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梨记》3更

    数千年前,天帝赠结魄灯与在人间大婚的花神火神夫妇,结魄灯是天界圣物,仅历届天帝可持有,贵重之意不言而喻。

  花神为了感念天帝心意,便圆了他随口而出的一个小小愿景,愿璇玑宫中樱树花事长盛,不遇荼靡……

  清清浅浅的月光透进殿内,樱花瓣随着夜风渐入,月色朦胧清雅,但仍有它无法渲染的地方,榻上之人一身薄汗,眼神空洞的对着房梁上无尽的黑暗,抽离梦魇里逼迫地思绪……


  持书阅至用膳时,小仙侍惜和端了早膳置在院中石桌上,等待了许久,眼见着粥都快凉了,天帝还未从寝殿内走出,便隔着云纱窗提醒了一下。

  润玉这才放下手中读物,披了外袍,拉开房门,惜和一副话在嘴边的模样,润玉望向他眼神飘忽的地方。

  小徒弟仍穿着昨日的子弟服,双手紧提着药匣,端站在石桌旁,盯着桌上的一碗白粥,伸出二指施了个法术,转眼白粥上空冒出淡淡烟雾,余光瞥到润玉走近,忙慌张解释道:“我见这粥凉了,便使了个法热了热。”

  润玉被逗笑了一下,“上神请坐,”示意江时与他一同坐下,“怎的是你?”

  “师父夜里便带着师兄们去南山采药了,说是给煎煮陛下的草药不够了,”说着把匣内她五更天便起床熬制的汤药端到石桌上,“而我也是个知情的,就放心把每日给陛下送药的任务交与我了。”

  望着江时眼底淡淡的晕青,润玉感到些歉意,思考着让斗姆元君的女儿做药神徒弟的这个决定可能是太委屈她了。

  “药要在饭前服用,”江时眼光掠过石桌上的两碟清淡小菜和一碗黏稠白粥,“陛下每天早上都只吃这些个简单的食物吗?”

  “我并不是很在意膳食的种类,况且,神仙本就可以脱离进食这一环节,用膳也不过是这段时间余毒残留,我象征性的食用一些,加强体力罢了。”

  他清瘦的脸颊分明让江时觉得,他是个需要好好吃饭的神仙,天帝本来要操心的事就很多,他还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不疾不徐地把那一碗汤药尽数服用,对上一寸杏眼中略带讶异的目光。

  “陛下,不苦吗?”虽然知道天帝不是一般神仙,心志远超常人,但是师父在那汤药里加了许多味至苦的草药,纵是她当了这么久大夫,让她喝她也是铁定喝不来的。

  润玉和气一笑,道:“习惯了。”

  他面色仍然憔悴,江时思忖着他的梦魇本就是种心疾,余毒又未清,不知道他的身体是怎么经受这双重的折磨的。

  “那陛下夜里可都睡得好?”她忍不住的问了问。

  “还好。”

  说出来啊,说你一直都睡的不好,干嘛硬撑着。

  上一秒还在为这个嘴硬的天帝忧愁,下一秒肚子就不合时宜的咕咕叫了起来,江时瞬间感到这个叫声有损她塑造的优雅形象,赶紧用手捂住。

  “上神这么早便送来汤药,想必还未用膳,”  润玉想着江时在人间呆久了,应该还保留着凡人的习惯,“若是不嫌弃,我让惜和再上点早食,上神在此用点吧。”

  “不……不必了,”江时果断拿起果盘里她瞟了好几眼的青梨,“太麻烦了,我饭量小,吃这个就好了。”

  随即提起脚边的药匣,匆忙行礼道:“药炉里还有许多典籍没有研习,不打扰陛下用膳了,江时先告退了。”

  “等等,”润玉叫住欲转身离去的江时,“上神在我面前不必拘泥于礼数,做自己就好,还有……你穿便服即可,不用太过严谨。”

  江时不敢抬头,怕对上他和煦的眼神。

 

  魇兽第二次扑了空,嘴里愤懑地啼叫着,润玉好心提了个醒:人家刚走没多久,现在应该能赶上。

  魇兽听完,朝着后门奔去,没走两步,想起什么似的返回衔了果盘里的青梨,腾着云雾径直向江时离去的方向飞去。

  润玉用玉羹拨了拨碗里的白粥,还散发着徐徐的热气,他双手包在碗外壁上,眉有轻挑,凝视面前青梨掉落的绿叶良久。


  回到药炉,本该是睡个回笼觉的当头,江时却在软榻上翻来覆去。

  一是她实在无法忽略脸上的涨红,只要一闭上眼,天帝柔情满满地笑脸便占满眼底,配合临走前他那番话如皮影戏一般一遍接一遍地放映在她脑中。

  二是身边的小鹿趴在她身边一直向她讨要鹿饼,明明今日的分量已经吃完,它仗着自己带来的那颗梨果儿,十分皮实地想要与江时做交易。

  江时小口小口的啃着梨,背对着魇兽,任它用小蹄子挠痒痒,“你就不要想着鹿饼了,我种在五哥后院的梨树现下已经结果了,你要是嘴馋的紧去吃几个对我来说也是不打紧的。”

  魇兽听了这话,失望的趴着头,耷拉着耳朵,垂头丧气。

  挨着的人忽然一个猛翻身,转眼眼角挂上蜜意,江时将鼻子对着魇兽的鼻子,温柔的的抚摸着,道:“你主人可曾对别的女子那样柔和的笑过?”

  魇兽本想点点头,在鹿脑袋上扬之际,迟疑了一瞬,忽然路向一偏,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江时内心涌上一阵欢喜,当她感受到鹿蹄子似有用意的点点她的手背时,她才意识自己莫名含羞傻笑了一阵,于是反问地自言自语道:起个早怎么还起傻了呢,有什么可兴奋的……

  当江时好不容易压制住内心莫名的躁动,进入梦乡后,药炉大门外的敲门声咚咚吓走了周公,江时郁闷的翻过还在酣睡的小鹿,叠着七扭八歪的错步去开门。

  刚把大门打开个空隙,只见一抹红呲溜地钻了进来。

  那抹红捂着肚子,熟捻地找到诊房,乍一看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面相挤成一团,眼睛都未睁开 ,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拄着老人拐,嘴里不迭地喊着:“药老儿啊你可得给我看看啊我这是不是活到顶了该驾鹤仙去了肚子疼地我实在受不了呦可惜我要是去了该去哪找这么称职的神仙当月老啊你快给我看看我还想再撮合几对呢……”

  江时看这人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确实是腹痛难忍,加上他嘴里喋喋不休地哭喊着,索性拇指食指一上,强迫的掰开了他紧闭的眼皮。

  不绝于耳地哭喊瞬间停止,江时认真地看了看眼球的状况,又掰开另一边,细细打量后,摸了把脉,一套基本的诊断手法过后,总结道:“经常狼吞虎咽导致脾胃不易消化,给你开点简单的药,哦,回去后种几棵山楂树。”

  江时端坐在主座上,伏头专心撰写药方,正欲起身抓药,一张放大的脸正距离不到半尺与她双目对视。

  江时还没来得及喊出来,面前这位患者便先开口,细细打量道:“我老狐狸从未见过仙子这等美貌!看看这脸蛋儿,”他用手指戳了戳,“啧啧啧,可比豆花还要嫩上几分,这眼睛,这鼻子,这小嘴儿~仙子是谁家的女娃?哎呦这药老儿,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徒弟竟也不通知我一声。”

  “通知你做甚……”

  “欸……仙子可有家室?”红袍患者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一根红绳来,“老朽不才,在这天界担着成就世间姻缘的重担,这根红线便是老朽送你的见面礼了。”说着将红绳交与江时手中。

  “这是何物?”江时握着红线有些疑虑,却又有几分似曾相识的错觉。

  “仙子婚嫁否?”

  “未……未曾。”

  “那……那那可……可有意中人?”月下仙人难掩喜色,激动的嘴角都有些抽搐。

  “不知。”

  “不知?仙子可否告予老夫闺名与生辰八字?”

  江时并未多想他要那八字做甚,乖乖写了自己的大名和生辰交与他。

  月下仙人一扫宣纸上的寥寥几字,八卦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咧着笑倒抽了口凉气。

  江时还以为对方是被自己这虚浮的来历吓到了,在他愣住的眼前挥了挥。谁知刚刚还仿佛座雕像的月下仙人脸色如那专擅变脸的垂髫小儿转眼由晴转阴,紧紧握住了江时挥动的手,一把把她搂住,语气里带着哭腔道:“小阿时,你长大了不认识红哥哥了吗……呜呜呜,几千年未见,老夫可是一直记挂着你呢……”

  “红哥哥?什么红哥哥?”江时被月下仙人死死搂住,她终于寻了个对方劲弱的当头一把挣出来。

  月下仙人面上已是打雷下雨双管齐下,江时脑中似乎飘出什么过往回忆,旧事浮光掠影一闪而过,她也同样瞪大了眼睛,捧着月下仙人拧巴的脸,认出了这副越看越熟悉的样貌,结巴道:“你你……我我……”

  “啊~小阿时!你可算是想起老夫了!”月下仙人又一把把江时别在怀里。

  “红哥哥!”


  江时还未下凡历劫时,还是个只知道跟着母亲四处讲座的无知童女,便是有次随母亲来天界,她好奇心太旺,实在管不住自己,想四处逛逛,没个目标的晃悠,一晃便晃到了月下仙人的姻缘府。这个终日笑嘻嘻没个正形的神仙成为了江时童年里最有意义的朋友之一。

 

  “真是想不到啊,小阿时你竟长这么大了,”  月下仙人与江时一同坐在门前阶梯上,一切还如旧时那般,他满怀欣慰之情地道:“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当时听闻你走了历人间百世疾苦的路子修炼品级,别提老夫心里有多难受了,斗姆元君怎么就舍得你一个女娃娃受这种苦呢!你转世之后,我去地府找了阎王老儿要你的命格簿想去看看你,那老儿竟说此乃天机不便泄露,又说生怕我从中作梗,若有一个不忍心帮了你一把便会对你的飞升之路有所影响,所以这几千年来老夫每天都只能眼巴巴地等着你回来……”

  “我不怪你红哥哥,现下我不是好生生的在你面前嘛,以后我们又可以一起玩了。”江时拍了拍月下仙人紧紧相握的手背,和这位童年的忘年之交相逢,她也是实在欢喜的很。

  月下仙人与江时寒暄一阵,八卦本性已然藏不住:“小阿时回来天界这段时间可有想过回凡间看望从前的夫君呐?”话刚出口便察觉自己话中漏洞百出,“不对,按照你在人间的轮回,你至少也得有九十多位夫君了吧……”

  “你想多了。”江时无奈的叹了叹气。

  “莫非是八十多位?天呐,我可怜的小阿时,那缘机仙子居然给你写了寡妇和光棍的命格,亏老夫还给她送了二十只乳鸽让她通融通融,竟是收了礼不做事,一点情面也不给!”

  “……没有没有,缘机仙子只是秉公办事,也是为了我好,还有,我在凡间一位夫君都没有。”江时解释道。

  “这是个什么情况?!”月下仙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回答。

  “我母亲说在人间轮回百世本就免不了有许多前尘牵扯,若是再安排百世的情缘怕我很难脱离,便没有让我经历姻缘。”

  “啊~斗姆元君考虑的还是十分周到的,”月下仙人放宽了心,又忍不住八卦起来,“小阿时,回到天界,现下可有意中人?”

  “恩……我也不大清楚,以往都是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不过,近来有一位……我一看到他心便咯噔咯噔的蹿个不停,更别提他对我笑了,我的嗓子眼儿简直要管不住这个小心脏了。”说罢江时回忆起天帝的笑颜,面上又不自觉染上几分霞光。

  “快快报上名来!小阿时!你这俨然已经动了情了!快让我知道是哪家的公子哥竟然这么好命掳了六界第一美人的芳心!”月下仙人简直迫不及待要促成一段姻缘,为自己的功德薄添上浓墨重彩地一笔。

  “可是……”

  “可是什么?难不成他不是我们天界的神仙?小阿时啊红哥哥劝你最好不要来什么跨界姻缘尤其是什么魔啊妖的以后都是孽缘啊!”

  “那倒不是。”  江时心想红哥哥还是和以前一样爱想太多。

  月下仙人看着从前那个可爱的女娃娃眨眼间便长成了这般风姿绰约的女神仙,心里欣慰的很,但是一想到有一天他的小阿时也要嫁为人妇,心中又感伤得很,便产生了个不让肥水流入外人田的想法。

  “阿时可还记得从前与你讲的我那个大侄子龙娃?”

  “龙娃……嗯……”江时冥思苦想了会儿,“确实不记得了。”

  “就是当年你为了我那筐钟越山青梨然后答应我等你长大了便嫁给我那没有媳妇儿的大侄子龙娃嘛!”

  这倒不是月下仙人在诓江时,数千年前确实发生过江时为了一筐梨便随口答应了他的事,那时他大侄子还在苦苦等待未婚妻水神长女的降生不肯另求姻缘,月下仙人很是为之着急,那次借着一筐梨便以这个由头想戏弄戏弄嘴馋的小江时,还装模作样的拟了字据。为了得到那筐一个甲子一结果儿的青梨,江时正儿八经的地在那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只是月下仙人绝对不曾想到,自己立的那张字据竟在几千年后被奉若珍宝。

  “小儿戏言,怎可当真?况且现如今我已心有所属,我这人古板的很,是断不会轻易移情别恋的。” 经过月下仙人的一番分析肯定,江时确定自己确确实实是对天帝一见钟情了,连忙断绝了月下仙人要给他大侄子和自己牵线的想法。

  月下仙人抬头望了望晴昼中生猛的阳光,暗觉来的太迟,一段佳话从他手中就此溜走…… 


  江时自认不是个紧跟时势的神仙,在凡间便是如此,寻常家境稍微不错点的姑娘都热衷于胭脂水粉首饰萝裙,她是个例外,倒不是她不稀罕这些玩意,最主要原因还是她命苦,大部分生活压根与这些精细的物件搭不着边儿,时间长了也习惯没有这些个陪衬。

  但如今她不得不相信“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至理箴言,譬如她今天比往常起的更早,就为了给自己捯飭的赏心悦目一些。

  寻思着自己的上妆技术并不比她七嫂强,纠结半天,索性淡淡地描了描眉,稍微抿了抿些朱红唇脂,又起身对着镜子转了几圈,还好回到天界并未把自己吃胖,才满意地去准备煎药。

  末了回头看了看一直压在枕边睡大觉的玄音青笛,思忖再三,还是把它别在了腰带上。


  自打宁神草出现后,润玉便召了夜游神食野回天界,毕竟他再难以找到能代替食野的下属了。

  破晓之际,夜游神一如前往在人间值完大夜返回天界,遁入璇玑宫,却见润玉已端坐在庭中淡然品着早茶。

  按照往常,润玉这时还在寝殿专心阅览书籍,要等到惜和请膳,他才肯放下手中笔墨走出寝殿才是。

  “难不成我出去这些天,陛下这个小习惯都改了?”食野很是费解。

  他上前去,递上无梦丹。宁神草这种几乎绝迹了的草药他是没寻到,但是润玉吩咐他到太上老君那里讨的无梦丹还是十分轻而易举的,不过跑个腿罢了。

    “陛下今日怎地偷起懒了?”食野打趣道。

  润玉将装着无梦丹的小瓷瓶收入袖中,抿唇一笑:“有人要等。”

  “谁这么大架子,能让天帝放下早书不读等着啊?”食野并不是个活泼的性子,只是面对他最信任的主上,他可以不用敛收性格里风趣的一面。

    润玉用竹夹往茶铛沸腾的浅绿茶汤里镊了几粒山茱萸,面上还带着几分方才浅浅的 笑意。

  话语间,一位身形玲珑的女仙,着一身嫩粉广袖流纱裙,髻钗弱金色梨花坠蝶步摇,皓腕挂着一方食盒,提着裙摆驾轻就熟的从后门方向走来。

  食野只一眼就看出了端倪,轻声传向润玉道:“想必这便是昨日惜和同我说的,委身拜在药神门下且每日负责给陛下送药的那位艳冠六界的江时上神吧。”

    润玉虽觉食野语间前缀颇多,却也认同他的这番形容便点了点头。

  江时袅袅婷婷的走向润玉,按他昨日的嘱咐免去了繁杂的规矩,但基本的礼数还是要有的,道了声“陛下”,便把汤药递到润玉手里。

  她看向规规矩矩地守在润玉身边面上无丝毫表情的夜游神,玄色的宽大衣衫与惜和这样的普通仙侍穿着截然不同,直接了当问道:“这位是?”

  “食野见过上神。”夜游神恭敬地行了个礼。

  对方太过谦卑,江时还是不明他是何来历。

  润玉瞧见江时面上仍是带着疑惑,替食野补充道:“他是我的下属夜游神,前段时间替我去寻宁神草便不在我身边,多亏了上神,他才能这么快回天界。”

  被这么一夸,江时自是高兴,但也保持着谦虚,赶紧摆手道:“陛下说笑了,应该的应该的。” 

  “食野,通告惜和一声,可以上早膳了,”润玉舀了刚煎好的热茶,置在江时面前,转头向她道:“上神为了我每日早起煎药,定是来不及吃早点,以后送完药就在我这宫内用点吧。”

  江时一听他还没用膳,也没仔细听后面说的是什么,小心的把他面前还未服用的汤药重新放进食盒里,“陛下还没用早膳,那可万万不能先服药,否则会伤胃的。”

  润玉看着江时一脸认真的模样,嘴上没说什么,却将她有些笨拙地将汤药放进食盒保温的动作尽收眼底。

  她恐怕忘记自己是个神仙了吧。


    糖蒸栗粉糕、汤包、豆沙包、 鱼片粥、米酒桂花汤……

  夜游神已经随着惜和一同退下了,庭院内只剩下江时与润玉二人。

  “陛下,也真是巧,你这待客的早点每一样都合我胃口的很。”江时看着桌上与昨日相差甚远的餐点,压抑内心的兴奋,尽量矜持道。

  “破军星君可是把上神的喜好记得清清楚楚。”说间托起袖摆礼貌地往江时盘中夹了个汤包。

  尽管她已经尽量让自己显得有大家闺秀风范一些,可行动上还是未能盖住贪吃本性。当鲜肉汤包的汤汁顺着江时的嘴角缓缓流下时,方才的矜持与淑女气质已与她毫然无关。

  “呃……”江时很想把嘴角的汤汁擦擦,无奈的是她一只手夹着汤包,另一只手又捏着豆沙包,她倒是想变出第三只手来,可她并未修习过此类的法术啊,何况哪有三只手的仙女。

  这样尴尬的动作持续不到眨两次眼的功夫,一方带着淡淡苏合香的丝帕及时的拭去了汤包的汁液。

  润玉并未在意汤汁弄脏了他那方用数量极少天蚕丝织就的丝帕,一切都好像顺理应当。

  “上神慢点用,不够的话可以让惜和再上些。”

  “不用不用,我饭量很小的。”江时谎称道,生怕被天帝看出自己惊人的饭量。

  魇兽终于在第三次扑着了江时,它把下巴搭在江时腿上,还稍有意图的蹭蹭。

  江时很是自然的摸了摸魇兽毛发柔软的颅顶。

  “倒是很少见魇兽对我之外的人这么热情过。”  润玉看魇兽与江时十分亲密,不禁生出几分意外。

  江时手中变出一块鹿饼,道:“其实它是想要鹿饼才这么乖巧的。”

  见润玉挑了挑眉,江时解释道:“这个并不会影响它的身体,我是医者,自然不会害这么可爱的小鹿。”

  润玉倒没有这么多防范,往江时杯中添了些新茶,道:“上神做什么我都是放心的。”

  江时总是听他“上神上神”的称呼着,总觉得这么下去不利于拉近和他的距离,道:“陛下和师父一样叫我阿时即可,我亦没有这么多规矩。”

  润玉将最后一颗汤包夹到江时盘中,莞尔笑道:“好。”

  平时魇兽受润玉的管教,极少乱吃东西,这次仗着江时在身边,又得了润玉的许可,它肆无忌惮的叼走江时手里的鹿饼,想起江时方才说它是为了鹿饼才对她这么乖巧,不免生出些委屈,它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江时,怎么能受这般污蔑?索性把江时从头到脚蹭了个遍,蹭完还眨巴眨巴他那琉璃般的大眼,就是不知道江时能不能看懂这鹿届的媚眼了。

  润玉第一次见魇兽如此喜爱一个除他之外的神仙,它眼中明送的阵阵秋波引得润玉宠溺地抚摸道:“淘气。”

  与此前客气微笑尽不相同,桃花眼里有万般柔情蜜意,温润本性悉数挂上眉梢,连语间口气都轻吐出和煦气韵,果真不愧“润玉”其名。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江时没想到自己会有艳羡一头小鹿的一天。

    恍惚间腰束一松,原是魇兽将腰间别着的玄音青笛衔了去。

  本想着送完药便去姻缘府寻月下仙人探讨一下管乐,可小坏蛋叼走这做甚?

  润玉接过魇兽口中之物,有些讶异道:“玄音青笛?”

  “陛下认得?”江时反问道。

  “自是认得,”润玉双手将玄音青笛递与江时,“我还未登基时曾去到三清境邀斗姆元君下界施讲道法,入到斗府只觉府中玉清液池灵泽比往年更盛,稍加走近,竟被强大的灵泽盛气冲撞出眩晕之感,乍一看,正是此物沉在池底。询问你母亲后,方知是西王母生前最得意灵器玄音青笛在此静候正主。”

  “我倒看它与其他笛子别无二致,也就雕刻的更精致些。”

  “你是玄音青笛等待数千年的主人,又怎会不知它是与上古神器伏羲琴齐名的六界至宝?”

  “这个……”江时颇为心虚道,“说来惭愧,玄音青笛是西王母在我出生前赠予我的满月礼,可算是辜负了她老人家的隆宠,她并未想到,我母亲的十一个儿子个个聪明绝顶,偏偏女儿是个不通音律的。”

  “阿时何故谦虚?”润玉显然并未相信江时的这番说辞。

  倒是教他突然的一句“阿时”叫的有些羞涩了,声音怯软道:“并非我谦虚,乐理这厮实在晦涩难懂又错综复杂,我自回天界一直在研究学习,却是担沙填海白费功夫。”

  “岐黄仙官说你识百草愈人间千疾,医书史籍上的仙术更是信手拈来,怎会被小小乐符难住?”润玉笑的再温和客套不过。

  “在我看来可不止小小乐符这么简单,”江时郁闷的托着腮,指尖磨砂着笛身,“可惜了它要跟着我这么个愚笨的主人。”

    “若是不嫌弃,”润玉从袖中拿出一只同非凡品的玉笛,眉目间尽是郑重其事,“我倒是愿为阿时引导一二。”

  这简直是求之不得的邀约!江时此刻多么想好好亲亲魇兽,赏它十块鹿饼都不为过!

  一曲《弄江月》澄澈如斯,在深秋凉如水的晨雾里漾起几分春意,层层叠叠,将落渐扬,叫人听的不知是曲妙还是吹奏之人技艺更高。

  毫不逊色那夜月下孤吟。

  润玉轻笑脚边痴睡魇兽,这才是真正的不通音律。少女托着脸颊,抿着下唇目不转睛将曲和人一览眼中,曲罢意未尽。

  他搭上灼灼眼光主人的肩头,“阿时?”

  又要唤第二句。 

  “陛下,你生的真好看。”

  说罢,拎起食盒,转身就走,一句密音在雾气中渐行渐远。

  “以后太阳落山江时准时来璇玑宫讨教乐理!”

  也不管愣在原地之人面上僵持的神情,魇兽从梦中觉醒,望见果盘里的青果稳稳当当伫立原地,衔了往粉裙方向奔去。

  只留一人凝视盘中空余,空气中似还留有几丝青梨余香。

  兀自喃喃,晨风渐起,听不真切。


    大好的时光总是飞流而逝,譬如每早与天帝共享早膳和每晚在璇玑宫学习乐理。

  她与天帝的关系短短几日内便已融洽地仿佛朋友,管她是说贫打趣细数她在人间的种种趣闻,或是和魇兽合起伙来捉弄往他煎煮的茶汤里偷加些调味料,润玉都只未语先笑,从不严声厉色。

  江时只觉得这世间再也找不到比天帝陛下更温文尔雅的男人了。

  江时掰着手指一算,距离她第一次给天帝送药竟已过了大半个月,距离师父采药也已过去了二十来天,距离天帝的服药周期结束还余十几碗汤药的熬制。

    天帝的身体一直在宁神草的调养下有了循序渐进地改善,面色也轻盈了不少。直到那日江时第一次能不断断续续地连接起一段简单旋律时,她全程都带着谨慎,曲罢自觉指法也无任何漏洞,回头想找润玉要赏。

  却见润玉已不是往常细听打量的神情,他右手攥着心口单衣,左手撑在桌上,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尤其是他的面色,简直覆了层薄冰。

  江时开始还觉得是自己吹的太难听的缘故,但也不至于会使他气成这般,忽觉也许并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

  她蹲下身来,询问道:“你怎么了陛下?”

  润玉睁开眼来,眼珠上竟布着许多鲜红的血丝,他薄唇微微颤动,似要说出话来,“我……”轻启双唇,吐出一口黑红的血!

  江时几乎是本能反应瞬间托住了那渗人的黑血,她惊呼一声“陛下!”还未来得及把脉诊断一番,润玉便阖住了眼皮,生生从石凳上倾斜倒在了江时怀里,晕了过去。

  事情来的太突然,江时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口中一时喑哑的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好怕好怕,但脑中混乱的不知自己在怕些什么。

  他冷若冰霜的的前额抵在江时面颊上,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窖,触不得丝毫暖意。

  还好江时不是那浅薄之人,毕竟也是在人间轮回百世的上神,并未被乱了方寸,摸得他那手腕。

  脉络虚浮,至弱且乍密乍疏,涣散混乱,这是将死之人的脉象!

  方才还与她谈笑风生,转眼间竟已一脚踏进黄泉之地,江时无法接受,尽管她再清楚不过这种脉象的严重性。

  她试着将九转金丹喂与润玉口中,他全然无吞咽气力,如一个木头人一般,江时试图灌些热茶进去,可尽数从嘴角泄洒了出来。

  这是她这些时日来日日挂在心尖尖上的人, 不允许他受到任何的伤害,可她是名医者,怎会不知道这脉象的厉害!

  她捧着润玉的脸,多希望此刻他能再像从前对她和风细雨的笑,可是现在她只能情绪崩溃地哭出声来,慌乱与焦急使她乱了阵脚,她心中密集地痛感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玉儿”唤出来。

  此刻她只知道玉儿,而不知道天帝陛下。

  九转金丹是她大哥赠予她的所有宝物中最金贵的物件,太上老君六十个甲子方可炼出一粒,万年冶炼出这寥寥三颗,其中功效自然不言而喻。江时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颗褐色丹药上,索性一把抹去脸上的温泪,灌了口热茶,贴上那冰凉,缓缓地渡入润玉口中。

  他的双唇好冰,冰到江时以为自己唇间覆着严冬的新雪。

  江时闭上眼,许愿自己数一百个数后就能重新听到他唤她“阿时”。

  她故意数的慢些,想多给九转金丹些时间,待她慢慢吐出最后一个数,鼓足了勇气睁开眼。

  一双黝黑瞳孔覆着层薄薄的云雾,水波不兴地扫视江时满是泪痕的哭脸。

  “你终于醒了!还好,还好……”江时带着断断续续的哭腔重新将他揽紧。

  “……”

  “你这会是不是说不出话啊?”

  润玉眨眨眼。

  看他有气无力的样子,又不得动弹,江时便念了个诀,将他送至寝殿。

  润玉的身体一如方才冰凉,江时还将他搂在怀里,空着的那只手也不闲着把了把脉,竟还是那般弱极浮乱!

  “怎么还是这样啊?明明给你吃了九转金丹,怎么还会是这样……你是不是很冷啊?”江时又将他抱紧了几分,希望能传递些许体温,复又拉过锦被盖在他身上。

  润玉此刻毫无气力,他倒是很想密音传给江时,告诉她自己修习水系法术,这种体感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正常的温度。可是心神虚弱的连灵力都聚不齐,莫要谈什么密音了,罢了,这样的怀抱倒也是十分软香的。

  江时自是听不见润玉的心音,她召来魇兽,嘱咐它快通报夜游神去南山接她师父回天界。

  魇兽见主人虚躺在江时怀里的模样,也焦急地掸起蹄子啼叫一番,幸好它是头较为理智地灵宠,得了江时的吩咐,马上腾起云雾带消息传话去了。

  夜游神得了消息立马赶到璇玑宫,看到榻上一番景象,自是心头一惊,待江时哭哭啼啼地把前头后续细细哭诉一遍后,忙乘着魇兽去南山寻回岐黄仙官。

  偌大的寝殿此刻只剩拥紧着的两人,江时握了润玉的手掌,却怎么也暖不热。自责和恐惧占满了她心头,她不知此刻是润玉冷的发抖还是她自己怕的在浑身颤动。

  “对不起……是我太粗心了,怎么会一点迹象都没诊出来,你一定要撑住好不好,我师父他就快回来了,你撑住……”

  “我再也不往你的茶里放辣椒了好不好,也不去打扰你看书了行不行,更不会在你的袖子上画乌龟了,只要你撑过去,我每天都给你讲笑话逗你开心好不好……”

  “我怎么暖不热你呢?日日给你把脉,以我的医术怎会诊不出呢!”


  南山位于整个星宙最南端,因地处偏远,无人居住,故珍贵药植得到很好的保护,得以肆意繁衍,岐黄仙官每年都会携弟子采摘。

  魇兽驮着岐黄仙官,四蹄交错间,媲美离弦。岐黄仙官的心脏几次险些从肚子里吓出来,幸好夜游神在一旁馋着他,免得他从鹿背上掉下去。

  他做这天界药神十几万年,什么命悬一线的场面没见过,但当他看到江时满脸泪痕的抱着毫无气力的天帝,心中也不免打了个“咯噔”。

  先是诊脉,果是与江时之言无甚偏差,确实是将死的脉象。但凭他的经验,便料到绝不会这么简单,二指灌注灵力,直接探其天灵穴。

  不到半刻钟,岐黄仙官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抱拳贺道:“恭喜陛下!”

    江时的抽泣戛然而止,以她的经历,这种话通常会出现在诊出喜脉后,师父这猛不丁地来一句,她脑中简直说是一团浆糊也不差,“您在说什么啊师父?什么‘恭喜’?”

    岐黄仙官笑盈盈道:“余毒彻清,陛下再不用受罪了!”

  夜游神与江时同时惊呼一声“什么”!

  “是这样,那宁神草说是毒草也不为过,它性效刚烈,最擅以毒攻毒,方才老臣细细探过陛下的天灵,经过这些时日的服药,余毒已被完全清除,老臣还想着需要七七四十九天的周期,算是低估了那神草了。”

  “可为何江时上神说陛下的脉象……”夜游神仍有些疑虑。

  “是啊师父,您刚才也探过,更何况他现在身上凉的像块冰似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又怎么反而是余毒彻清的样子呢?”

  “两种世间至毒在体内冲撞,纵是天帝陛下也是要受不住的,”岐黄仙官见江时紧紧抱住天帝,男未婚女未嫁,实在不妥当,“阿时你莫要再自责,与你无关,你刚研习天界医术不久,就算是换了你的几个师兄,说不定反倒不如你呢,陛下只需进些补品,静养几天,便能恢复如初了。”

  “那便好,那便好。”江时吊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岐黄仙官好声好气的拉过江时,道:“陛下修的是水系法术,这点冰寒于他而言简直不痛不痒,师父知道你是担心陛下,陛下仁厚,自是不会怪罪于你的。”

  江时一边被岐黄仙官拉着,一边不忘拉过枕头挪至润玉头下,末了还是不放心的替他还上锦被。

  “他真的只需要静养就能好了吗?”江时拉着岐黄仙官的袖角,想再确认一遍。

  岐黄仙官慈爱地用衣袖擦去了江时脸上残留的泪痕:“你还不相信师父的医术吗?倒是你,要勤加钻研天界医术了。”

  江时这才破涕为笑。

 

  回药炉的路上,江时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师父,以后陛下那里是不是不需要再送药去了?”

  岐黄仙官借着夜色昏暗,露出老狐狸的神情:“是啊,以后你可以睡个好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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