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破晓,霞光刺破云雾,整个天界一派祥和清明。
自新任天帝上位后,天界保持着数千年来的平衡,管辖范围也一向安稳无虞,尽管众仙皆认为这位天帝曾做过什么极端的事情,但他卓越的治理天赋证明,他确实是天帝的不二人选。
魇兽被清早的光亮仄醒,抬眼望向榻上,主人还在沉睡。
以往润玉都只浅睡两个时辰便起来诵读修炼,观书至辰时,用过膳后便去上朝。
可今日天都亮透,主人竟还在睡着,魇兽呦呦叫了两声,见他还未有反应,上前舔了舔。
抬眼之前刚想呵斥魇兽顽皮,不成想抬眼后已是天明卯时,他坐起身来,揉了揉鼻根,眼神飘向窗外。
“我做了个很好的梦。”他刮刮魇兽湿润的鼻子笑道。
昨夜,已是许久未睡过这么沉了。
太巳仙人在殿上唾沫横飞的总结着不久前天界大胜西海作乱异蛟的战报。
“幸而有天帝陛下亲自出马,否则以破军星君的战力,恐怕还降不得那走火入魔的西海异蛟。”
破军星君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听着太巳仙人每日例常的马屁,但同时也不甘示弱,更不想天帝忘了自己此战的功劳。
“太巳仙人说的极是,那西海异蛟私修禁术,暗着大规模繁衍族群,又得诛魔戟此等邪器的助长,若不是我赶的及时,恐怕诛魔戟就要刺进陛下的心室。”
“你若赶的再及时些,陛下又怎会被伤?”太巳仙人不依不饶,语气间皆是挑剔。
“你……”破军星君面上一窒,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话锋一转,“陛下的伤近日恢复的如何了?”
太巳仙人哪能错过这个关心的机会,“岐黄仙官日日去璇玑宫请脉,可望着陛下的脸色,仍未恢复元气,可是岐黄仙官医术减退了?”
众仙纷纷望向伤后不久便来上朝的润玉,以示关怀,尽管天帝平时行事稍显严苛,以致有个别想混水摸鱼的神仙,也不敢消极腐败,但好在办公严谨,从未有过什么疏漏,这天界的安稳也多亏他这兢兢业业的作风。
缘机仙子平日职责不涉战事,懒得听这些个仙人的你嘲我讽,从一开始她便注意到天帝今日的神思飘忽,没怎地听众仙的议论,盯着龙案上那盘果子难得的出神。
“陛下?”
“陛下?”
太巳仙人一连唤了两声。
“无妨。” 润玉仍未抬眼,只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关于昨夜,原本他只记得那个恍若回到幼年依偎在娘亲怀里的美梦。
没有割角拔鳞,没有弑母之仇。
一切都回到了他最无知的状态。
余光扫到案前的果盘,那饱满新鲜的青梨嗡地挑起了昨夜的其他记忆。
萦绕在梦里催人入胜的梨的清甜,和象牙白般的脖颈上那颗鲜艳红痣。
那温香软怀的真实感,令他一时有些错乱,许是他这几千年来只晓得忙于政事太久,一时做了个春梦罢了。
毕竟,他这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又有谁愿意接近。
从前做夜神时,他三餐作息与其他人颠倒,自己也不喜多与人交流,本就没有太多说得上话的朋友,后来做了天帝,大到上神,小到仙娥仙侍,都只见得他平日凉薄的心性。
指尖打转着那颗梨果儿,罢了,春梦本就该了无痕。
下了朝,本是该休养生息,好好恢复伤口,润玉却闭了关修炼起来。
上次大战,异蛟族阴招俱使,把那诛魔戟尖涂了上古毒兽钩蛇的尾钩毒液。
此毒唯有用宁神草的叶子可解,只是宁神草本就稀有,而数十万年前星宙常常战乱不断,早已被各路上神收为己用,恐怕世间再难觅宁神草踪迹。
岐黄仙官已将润玉体内大部分毒素清理干净,然,剩余进了肺腑,除宁神草外,根本无药可医。
润玉嘱咐岐黄仙官及身边仙侍切莫声张,若天帝中了无解之毒之事传了出去,必定会引来天界骚动。
眼下他只能靠着自身的灵力慢慢将余毒逼出。
闭关至黄昏,身体暂且缓解了些许,润玉轻咳着来到了案前。
他唇上未见一丝血色,如若再寻不到宁神草,他自己心里都没有太多底气能战胜这肺腑中的余毒。
案上是一本已圈注过的花名册,粉金墨写着天界几乎所有未订亲的女仙的名字。
从外貌家世看,润玉挑选了几位最能配的上斗姆元君幺子的女仙,皆是世代家族尽忠天界,无大错的闺秀大家,就是不知道那历劫归来的上神喜欢什么长相的女子,届时让他自己从这几位里挑选好了。
天色黯淡,宫中烛火未燃,润玉习惯了来临的悄无声息的黑暗,习惯了囚在天帝宝座的身份。
茶盏已凉透,嗒地一声放在案上,拎起果盘里一颗还带着墨绿树叶的青梨。
这滋味,与昨夜梦间所萦绕如出一辙,令他精神恍惚。
这真的只是个幻梦吗……好像躺在那样清甜的怀抱里,就能卸下一切的防备,自打成为天帝长子后便一直弩张着的心弦也敛声息语。
只不过,即便是真的,他也再付不出那份少年心气了。
幻梦最好。
天元寅年十月初十,右弼星君与上德仙子大婚。
喜宴上,众仙少有地喝的酩酊大醉,糖果蜜饯洒了一地,江时十分不屑于酒桌上的俗酒,认为那是没什么智慧的粗饮。
还没她小嫂子脸上羞涩的酡红醉人呢。
这喜宴实在太过喧哗,划拳吃酒的,个个哪还有平时身为神仙一本正经的模样儿,神仙结婚,原来也跟凡夫俗子的流程差不太多。
只是多了一喝上头就两两就地斗法的景象。
江时想着自己酿的那梨子酒,平日里她都不舍得喝,非得等到什么正式的日子才肯开一坛,更别提和别人共饮,以往她都是找个幽静无人的地方偷偷的享受。
今日小哥大婚,咳,是该开一坛助助兴。
为了应景,还特意翻出一身红裙沾沾喜气,二哥送的这榴花折仙裙据说还是人间的宫廷至宝之一。
方才在回廊之上,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仙打着与他那斯文面貌毫不相干的酒嗝儿站都站不稳的挡住了江时的去路,调戏地说:“仙子,在下在宴上盯着你这张赛嫦娥的脸蛋不知多久,可否与在下一起去喝一杯啊~”
没等江时拒绝,一个满脸恨铁不成钢的妇人便气势汹汹走来,用了了十二分劲儿扯着那男仙的耳朵,把人给拎走了,还回头狠狠瞪了江时一眼。
也是,她今天这身打扮,的确会吸引不少雄性的目光,和,燃起雌性的妒火。
榴花折仙裙本就不是俗物,乳白云绸底裙裹身,纱摆百褶如流动月华曳地,胸衣上用细如胎发的红金丝线绣着出尘榴花,最外覆着一层夕红薄纱,同色丝绦束身,更显得江时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
色彩间极致的清与艳撞出世间尤物,天真烂漫与娇艳归合,浆肤弱肩,桃瓣颊上一寸浅茶双瞳,翘鼻细挺玲珑,丹唇上扬间说不尽的娇憨纯良。
只可惜尤物不自知罢了。
早上换好衣服,七嫂嫂感慨的说道,若是再涂上点胭脂,怕是都要盖过新娘子的风头了。
幸好江时及时溜了出来,她实在是不太相信七嫂的化妆术,平时自己也懒得妆画,换件衣裙,髻上别只金锟点珠梨花簪已是她格外用心打扮了。
一处热闹,自然其他处就一片清静。
眼下这片林子虽然不大,景致倒是不错,落叶纷纷一地,随着溪水不知通向何处,看上去也无人把守的样子,这方小小角落,除了她,断不会有其他人闯入。
她找了处不偏不倚的树杈,舒舒服服地躺下,郑重其事的开始品酒,意不明的悠闲快哉。
虽说是果子酒,但是当初酿造时,还是以粮食为基底,青梨只是作为调味,因此喝多了也是要醉人的。
正阖眼品味之际,树下传来熟悉的呦呦鹿鸣。
“他近日睡的可好?”江时故作随口一提的口气。
魇兽摇摇头。
自那夜慌张从夜神殿内逃出后,江时总是忍不住想起他睡梦中那副痛苦的模样,刻意忘记,却时不时浮现在眼前。
“究竟是什么样的梦,会扰的他夜夜不得好眠……”她抿了一口酒,自言自语道。
魇兽小口的撕着鹿饼,听着江时的自问,接连吐了两个透明光泡。
是润玉的弑母之仇梦和代受三万极烈酷刑之梦。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薄光影像化作轻烟散去后,江时顾不得擦去脸上早已斑驳的的泪痕,眼眶放了闸一般,捂住抽紧的心口。
她本以为以她的阅历,再不会为任何事物轻易掉泪了。
她只知道亲眼看到亲生母亲被杀害却不能反击,是不共戴天之仇,不可磨灭。
代洞庭湖生灵受的那三万道极烈酷刑,等同于十八层炼狱之苦同时交加,抽筋断骨,烹油刀山火海,外表看不伤分毫,实则内里魂魄近散。
为何他这样美好的人要承受那么多劫难……
江时闭上眼想控制汹涌的眼泪,漆黑一片中却是夜神蜷缩在角落,看着收摄过往的夜明珠无助的模样,如同此刻的自己一般,泪水浸湿衣衫。
她的心莫名的痛。
可能是喝的太醉了,最容易动心伤情。
许是哭的身体有些乏力,江时带着满腔的悲情去了梦中。
魇兽仍在树下乖巧的吃着鹿饼。
它完全不知道,它的主人此刻已经担心它到心生焦虑。
小仙侍惴惴不安地进到璇玑宫正殿,声音怯懦的对着正批改折子的天帝行了行礼。
“陛下,这几日都未曾寻到魇兽。”
“上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
“回陛下,七日前。”小仙侍几乎颤着音答完了这句话,三日前天帝便让他把出去玩得忘记回家的魇兽给找回来,可是三天过去了,他连个鹿影子都没见着。
“你先下去吧。”润玉轻叹了口气。
魇兽虽顽皮,可平时也最多在外面玩个两天就回来了,这次,七天都没个踪影。
润玉拿出通影镜,为了保证魇兽的安全,他不得不窥视一下它的私生活。
它嘴里吃的是个什么糕点,魇兽身为通灵神兽,极少进食,况它脾胃脆弱,以它好奇的性子,又极易误食伤身,因此除了人的梦魇与星辉月华,润玉从来不给他喂什么吃的,也教导它不要在外面乱吃东西。
想起今日天界右弼星君大婚,这魇兽,怕不是凑了这个热闹,在婚宴上拾了什么东西来吃吧?
真是越来越没个定力。
披了外衣,准备把这顽皮小兽带回来好好管教一番。
润玉乘着云雾,寻着魇兽的仙气,来到了它的游乐之地。
它倒是会找清闲,这里乃是天庭一荒余之所,平时是不见什么神仙的踪迹的。
润玉拨开密密的络石藤花丛,魇兽的气息里多了层似曾相识的酒香。
莫不是它还偷了酒来尝?
揣测间已望见那顽皮小兽,润玉却提起了警惕,那树枝上端睡着一位红衣女子,魇兽正乖巧的酣睡在那人树下。
魇兽一生只认一主,没有他的认可,断不会跟其他神仙有什么亲密的往来。
可此时一兽一仙同时入梦的模样,那红衣女子倒像是魇兽的主人。
只是那女子面容偏背着他,认不出是哪位女仙。
莫非不是什么正经神仙,使了妖法掳惑了他的灵宠?
他向来不喜红色,见着那身红衣,实在碍眼得很。
“何来大胆狂徒,竟敢掳我魇兽!”
整个林子幽静得很,润玉语调铿锵,拿出了他身为天帝的威严与气势。
魇兽听到熟悉的声音,方才从梦中醒来,呦呦啼叫,惊喜地奔跑到润玉身边。
树上之人动了一动,被吵醒了一般。
许久未饮,这梨子酒醉人的很,江时揉了揉眼睛,思绪还飘忽的很,眼前的景物都是重影的,她望向声音的来源处,定睛一看。
好俊朗的少年郎!
润玉本想诘问一番,树上之人一转头,他严厉的神情顿时一滞,愣在原地。
他确实不是那般好色之徒,数万年来始终秉持着金粉香痕扑面也仍坐怀不乱的本性,男人喜欢的燕瘦环肥从未出现在他日常消遣中过。
只是那双杏眼风姿,绝对是他数万年所见所闻里不可比拟的,娇魅眼色之间分明如倾了佳酿般散发明艳,却又好似天上清河,能涤荡世间一切污秽。
碧玉红颜一寸秋波,千斛明珠未觉多。
江时忽然生了想调戏少年郎的念头,可能是这个想法太龌蹉不堪,立马遭了报应,重心一偏,直挺挺向地面坠去。
本想着会砸在魇兽身上,江时甚至都做好了给小鹿多赔几块鹿饼道歉的思想准备,谁知坠感瞬间消失,她稳稳地停在了地上。
竟是少年郎接住了她!
她环着少年郎的脖颈,几缕青丝稍稍飞乱,脑中醉后的晕眩感令她彻底相信此时她还在做着黄粱美梦。
既然是梦,她调戏一番也不会有其他人知晓,自己的梦,还不是想怎么糊涂就怎么放肆。
“少年郎,你怎生的如此俊俏?”她望着少年悄悄染上几分红晕的双颊,粲然一笑。
入鬓乌眉被葱段细指柔柔触及之时,却微微蹙起,女子指尖弥漫和言语呼吸间浓郁的果酒香气,霎时与那夜庄生迷梦重叠!
“为何皱眉?我相貌太丑陋了吗,”江时自嘲一句,随之又轻佻言,“你便是皱眉也是好看的。”
润玉咽喉上下滚动一番,道:“仙子可是醉了?”
眼前原是重影叠现看不真切,迷迷醉醉间又落叶混眼,那温厚清朗的声音响起,仿佛暗夜烛火映得江时瞳孔顿时清明起来。
少年郎何时又化成了夜神的模样?
左右是梦,随他怎么变吧。
她端视片刻,眸中笑意含上几分伤愁。
“以后莫要再皱眉,也不要再流泪,我是见不得你哭的。”江时手指轻拂,似要将这愁倦的双眉抚归原位,顺带借着十分的醉意,聊表心意。
润玉不知如何接话,全因鼻间盈满的熟悉清甜,心中的迟疑早已满的他喉咙说不出话来,双眼似被定住,深深凝视那双醉意氤氲的剪水杏眼。
褐黄的秋叶被飘无定向的轻微杂风打着旋儿的吹落,整个林子只剩下数万片枯叶掉落的声音。偏有一片不落寻常路的,晃晃悠悠的搭在了江时纤瘦瓷白的颈线上。
两只来自不同人的手同时想要拈去那片淘气枯叶,一凉一温的肌肤刚一触碰,凉的那方便立即弹开。
枯叶下方一颗鲜艳红痣呈现在润玉眼中。
幻梦仿佛顷刻便生了筋骨,立体蓬松起来!在他脑中摇旗呐喊!
难道那夜幻梦实乃真情实景?那她呢,又是谁?
润玉双唇上下阖动,正欲放下礼度直抛心中困惑,此时耳畔却传来兵器砰地掉落地面的声响。
二人向声源处看去,破军星君的摄魂剑委屈巴巴的掉落在脚边,而此刻这位天界武神似乎被点了穴道一般,面上尽是错愕惊恐。
“陛下您……”破军星君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一时之间话竟卡在喉间。
江时揉了揉眼,七哥怎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她使劲掐了一下胳膊,真实的痛感令她几刻醒了酒挣脱了夜神的怀抱。
这居然不是梦!
她方才一直真的躺在夜神的怀里!
自己还用那般轻浮的言语调戏了他!
润玉拍拍肩上的落叶,复又端起天帝的架子,束手解释道:“破军星君不要误会,方才这位仙子喝醉了酒险些从树上跌落,我不过是接了她一把。”
破军星君这才稍稍缓解脸上惊恐的神情,把他那上颚与下舌并在一起,随即抱拳道:“臣本是应了月下仙人所托请陛下去喝我家小弟的喜酒,打听了一路,才知道您来了这里,这位是我家小十二,飞升上神不久,神仙的规章礼法还不太熟捻,在这天界又没个一官半职,整日闲散得很,方才的事,多有冒犯,还望陛下谅解。”
江时没料想到自己第一次与夜神正式相见便做出这等轻佻下流之事,已经丢人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听见自己的亲哥言语间又在数落自己,指头捏绕着衣间的红绸丝带,娇嗔唤道:“七哥~”
润玉不敢多瞥身边已红透了脸的少女,轻咳一句,掩饰尴尬道:“无妨,只是……我一直以为斗姆元君的幺子是个男儿,未曾想……”
幸好今日见到真人,否则届时拿了那未婚女仙名册予了她,指不定闹出什么传遍天界的笑话,润玉暗想。
破军星君一声放肆大笑,道:“只因我母亲生的都是带把儿的小子,虽得了这么个妹妹,但一时改不过来称呼,她的名字又像个男儿,以为她是个男神仙,实属正常。”
江时还在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羞愧难当,根本没听她哥哥叽里呱啦啰嗦的是些什么,尽力回忆起天界仙娥日常礼仪,向润玉郑重的行了行礼,道:“江时方才饮酒过度,以致举止失格,还望夜神殿下多多包涵。”
江时偷望了一眼,撞入润玉莫名凝视的眼色之中,面上刚刚消退的灼热又如爬墙绿植一点一滴覆了上来。
“这酒劲实在不小,看来以自己的酒量一次只能喝个半坛就得打住了。”江时摸着脸上的红霞暗自琢磨着。
“什么夜神殿下!”破军星君单挑一眉义正严辞道,“这位是天界继任的新帝,夜神是陛下从前的职讳,叫你平时就知道吃喝玩乐,也不跟其他神仙结交,连这等大事都不知晓。”
江时一时愕然的同样上颚不连下舌,怯怯往后踉跄了一步。
破军星君又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解释,生怕自家妹子愚蠢的说辞触怒龙颜,说:“陛下,我家小十二将将成年时就下凡历劫,这天界的变化她是一概不明,回到天界又是一介散仙,偏偏又是懒得与人打交道的性子,请原谅她的无知。”
“散仙?”润玉正式望向江时,柔声道:“你已是上神品阶,历经人间百世轮回才得以飞升,只做个散仙,实在有些浪费,你可有什么擅长?”
“擅长?”总不能说自己喜欢吃梨种梨吧,这有点太显得自己废人一个了,江时眼珠一转,“我在人间这百世里皆是医者身份。”
“医者,”润玉被勾起了片刻过往,微笑道:“人间医术与天界医术迥然不同,若你有兴趣,可跟着岐黄仙官学习,以你的灵力资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未可知。”
还没等江时回话,破军星君便替江时应了下来,“陛下安排,她自是愿意的,不过她这副聪敏脸孔笨脑袋,有没有出师的造化还得看她自己了,”说完赶紧用胳膊肘戳了戳她,“还不快谢恩,这可是个受诸神礼待的美差!”
“哦哦……江时谢过陛下。”
臣在君面前言词谦虚点是好的,可是这么着说可是一点都不给她留点颜面,江时暗暗下定决心要向她七哥证明自己的脑袋是比她的脸还聪明的,她才不是那等胸大无脑的女子。
在岐黄仙官担任天界药神的十余万个年头里,他经历过三位天帝,诸神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赞誉对他而言早已如湿柴碰火星,燃不起他内心半分的激情。
尽管生病受伤的神仙并不多,他的公务也不算繁忙,但做了十余万年之久,时常会心生退隐之意,无奈,他门下的弟子个个都不合他心,按他的说法是“榆木脑袋”,只能屡屡将颐养天年的心愿打消,每天没个笑脸,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于是众仙每次有个不适去找他时,见岐黄仙官黑着的脸色都不免要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恐命不久矣,毕竟神仙看病,要么是受了重伤或修炼不当,要么其实是虚惊一场,实在经不起这么折腾。
这日,岐黄仙官照例来璇玑宫给润玉请脉,呈上汤药后,又从他那背匣里摸出一方金绸垫枕准备把脉。
把脉还需“望闻问切”相辅相成,他感知了会脉象,抬头观察天帝的脸色,却见润玉端着药碗,煞是意外的打量着他。
“敢问陛下何故盯着老臣?”他一头雾水的问。
“岐黄仙官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啊。”
从进门开始,润玉便发现岐黄仙官整个人从眼角眉梢到肢体动作都洋溢着一种不可明说的喜悦之情,像是发生了几万年都没遇过的喜事一般。
“哈哈,”岐黄仙官发自内心地笑了一笑,“说来还是要感谢陛下,让老臣能在这把年纪终于了却了心愿。”
“哦?”润玉将药碗置在案上。
“前几日江时上神来我这药炉说是奉了陛下之命来拜师学艺,老臣哪敢收玄灵斗姆元君的女儿做徒弟啊,她已是上神,论起辈分,她并不在我之下,若非是江时上神态度十分诚恳坚决,我是断不敢收个位份这么高的徒弟的。”
“本座做出这样的决定,当初也是受了北帝所托,说是给江时上神安个清静的职衔,让她有事可做便可,我本有安排,可阴差阳错,便把她送到了你那里。”润玉想起那日荒林的事,会心一笑。
“幸亏了这阴差阳错,老臣本想着上神在我这里挂个名就算了事,可谁知,上神在医学上的天赋与经验远超我那三个不中用的徒儿,除了她在人间积累的深厚的诊治经验外,各类史籍上记载的仙术她是看过一遍就能推演出来,不愧是五千年便飞升上神的人物,以她的资质,老臣的衣钵就看上神肯不肯接受了。”岐黄仙官边说边缕着他黑黝黝的胡须,每说一句便加重一份力道。
“那便好,待斗姆元君下到天界讲座,本座也好有个交代。”
岐黄仙官欣喜之余也不忘了正事,摸清润玉脉象后,面上喜色收起,十分正经地道:“陛下近来可还在坚持每日闭关?”
“余毒太过刚烈,若每日不以自身灵力相逼,恐怕本座坚持不到食野觅回宁神草的那天。”润玉收回手臂,面上并无任何表情。
“脉象宽大有力,来盛去衰,余毒未尽以致热盛斜灼,加之强行使用内力相逼,才使脉有大起大落之势,长此以往下去不是良策,不如……”岐黄仙官断语间略有迟疑。
“但说无妨。”
“不如明日让江时上神随老臣一同前来,上神主修金系法术,能软化钩蛇毒液凝筋滞血带来的痛苦,又与陛下修的水系法术互生,若能得到上神的灵力加成,陛下自可放宽心的等夜游神归来。”
金系法术的强项之一便是软化万物,可这世间修金系法术的神仙除了法事繁忙的玄灵斗姆元君与遥远的西极天勾陈大帝外,其余灵力低等,无法与润玉的品阶相匹,现如今终于出现第三位修金系法术的上神,这余毒带来的后遗症算是有了解决。
润玉似乎比岐黄仙官迟疑的更久,肩下筋脉又坚硬一处,痛的他双眉一蹙,松了口,道: “那……便召她一同前来吧。”
清晨,天刚彻亮,江时便和新认的师父出现在璇玑宫的后殿门前,天帝励精图治,做臣子自然也应勤勉,岐黄仙官一向是在天帝上早朝之前送去汤药,监测天帝的身体状况。
放在往常,这个时辰江时绝对是起不来的,起码要睡到太阳把屋顶晒破个洞照到身上她才肯起,但是当师父把天帝中毒的情况告知她后,她几乎是什么都没考虑就应了下来。
“ 我可不是为了看什么病弱美男子,眼下这天上地下修金系法术的上神就我是闲着的,更何况天帝陛下是何等重要的人物,出了事谁担待的起?此等重任舍我其谁!”江时是这么自圆其说的。
她在连连打了第二十七个哈欠后,一把薅过岐黄仙官手中的药匣。
“不可不可上神,诶诶……小心里面的汤药啊……”
“哎呦师父,都说了多少遍了叫我阿时叫什么上神嘛,怪见外的。”
“唉不可不可,还是老夫自己来。”岐黄仙官说着就要抢过江时手里的药匣。
“您都一大把年纪了,我年轻身又强体又壮的,再说了帮师父提东西做徒儿的不是应该的嘛~”江时无奈的道。
虽然江时位份高,大大小小的神仙看在她母亲和两位天帝哥哥的面子上都得称她一句“上神”,但她从未把这些放在心上,更何况况岐黄仙官在医学上的造诣可是这天上地下独一份的,不愧天界药神称谓,再说了她是正正经经以束脩六礼拜了老先生为师,打心眼里极为尊敬的。
“上神你……”
“打住,师父,”江时郑重的停下脚步,耍赖道,“您再叫我上神我可就不帮您给天帝输送灵力了。”
“这……唉,”岐黄仙官无奈的很,只好道,“那就由阿时拿着吧。”口气里却满满慈爱,收了个这么谦虚有礼又天赋异禀的徒弟,他心里是十分欣慰的。
“为了天帝的病情不被其他人知晓,只好委屈阿时和老夫一同走这后门啦。”岐黄仙官解释道。
“这我懂的,天界机密。”江时用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把岐黄仙官逗得是忍俊不禁。
润玉刚用过膳,手里还握着本古籍,聚精会神地翻阅。
江时紧随师父行了行礼,润玉望了望她,立马将目光移至别处。
“阿时,” 岐黄仙官把江时拉到天帝跟前,“你先了解陛下的脉象,好为等会与陛下灵力交汇做准备。”说着将匣内的汤药递与润玉。
为了缓解空气中不明的尴尬气氛,江时一直低着脑袋,生怕对方回想起那日的丑事。
她搭了两指上去,奇怪,明明是内火积淤,以致肺腑生热,指下苍白的肌肤却如在冰水中浸泡过一般寒凉,想来他每日闭关,就是想用自身内力强势缓解体内的灼痛,但只是治标不治本,凝筋滞血的症状不能缓解分毫,师父调配的汤药已经极大限度的替他阻碍毒液的扩散了。
“这药怎么添了几丝甘味?”润玉的声音从江时头顶传来。
“嗯?今日的汤药是阿时代臣煎煮的,”岐黄仙官双手捧过药碗,嗅了嗅,向江时投去疑惑的目光,“这……”
“……我加了几颗干龙眼,这汤药苦涩的很,早上煎煮的时候我闻着都难受更何况……”江时皱了皱眉,随即又忙摆手解释道:“我已经检查过了,干龙眼性效温润,和这些药材并无相冲,陛下放心服用好了。”
“你倒是个细致人。”岐黄仙官满意的笑了笑,眼光中尽是赞许。
“上神有心了。”润玉和气一笑,对上江时怯懦的眼神。
天呐,天帝的声音未免太好听了些……
正当江时沉浸在花痴之中,润玉忽然神情一滞,捂住胸口,气息也随之加快。
“快!阿时!”岐黄仙官似浇了油的炮仗,“陛下的筋脉又凝结了,快给陛下输送灵力!”
“是!”按照昨日江时和师父的探讨,她需在润玉毒症发时为他输送灵力,金系法术可软化世间万物,筋脉凝结这种症状于她来说并不需要耗费多少灵力。
四掌相并,江时的灵力缓缓的汇入润玉体内。手掌是冰凉的,掌心却是滚灼的,修习水系法术是最惧热的,可想而知他为了缓解灼热对自己下了多大的狠手。
但是,他除了呼吸有些急促,神情却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是,钩蛇的余毒再烈,筋脉凝结再痛,总不会比他从前受的那三万道天刑更痛了吧。
小巫见大巫了。
约半炷香后,润玉的气息终于稳了下来。
“师父,就没有彻底清除余毒的方法吗?”江时急不可耐的询问她师父。
“唯宁神草可解,夜游神已去寻这神草,只是,宁神草本就稀少,上次星宙大战后,更是被瓜分,寻回的几率……”岐黄仙官止住了话,其中含意一想便知。
望着润玉苍白的脸色,江时内心颇为受挫,她缄默了一阵,像是有迹可循的问道:“那宁神草是个什么模样?”
岐黄仙官全当是徒弟好奇,要是他那榆木脑袋的弟子问这种问题,他肯定不耐烦的回句“有百草实录不会自己去翻吗”这种符合他人师严格要求徒弟的话,可江时是他看重的徒弟,性情又甚合他心意,向润玉借了笔墨,仔细画在宣纸上捧给江时看。
“这……” 江时细细打量纸上这棵状似黄芪叶片繁茂的神草,食指托在唇下,作迟疑状。
“此草性效浓烈,只须一片真叶便能解凡间百……”话未说尽,岐黄仙官双眼霎时睁得比魇兽还要圆大,几乎是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接过江时片刻前变出的物什——宁神草!
润玉也颇有些惊讶地凝视着江时,眼色饶有意味。
“阿时!你怎会有宁神草??!”岐黄仙官不可置信的问向自己这个徒弟,“这不是早就被各路上神纳为己有了吗?!”
江时感受到润玉投射在她身上灼灼的目光,加上师父强烈的反应,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做了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顿时腼腆道:“呃,我历劫回来后,我大哥送了很多礼物,这个是其中之一。”
岐黄仙官深陷对自己徒儿产生的自豪之情,不矜持的拍了下脑门儿,勾陈大帝就是当年的各路上神之一啊。
随之他恢复镇静,理清脑中思绪,贺道:恭喜陛下,这一来终于可以召夜游神返回天界了。”
润玉自是明白他话中含意, 也松了口气地笑了笑,目光之余连带着身边还一脸羞涩的小女子。
岐黄仙官祝贺之余也不忘嘱告江时:“宁神草药效浓烈,每日取一片真叶同陛下服用的汤药同煎,服用七七四十九天,方可清除上古毒兽的毒液。”
“七七四十九天?”江时实在小觑了这入了肺腑的余毒。
“有了宁神草,陛下这余毒,老夫便也不用操心什么,按时服药即可,臣会在每日陛下上朝前送汤药过来。”
“你安排就好,”对于岐黄仙官润玉是放心的,“还要谢上神慷慨解囊,届时我定好好感谢上神。”他冲江时礼貌一笑。
“医者份内之事,更何况是陛下龙体,江时没有狭隘之故。”
小徒弟乖巧地跟着师父离开了,叽叽喳喳的璇玑宫又陷进往常的静谧。
魇兽刚刚睡醒,闻到润玉身边弥漫着的江时的气味,懊悔的弹了弹蹄子。
“你起的太晚,人家都已经走了。”
看着魇兽生着闷气的样子,润玉不仅莞尔一笑。
她今日穿的是药炉的子弟服,有些素,比不得她那天穿的红纱裙,不过,头上的簪花是同她一般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