子中的鸟儿哟

什么时候才能跑出来?

就在那黎明前的夜晚

鹤与龟滑倒了

背后面对你的是谁?

——《笼目歌》是日本流传的一首古老童谣,又被称为《かごめかごめ》或者《笼中鸟》。这个童谣是在玩一个游戏唱的,作鬼的小孩在中间蹲着蒙眼睛,一堆小孩围着鬼唱这首童谣,唱完的时候,若是作鬼的小孩猜出正背后谁面对他,就换他当鬼。「鹤と亀が滑った」,两个长寿的象征滑倒,意味着死亡。换句话说,这童谣的最后一句有个含意“在那时刻背后面对鬼的,就要代替笼中的鸟儿当替死鬼”。

序章

即使是多年过去之后的现在,面朝天顶孤窗竭力去仰望夕阳下的苍穹,我依然会感到困惑与战栗。囚室唯一打开的窗栅间的细小裂缝,好似傍晚的天幕硬生生撕开的一道伤口汩汩泣血。夕阳周遭的云彩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橙紫色,像是某种皮肤病患者身上带状的斑纹。

和那一天一样的景色......

我愣愣地发了一会呆,数年前我还是一个开朗向上的人,对世界,对未来充满向往与憧憬,那时的我又怎么会想到如今这一天,余下的囚笼里的生命对我来说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浪费煎熬,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梦魇窒息,我已经没有未来。

我没有了未来,只剩下疯狂而绝望的回忆。

可曾后悔过吗?我不知道。事到如今我也依旧难以辨明内心的复杂感情,是恐惧?是茫然?还是荒唐?还是心存侥幸?心存感恩?......我不知道。

眼前仿佛再次浮现起当年的少女凝重肃穆的面容,海蓝长发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侧脸部分打下深重的阴影,琥珀色的瞳仁里偶尔闪过不为人知的焦虑与惴惴不安。

“你快逃走吧。”

逃走?逃哪里去?能逃得过吗?我再次陷入迷惘。

“吱嘎——”囚室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耳膜被震得发疼,疼痛的末端还捎着一丝难以忍耐的痒,我条件反射地捂紧耳朵。

没用......那个声音像是要钻进耳道刺入脑髓般......我难受地、神经质般地抓挠着,撕扯着......直到鲜血顺着耳道缓缓流下来,细如红丝,滴落在桌前的白纸上。

是的,从那一日起,我就再也不能听见和那个字相关的任何事情,包括它的叫声。

那个字,那个字......

“你快逃走吧。”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和而悲哀,像是清澈凌冽的泉水缓缓淌过我血肉模糊的耳朵。

我强撑着握起笔,死死盯着眼前被我揉得皱巴巴的,还晕着丝丝血红的稿纸。

“海未......”

不管怎么样,即使是再次重复一遍当初那种避无可避的恐怖焦灼感,以及最后之后无法言明的绝望,我还是决定将过去的她完整地记下来。

署:高坂穗乃果

其一·箭去如离弦

【高坂穗乃果】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暮冬初春的时节,彼时的我大学毕业,刚刚入职一年,正处于满腔热情希望闯荡游历一番的年纪,然而却被会社职员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折磨得疲惫不堪。于是我不顾家庭反对,毅然决然辞掉工作,带着一年的积蓄准备到处走走看看。

现在想来,也许说是做出了一生之中最为错误的决定也不为过吧?如果重来一次......

如果重来一次......

我的思绪顿在此处,如果重来一次,恐怕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越来越相信,人生中早已注定的遭遇,包括生死祸福、贫富贵贱,一切事情都是由人无法控制的力量所促成的。在人类的历史上,跟命运有关的信仰、传说和神话俯拾即是,宿命论一般的在劫难逃,没有任何一个传说中的英雄能躲过,更何况是深陷历史微尘中渺小弱微的我。

彼时的我当然不会想这么多,沉迷于日本各地的民俗文化和特色饮食中无法自拔,四处游历带来的充实感与新奇感占满我所有的心思,那一年正是三月三日,我凑巧赶上园田家的雏祭参礼,对那个几乎算是与世隔绝的海中孤村的记忆从此开始。

现在想来,阴差阳错来到鵺岛也许正是宿命的安排,我的目的地本来是西北方向的冲绳群岛,所搭乘的船只不幸遭遇海难。我和同行的一些人搭载救生船,漂流了一天一夜才到了这里。

终于着陆的欣喜感却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我们很快发现,这个孤岛上四处弥漫着的不寻常气氛。

海啸的余威尚未完全退却,天空积压着巨大的黑色云块,像是腐败的棉絮,本应该湛蓝透明的海水此刻却像是搅进了漆黑的墨汁,暗潮汹涌间仿佛潜着不知名的黝黑海洋生物般令人生畏。这座岛屿孤零零地嵌在这里,放眼望去,高耸的涯壁之后似乎还有山脉绵延隐去,就像是山脊被硬生生从中间断开,抛在深海之上。岸边过去似乎是有一个破旧的港湾,应该是年代久远又无人修葺的缘故,浮木腐朽殆尽,仅剩的石台被海水侵蚀得千疮百孔,吸附着密密麻麻的藤壶,层层叠叠,团团簇簇,看得人心里发毛。这个姑且可以称之为“港湾”的地方立着一块同样古旧破败的石碑,上面依稀刻着“鵺”这个字。

“鵺?这个岛好像比看起来要大得多啊,你们有人知道来历么?”我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询问着同行的旅客。

半晌无人应答。

我叹口气,没有人知道的话就麻烦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正当我低头苦思的时候——

“不管怎样,这里看起来并不是荒无人烟的样子,我们先歇息一下,然后往里面走走看看有没有当地的住民吧。”

抬起头,说话的人是一个少女,利落的齐肩棕发,额前碎碎的刘海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湿润,看起来有些狼狈,却丝毫掩不住深碧的眼瞳透着的坚毅之光。这个少女,海难之前在船上似乎偶有照面。

“嗯。”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似乎没有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应该是我们的救生船被冲到了十分偏远的海域上来了,也许已经出了日本国境也说不定。

但是不管怎样,好歹登陆了,这里看起来应该也不是渺无人烟的地方,只要有人就得救了。

正想着,就看到那边隐约走来几个人,打扮像是附近的渔民,我开心极了,朝他们招手,大声呼喊起来。

奇怪的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发生的,我们一行人虽然遭遇海难,外貌狼狈不堪,但怎么说也都勉强能算是穿戴整齐吧?应该还不算奇怪吧?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外套,怎么想也应该是普通的正常的游客打扮啊。然而,那群渔民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如果是通常情况下的小村里的排外心理,对我们好奇指指点点甚至是偏激地把我们轰走。都算是正常范围内吧?可是那群渔民既没有上前来询问我们,也没有要赶我们走的意思,而是一种诡异的彻底的无视,仿佛看不见我们似的。

我还挥在半空中的手僵硬而尴尬地停住,这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他们就要漠然地离开岸边往孤岛中的深山走去,身旁的棕发少女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追赶上去。

我也追了过去,一方面是想弄清楚这里的情况,一方面是想找到这里的领头人,比如说村长或者什么人,向他求救,发出救援信号后日本政府就会立马确定遭遇海难的我们的定位。

跑得近了就会发现,他们并不是看不见,而是假装无视。虽然没有一个人的视线是看向我们这边的,东张西望的有,佯装和身边的人聊天的也有,但是随着我的靠近,赫然发现他们其实无一例外都在偷看着我,那种深度打量却又不想被发现的鬼鬼祟祟的视线,乍一对上眼令我如芒在背。

我竭尽全力无视掉那种探寻般的眼神。

只听得跑在我之前那个棕发少女略显迟疑却不失礼貌的声音,“抱歉......请问这里是?”

少女甫一开口,气氛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刚才还窸窸窣窣时有传来的对面的私语声戛然而止,也许是长期在海水海风中泡着的关系,对方人的脸都透着一股病态的水肿般的透明感。

正当我以为我们不会得到回应的时候,一个稍显年轻一点的男人用带着奇怪口音的日语回答了我。

“这里是鵺岛,前面是喙村。”他的声音也透着一股奇怪的肿胀感,像是喉咙被塞了什么海洋棘皮动物似的。

鵺?果然就是刚刚刻在那里的字么?喙?好奇怪的名字。

我微一思索,觉得不该对别人的故乡地名感到质疑,这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

“请问......哪里可以打电话或者发电报什么的?我们是遇到海难的游客,现在只能求助于各位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即使是网络普遍的当今,这里好像也不会有比电话电报更加现代化一点的设备......的样子......

对方摇了摇头,似乎听不太懂我在说什么似的。

“那有什么方法可以和外界联系么?”我诚恳地问道。

男子低头沉吟,黑色的头发被潮润海风沾湿而发黏地贴在额头上,衬着苍白而微显肿胀的面部皮肤,像是蠕动的软体爬虫般令人不适。

我再一次被自己心里的失礼想法给懊恼到,怎么能以貌取人?

可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告诉我,并不是外表的缘故,是感觉......现在这个年代还存在着如此落后的古老海村吗,村民的举止也总是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感,是我在海里漂流太久导致有些过度敏感了么?

不管怎样,得赶紧问出办法来,趁早离开这里吧......

“我不知道,但也许你可以去问问族长。”男子肿胀发黏的声音闷在喉咙里。

“喔,谢谢。”

族长啊......不敢想象是什么样子的人......

“那你们能带我们过去吗?”身旁的少女急切地发声。

刚刚那寂死般的诡异沉默再度降临,甚至比压在头顶的黑色云块还要沉重,不仅仅是气氛,就连对方的身躯也都瞬间陷入僵硬。

好奇怪......不是他自己说的可以问问族长么?为什么再听到我们自然而然接下来的问句后又表现得如此不情愿......甚至有些憎恶?不,不对,不是憎恶,是恐惧?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莫名的不安感让我后背发麻,被海水浸润的衣服黏腻在我的后背,湿热而不适。然而比起这个,眼前的所遇人事更加让我不舒服。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稳重近乎严苛的声音,口音古朴,却十分清越标准。

我抬头望过去,来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穿着藏青色和式便服的男人,虽然是便服,领口的折纹却一丝不苟,和他的话语一样生硬规整。

总算不是刚刚那种章鱼粘液般的奇怪声音了,我暗自想,这回也顾不上在内心自责。

“请问您就是这里的族长么?请帮帮忙。”

来人的视线冰冰冷冷地投了过来,洞察般地打量着我。如果说刚刚那群渔民的视线是窥视,他的视线则是剥皮彻骨般地监察,带着露骨的怀疑与不信任。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继续与他对话,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女孩,之前我们并不认识,但是由于共同的遭遇,已经产生了少许微妙的亲切感。

棕发少女上前一步,向他解释我们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

闻罢他微微皱眉,但是总算启齿。

“我带你们去见族长。”

他的声音清脆如同银白色的霉菌花。

其二·不见飞蛾事

【高坂穗乃果】

直到真正踏入岛屿深处的山林中,我才感觉到刚才的诡异气氛实在不算什么。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完全隔绝尘世的幽密世界,四处都是不知名的参天巨木,仿佛从时间的起端就立在此处似的,树皮灰白如骨,叶片颜色透出一种诡异的鲜红,宛如巨大的伤痕累累的染血手掌。即使是尚未白天的现在(我并不清楚具体的时间,但应该是午后三四点的样子吧?),光线也被层层叠叠的鲜红树叶完全隔绝,越往深处,越是一片隐约晕着血色的茫茫黑暗。

这......这是什么树,为什么会这么黑啊......

类似像烂泥一样不知名的黑恐惧正朝着自己扑过来,我不由地停下了脚步,这才发现同行的数人不知从何时起也陷入了彻底的沉默中,甚至之前那名表现十分镇定的少女也......

领路的男人察觉到我们的异样,缓缓转过身来,清越的声音礼貌而疏离。

“请不要害怕,我们现在要前往位于南北向中心地带的喙村,这座山就是鵺山,东西向分别是东喙岭,西喙岭,南向则是南鵺山,与村界接壤,北方是唯一的进口,也就是我们来的方向。”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袖中掏出一枚小巧的灯笼,引燃之。

豆大的橙黄的烛光幽幽颤了起来,以光源为中心一米开外的半径内总算勉强可以看得清楚,然而却并没有减缓四周的寂黑恐怖。幽微的光芒模模糊糊悬浮在黑暗里,将这股黑暗一点一点撕裂,只不过,本来应该是带来光明的烛光,在这样的环境下似乎又有不同的定位——竟然像是隶属于黑暗中的一员般——像是不知谁的冰冷眼睛凝望着。而男人身旁的奇怪树干上似乎还往外渗着血红的树汁,干涸在龟裂的树皮深陷处,隐隐透着腐烂的气息。

而之前与我们同行的那几个举止极其不自然的村民,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是刚刚已经离开了吗?他们是当地的居民,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也许有事忽然离开了也说不定吧?

我尽量理智地做出判断。

“请继续跟我走吧,客人。”男人清脆而肃穆得近乎呆板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这深重的漆黑墨色里显得十分突兀。

我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去,不管怎样,有人的地方总比在海上漂流不知所归要好。

应该只是当地的民俗使然,毕竟这一年走了这么多地方,民俗风貌全然不同这一点我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在大学进修的时候我也读过不少民俗类的著作,例如《尘添盐囊抄》,《利根川图志》等等。在会社做文职工作的一年里,也接触到了来自各地不同文化的遗留物,尤其是传说、童话、谚语、迷信以及意识、习俗等。只是这座海岛里的孤村似乎闭塞已久,不与外界来往的样子,所以相应地,民俗风情应该停留在很远以前吧?甚至可能是战前的昭和年代也说不定。

或许更久......?

总之......先去当地的族长家,寻觅什么好时机更加了解一下这里,才能作出判断。

也许可以先问问这个领路的男人,只是怎样才能礼貌而不突兀地询问当地的情况呢?

男人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似的,忽然开口道:“鵺山名为山,其实却是一座巨大的丘陵,呈四周包囊状,喙就在鵺山的正中心丘陵谷底中。”

我闻他主动开口,赶紧抓住机会接下话茬。

“从刚刚起就一直想问了,鵺山,还有喙,好像都和鸟儿有关呢?”

“是啊,”男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毕恭毕敬起来,嗓音有些颤,“因为守护这里的正是鵺神大人。”

“鵺神大人?”

“是呢,说起来也是鵺神大人的安排,如果从天空中俯瞰,就会发现整个鵺山东西南北的走向,正是鸟儿舒展开翅膀的模样。”

“原来如此。”

所以鵺是当地的信仰神,应该是某种以鸟类为原型的神偶。

正思考间,忽然一阵巨大的怪响从头顶上方尖鸣着掠过,我条件反射地捂住耳朵。

那、那是什么?

视线被头顶厚重的血红掌叶阻隔,我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头顶盘旋,不明生物带起的劲风将四周的枯木枝叶刮得哗啦作响。

声音刺耳像是尖锐的刀片擦刮过光滑的玻璃镜面似的,胸腹涌起一阵恶心感,我有些眩晕。

同行的旅伴无一例外地蹲在地上捂住耳朵,只听得哐当一声,领路的男人手中的灯笼滚落在地上,烛火颤了颤,不灭反而燃烧更甚。

男人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喃喃地念着不知道是什么的语言,苍白的指节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嶙峋。

而盘旋头顶的那个怪叫声倏忽远去,即使是余音,也带起我阵阵耳鸣,难受极了。

“刚刚那个便是鵺神大人的使者。”男人的声音再没有了之前的稳重,反而染上一层狂热而虔诚的迷信。

使者......是什么不知名的鸟类么?是什么鸟?

我竭尽搜刮自己贫瘠的生物学知识储备量,没有印象,然而光是想想能发出那种巨大而刺耳的声音的生物,必然不可能是什么小巧可人的夜莺,或者婉转啼鸣的百灵鸟。

莫名的不安感如同爬虫般侵蚀进心扉,我强制性地打断思绪。

从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同行旅人此刻也骚动起来,似乎都想赶紧离开这片处处透着不寻常气息的森林。

拾起刚才滚落在地的灯笼,我递还给领路的男人。

他接过灯笼,面容再次回复刚才的平和沉着。

“真是失礼了,各位还请继续跟我走吧。”

一路无言,我们走了很久,灯笼里的蜡烛换了好几次,手机与钟表类的东西早就在海难中遗落,估摸着时间,怕是早已过了黄昏。

陆续有人低声抱怨,即使心里反复提示自己要冷静,我也逐渐不安起来。

这条路,真的有尽头么?

正这样想着,前方远处尽头似乎已经看得到些微的亮光,诶?终于快到了么?我打起精神向前望去,好像是淡淡的烛火的暖黄之光。

“快到了,前面便是喙的入口。”男人的声线仿佛敲打着玻璃块。

终于到了......喙的入口......虽然明明知道“喙”是村庄的名字,但这种说法隐隐令我觉得不安。

喙的入口......还有那奇诡的烛火之光......

渺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吟唱声,好像是前方哪家的姑娘在吟着和歌?因了鵺山独特的地形,嗓音清透悠扬,回声反反复复,我集中注意力倾听着。

“不见飞蛾事......徒然夜扑灯......此身迷惑甚......恋意枉加增......”

“喂。”耳畔忽然传来声音,我双肩一颤,差点被惊到。

声音的主人拉住我的手臂,稳了稳我的身体,是之前那个棕发的少女。

“怎、怎么?”开口之间声音难免颤抖起来,周遭气氛实在太过诡异,怪鸟的长唳给耳膜带来的阵阵刺痛尚未完全退却......

“小心一点,别信那个男人,这里实在太诡异了。”

“嗯......我知道。”我点点头,回过身正好望进少女的深碧双眸中。

共同沦落至此,她也是仅剩的为数不多的同伴之一了。

“谢谢,”我冲她微笑,“我叫穗乃果,高坂穗乃果。”

少女眨眨眼,鼓励似的拍拍我的肩膀。

“绮罗翼。”

其三·露在青萩上

【高坂穗乃果】

“这里就是?”我们立在这座干阑式的古朴住宅前。

从对开的格子门望过去的话可以看见一座神堂,正面就是祭坛,似乎还有类似供养塔一类的建筑。

之前思考过,从这座村庄的闭塞度来看,极有可能当地的民俗还停留在战前甚至更久的时候,现在完全证实了我的想法。一眼望过去,根本没法一下子辨明建筑所处的风格年代,隐在幽碧苍松下的曲面屋顶,飞檐翼角,还有依稀可见的鸱吻、扉扇,尽皆流露出悠长渺远的古韵来。

“这里便是族长府邸了。”领路的男人神情肃穆,语气饱含敬意,“居于鵺山正中心谷底的园田家。”

我点点头,但即使是提前了解到这里与现代化的京都全然不同,也依旧还是感到好奇,还有......从踏入此地时就没有消失过的莫名不安感。

从男人对当地首领的尊敬程度上来看,这里恐怕还保留着封建大名制度,领土主与佃户阶级区分似乎十分明显。

“从建筑格局上看,似乎历史十分悠久呢。”

“本家的历史可以上溯到镰仓幕府时期,”他话里带着难以忽视的虔诚,“世世代代皆为武士。”

“本家?”

“是啊,没有及时自我介绍真是太失礼,在下是园田家的家臣。”

原来是家臣么?

“本家祖上移业在此,说来也是鵺神大人冥冥之中的安排吧?被选为神明的传承者,一直以来都是莫大的殊荣,将军也是这么觉得的。”

“将军?”从他话里的语气来看,这个将军应该就是前面提到过的族长,既然是祖上是幕府时代的武士世家,由于某种原因迁移到了这里......称为将军也是理所当然的。

幕府时代......武家政治于我的概念仅仅停留在历史读物里,我并不太了解,但是难道这几百多年间,这里竟然完全没有和外界有所来往么?这怎么可能?如今的日本难道尚留存着外人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孤地?

但是回想起来,从男人的装束,说话的古朴口音,包括之前由于气氛太过诡异而没有刻意留心的渔民的表现来看......

不管怎样,这实在太过于蹊跷了。

“是,现在这个时间,将军应该才从神堂回来,雏祭日临近,一直在与东守,西守,南守三家商议鵺神大人参礼一事,不分昼夜,十分辛苦......啊,客人还是请先随我来吧。”

与世隔绝的孤岛,不知名的神灵参拜信仰,幕府时代的遗支,这些陌生的概念一个一个堆在脑海里,我有些消化不过来。

不管怎样,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是先见过这位将军后,再做打算。

跟着他缓步进入府邸大门,前厅正对的枯山水在咫尺之地间也画出了千倾万壑的气势,大气而凌厉,果然是武士世家的风格么?而我并没有看错,前方正是一座祭坛。

“请走这边。”

之前在书里看过,镰仓时代的武士住宅,出于防御上的考虑,平面形式和内部分隔都很复杂,布局和外观富有变化。仅仅是寥寥几步而已,我已经察觉到这座看似简洁大方的住宅内部结构实在是暗藏玄机,如果没有人指引的话,恐怕很快就会迷失。顺着他的指引,我们越过祭坛右边的一扇拉门,然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由木板密密铺就。走廊尽头是一间茶室般的建筑,也有一扇拉门,门内是朝不同方向延伸出去的短走廊,尽处皆有六折屏风挡住视野,屏风上书写着年代久远的诗歌,笔法苍劲有力,透着历史的沧桑感,却又不失秀美隽永,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些都是将军亲自书写、布置的。”那仆人道,“客人先请在这里稍等,我这就去禀示将军。”

将军......有点好奇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至少直到现在,比起那些举止诡异,面部肿白的村民,抑或是眼前这位虽然礼貌然而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尤其是提到鵺神大人时流露出的那种狂热迷信)的仆人,我更加希望见到更多其他不同的人。

稍微想想应该是一个很严肃的老人?或者说中年的大叔一类的?能写出这样的字,又是武士,还是当地的首领人物,应该是一个比较可靠的人吧?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右侧门扉便被拉开,然后传来那仆人毕恭毕敬的声音。

“原来您已经回宅邸了,客人们在这边。”

我应声抬起头往门外望去。

月照青萩,烛火通明,楼阁毗连,梁栋生辉,映衬着静室一角的篆香铜兽缓缓升起的袅袅轻烟,对方安详款步而来,腰间佩剑的穗子随着步伐淙淙作响。

“久等了。”声音如同她的眸子一般凌冽料峭。

竟然是一个少女。

其四·凉月沉碧海

【高坂穗乃果】

族长府邸,或者说是将军府邸的外围植满了常青的高大乔木,褐色的枝干简洁而凌厉,在清晨的明媚春光里耀眼闪烁的五叶松枝叶透着清新而富有生命力的芬芳。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海上漂流,着陆后又遇到接二连三的怪人怪事,但好歹奔波了这么久终于睡到一个心满意足的觉,醒来的晨光又如此动人,一向最为知足的我心情甚佳。

“你就是高坂穗乃果?”正当我陶醉在清新的空气中舒展肢体,想着什么时候去叫上那个叫绮罗翼的少女,好一起去拜访那位神神秘秘的将军时,一个清脆调皮的少女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我转过头去,忽然逼近眼前的脸差点把我唬得后退一步。

来人的脸上覆着一层厚厚的雪白的绒毛,长而硬的胡须乱乱地散开,尖锐的牙齿闪着寒光,而幽碧的双瞳仿佛能洞穿一切般,惨淡而冷酷地注视着我。

......猫?还是人......?

我定定神,仔细一看,那双毛茸茸的耳朵下隐隐约约掩着细细的系带,这才发现那原来是一个十分精巧的山猫面具。

“......请问你是?”我有些糊涂了。

“家里好久没有来客人了,你陪凛玩躲猫猫好不好?”说着,戴着面具的少女伸出手,朝我脸上挠了过来——她的双手也戴着同样的猫爪手套,并且指尖的利爪似乎不是假的。

我下意识地往后闪避,不料却撞进了另外一个人的怀里。

“抱歉!”我连忙回过头去。

如果刚刚只是被山猫面具惊到,这次我是真的被吓到了——

对方满脸皱纹埋在厚厚的白粉里,活像一幅描在泡泡纱上的肖像画,厚重的眼袋挂在黯淡无光的眼球下面,透着深深的阴翳。

“......抱歉.......”我迅速调整过来,稳了稳脚步。

面前的老者的样貌实在有点吓人,如果是在晚上遇到,我恐怕会吓得当场落荒而逃吧。

幸好是在白天......不然就太失礼了......

老者明显察觉到我略显尴尬的反应,皱巴巴的鼻腔发出一声轻蔑的哼。

“将军正在茶室等你。”

“噢噢......谢谢!”我心存惭愧,有些不好意思地鞠了一躬。

清晨时分从客房起床便和大家商量着找时间拜访一下族长,讨论下求救的事宜。

“哦?各位是想求见将军么?烦请写一封求见帖。”前来招待的侍仆如此说。

果然是传统的世家啊......规矩好多......

我以为可能要等好长一段时间,这位族长才会抽出空闲时间来见我们,没想到这么快。

看来这一次还算运气好。

“请跟我来吧。”那名脸扑白粉容颜奇特的老仆生硬地说道。

“等下!她现在要陪我玩呀喵!”那位奇怪的少女拦了上来。

老者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客人现在要先去见将军.....”

一听到“将军”的称呼,少女忽然开心得手舞足蹈起来,“好啊,那就叫上小海一起玩啊喵~”

小海......?

“凛小姐快别说笑了,您看您弄这一身灰,将军若是见了,又该责罚您了。”一直以来一脸严肃的老仆此时也无措起来。

“不要,我就要去。”被称作“凛”的少女语气也认真了起来,随手脱下了猫爪手套,扔在地上,尖锐的爪子碰到光滑冷硬的地面时发出叮叮撞击声,我不禁后怕起来,好险,刚刚差点被爪子抓到。

“我不管,我就要和小海一起玩!”凛继续不管不顾地吵闹着,紧接着拉下了一直戴着的白猫面具露出真容来。

面前的少女有着一头微微有些凌乱的短发与天真中透着一丝执着的淡金眸子,精致的眉头深深蹙起,似乎是十分不悦。

“好好好,带你去。”看着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老仆终于妥协,“客人与凛小姐都请跟我走吧。”

凛开心得几乎要蹦跶起来,我也赶紧跟了上去。

幽寂的茶室里,薄薄的日光通过木格纸窗映照在新抹清漆的、伤痕累累的旧桌面上,园田海未身着竹青色的常服,正襟危坐,整个人也仿佛一株清冷坚硬的竹,略显苍白的脸上辨不清是什么表情。眼前这位虽然看起来正直而可靠,但是未免太过肃穆了些,令人有些难以接近的冰霜感......当然,前提是得无视掉从一开始就四处玩闹,把好好的茶室弄得凌乱不堪,而现在终于累了,靠在她肩膀上睡得正香微微打着呼噜的少女......

“高坂さん。”即使身边有一个如此不拘小节的捣蛋鬼,她的声音依旧仿若清澄平静的水底,令人倍感威压。

“是。”

“你们的求见帖我已经看过了。”她说着,视线移到一边放着帖子的青底白纹托盘。

“所以......”我望向她淡金色的眼眸。

“你们在上面说明的情况,我不是很能理解,鵺山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外人了。”

虽然已经预料到这样的情况,我还是忍不住一阵失望。

“那......你们没有船只可以渡海么?”

“船?渔家只有可供捕鱼的小舟。”

我想起初来此地时那个被海水侵蚀得几乎千疮百孔的疑似港口的地方,不禁感到一阵无望。

现在该怎么办?

“你......将军......难道没有想过要渡海去海洋彼岸看看么?”

“没有。”回答干脆利落,连再次商议的余地都不留。

“......那我们该怎么回去?”

“失礼了,但这不属于我应该担心的范畴。”

我哑口无言,却也不能一路相逼,毕竟别人说得也没错。

“请用茶吧。”

即使在这样略有拘束的情况下,隐约茶香依然令人心旷神怡。温碧清透的液体用黑釉茶碗盛着,碗沿还带着星纹状的结晶,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第一次见到如此质朴稚拙又雅致漂亮的天目茶碗呢。”我赞道。

海未的眼微微抬了抬,“高坂さん对茶道很有见解吧?”

“并不是,只是在来这里之前做文职工作,有一次做过平安时代以来日本茶具足的专访。”我解释道。

这位将军看起来好像精于茶道的样子,不论如何,说说她喜欢的话题,和她打好关系总是没有错的。

“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取其焕发茶色采也。底必深差而微宽,底深则茶直立,易以取乳。宽则运筅旋彻,不碍击拂,是以大国(注:古中国)的建州黑釉天目茶碗为佗茶上品。高坂さん有兴趣的话,可以参加我们侘茶唐物数寄和书院座敷。”她的措辞一丝不苟,毫无懈怠,古雅的作风可见一斑。

古中国宋时斗茶之风盛行,斗茶时搅起的汤花呈白色,使用黑釉茶碗的目的就在于区分黑白,便于看出水痕,以界定斗茶技术的高低。至于唐物数寄和书院座敷,大概也就是一些古艺品的展览以及侘茶的会茶所吧。

“......嗯。”

“焙棚敷纸,纸不焦样,功夫焙之,不缓不急。”她再次开口。

我留意到提及可能比较喜欢的事物的时候,这位大人就会话多一点,显得不会那么冷冰冰。

一时间谈话内容变成这种古雅的类型,虽然有所了解但总觉得无法习惯下来啊......

“是......”我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接这个对我来说并不是十分擅长的话题,无措间又对上她的脸。

比之昨夜匆匆的一瞥,现在近距离的会面令我有机会仔细打量她的容貌。

真的......很意外吧?明明之前是以为“将军”这个头衔,“族长”这个头衔应该是一个大叔或者老前辈之类的,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少女。

将军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年纪的样子,略显冰冷的美貌里含带着忧郁的神情,犹如在荒野里回荡的歌声,失落惆怅中飘溢着甘美的情调。但是,如果仅仅凭此就觉得她是一个纤细柔弱的少女那就大错特错了。园田海未有着一双清澄的琥珀色的双眸,敏锐而富有威压感,我甚至有一种感觉,那就是那双眼眸如同能观察万花筒里五颜六色的碎玻璃组合一样,可以纤毫毕现地了解一切。

除了将军府的仆从,我唯二见到的两位少女便是她与睡在一旁的凛了,而这两位的性格、举止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她朝我礼貌性地微微颔首,薄薄的唇微微勾了勾。

诶?......是在笑么?

刚刚那种纤柔飘忽的忧郁感霎时间如同雾散日出,无声而优美。

我微微一愣,也笑了。

“不过,最近因为和东西南三守忙着雏祭参礼的事情,所以和高坂さん约好的侘茶会恐怕得延期举行。”

“雏祭参礼么?”

“是,雏祭参礼以及鵺神参礼都由本家领头,东西南三守协助完成,对于喙来说,是十分重要的祭祀仪式。”

咽在口中的茶忽而在喉间辗转了一下,才顺利饮下去,清晨日光温暖的茶室,眼前笑容和煦的少女,我几乎已经把不久前还压在心头的不安感抛在脑后。

我可真是神经大条啊......

耳边仿佛再次响起了在那片诡异至极的森林里,压在头顶盘旋而过的翅膀挥打声和尖锐如同针刺的怪鸟长唳。

莫名的不安感再次袭来,是我想太多了么?

园田海未的笑容已经隐去,替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肃穆的虔诚和......

和战栗般的敬畏。

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古文献里应该是一种类似雉的妖鸟,也有一种说法是有着虎躯。

而根据昨晚入睡前和绮罗翼,还有另外一些同行的人的说法,鵺这种妖怪的争议十分之大,只要是它认定你是坏人,那你就不可能活过一天,而且它杀人的手法万分残忍,难以言喻。可是如果它认定你是好人,那你一生都会被他保护,所以也有人把它作为供奉的对象。

所以当地应该是把鵺当作神明来信奉吧?

思考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按理说,妖怪也好神明也好,都是不存在的不是么?一直以来我都接受着这样的教育啊。

然而刚刚的思索方式却分明令我动摇起来。

一定是因为那天晚上头顶那只巨鸟的关系。

可别多想了,应该只是某种少见的大型鸟类吧?

“高坂さん。”

猝不及防被她清冷的声音打断思绪,我回过神来。

“高坂さん可相信神明大人的存在么?”海未的声音透着一丝诡异的颤抖。

果然......这里的人只要提到鵺神大人,样子都会变得奇怪起来。

气氛陷入令人不安的尴尬中。

“这里虽然很少有外人来,但并不代表我们对外界一无所知,南守家的孩子曾经在彼岸求学,带来不少新奇的见闻。”她微笑着。

诶?那就不是完全与世隔绝的吧?南守......对了,只要问出这个去过外面的人,求助他,就有回家的机会了。

“外面的人似乎没有信仰的样子,我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但是在这里,如果不信鵺神大人的话,一定会遭遇其报复的。”

她的声音缓和如同流水回归河道,但是比之之前冷冰冰的态度,这句话更加令我后背发凉。

“我自然是尊重信仰的。”我谨慎地措辞。

一方面是不想冒犯她,一方面是......不想......

“参礼是在晚上举行的,当日白天客人们可以随处参观,享用我们准备的花寿司、艾草饼,喜欢的话还有桃花酒可以一品。”

“那就多谢招待了。”

本想稍微深入地问一下南守家那个外出求学的人的事,但是又觉得初次见面便这样可能有刨根问底冒犯私事之嫌疑,便止住了。

再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事,便有人在外请示。

“将军,是时候准备出门了。”

我不便叨扰,也起身施礼准备告退。

她面容恢复了之前的肃穆端方,吩咐仆从将靠在肩上熟睡的凛轻抱了出去,然后拢起竹青色的长袖,略一颔首向我告别,起身之时带起的袖风晕着清雅的檀香。

我注意到候在门外的人就是之前领我们进来那个男仆。

“还有什么事吗?”他礼貌性地询问我。

我望着园田海未离去的背影,微一沉吟。

“我听你们将军说,这里也曾有人去过外面读书的?”

他眉峰微微一蹙,似乎有些讶异。

“是的。”

“可以将我引见给他吗?”我心中希望像火苗般燃起。

不管怎样,有出去过的人,必然也了解过外面,这一点令陷入困局的我倍感亲切。

“恕难从命。”男人的声音温柔而愧疚。

“为、为什么?”

“因为那个孩子在一年前,就成为了鵺神的祭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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