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援率军到达临乡县,击败叛军,斩杀、俘虏二千多人。
此前马援曾经卧病在床,虎贲中郎将梁松前来探视。梁松走到床前行礼,马援不睬不问。梁松走后,马援的子侄们不解的问:“梁伯孙是皇帝的女婿,当朝显贵,公卿以下的官员没有不惧怕他的;为什么唯独您不把他放在眼里?”马援说:“我是他父亲的朋友;他虽然尊贵,但尊贵不到我头上!”
[点评]
4年多前的“都门送行”事件,马援曾经让梁松、窦固二人失了面子;这次,马援再一次不给梁松面子!如果说仅仅是面子问题,虽让人不愉快,但也没有到仇敌那种程度,然而下面这个意外事件的发生,让梁松更是从此把马援恨到了骨子里!
马援的侄子马严、马敦都爱说怪话,与游侠交往;还是在交趾郡平叛的时候,马援就曾写家信告诫他们:“我希望你们听人议论别人的过失,就像听到父母的名字;听则听矣,但口不能言。喜欢议论别人长短,随便评说政策法令,这是我最讨厌的事儿;就是死了,我也不愿意子孙有这个毛病。我有两位好友,一个叫龙伯高,一个叫杜季良。龙伯高宽厚谨慎,口无择言(出口皆合道理,无需选择),谦恭节俭,清廉公正,受人敬重;我爱他敬他,希望你们学习他。杜季良豪侠仗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他父亲去世举行葬礼,前来吊丧的客人遍布附近各个郡;我同样爱他敬他,但我不希望你们学习他。学龙伯高学不好,还不失为恭谨之士,正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 学杜季良学不好,就会变成轻浮浅薄的人,正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龙伯高就是山都县县令龙述,杜季良就是越骑司马杜保;他们都是京兆人。
[点评]
马援是真正的语言天才啊,这里有两句话,后来一句是成语,一句演变成名句。其中一句是“忧人之忧,乐人之乐”,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应该是从马老将军这借去的;另外一句:“画虎不成反类狗”,这是现在仍然常用的成语。然而,就是这封家书虽然语言出彩儿,但却成了祸根。
杜季良的仇家上书控告:“杜保行为轻浮,煽动民众,蛊惑人心;伏波将军马援不远万里写家书训戒他的侄子切莫向他学习,可是梁松、窦固却与他交往甚密。二人附和他的轻薄伪诈,推波助澜;他们的行为将会扰乱朝政,败坏民心。”刘秀接到奏章,召见梁松、窦固,严加斥责;并把奏章和马原的家书拿给二人看。梁松、窦固磕头谢罪,以至于头破血流。刘秀没有治二人的罪;只是免了杜季良的官,提拔龙伯高任零陵太守。梁松为此痛恨马援。
[点评]
由马援的家书引发的事件,梁松差点儿被光武帝治罪,他当然要痛恨马援了。
接叙马援讨伐武陵蛮夷。大军驻扎在下隽县(湖北通城西北),从这里进入叛军盘踞的区域有两条道:一是经过壶头,路近但河水险恶;一是经过充县,道路平坦却绕远。耿舒主张走充县;但是马原认为那样会旷日持久,耗损粮草,不如走壶头,卡住叛军的咽喉要道,充县的贼兵也就不攻自破了。两种方案上报朝廷,刘秀同意马援的计划。
汉军进抵壶头。叛军居高临下、据守险要,再加上水流湍急;汉军无法推进。适逢酷暑,军中发生瘟疫,死了很多人;马援也被传染。汉军被迫在河流岸头掏一些简易窑洞来躲避蒸烤。每当叛军爬到高处鼓噪呐喊时,马援就忍着病痛一瘸一拐的走出窑洞察看。随从们为马原无悔的豪情所感动,无不潸然泪下。
耿舒在给他哥哥好畤侯耿弇的信中说:“此前我曾经上书朝廷建议先打充县;后勤补给虽然困难,但是仍能前进。当时数万大军,人人奋勇当先;可是现在受阻于壶头,众人忧愁抑郁,行将病死。实在令人痛惜!此前大军到达临乡,贼兵无故自来,倘若那时乘夜出击,或许就能将他们一举歼灭。然而伏波将军马援就像西域的商人,每到一处都要停留下来盘算一番;致使大军陷于困境。其后果然遭遇瘟疫,一切不出我之所料。”耿弇把耿舒的信转呈给刘秀,刘秀派梁松乘坐驿车前去责问马援,并命他代理监军。等梁松到达前线时,马援已不幸去世;梁松借机陷害马援。刘秀接到梁松的奏报后大怒,派人追缴马原的新息侯印信、绶带。
当初在交趾郡征剿征侧时,马援时常食用薏苡的果实。吃这种东西能抵御瘴气,强身健体;班师回朝的时候,马援随身带来了一车。等马援死后,有人上书说他从海南回来的时候,车上装的都是上好的珍珠和犀牛角。刘秀一听就更加愤怒了。
[点评]
刘秀在获知马援前线失利后,非但没有同情,出台什么救援方略。反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派人拿马援问罪。他派的竟是他的乘龙快婿梁松!梁松跟马援的关系如何,相信刘秀是知道的。可刘秀竟派马援的仇人梁松,代表自己去调查马援,事情不明摆着吗?刘秀就是要收拾马援!我们知道,调查组组长对调查对象的态度,基本上就决定了调查对象的结局。
当梁松看到马援时,老人家已提前一步蹬天了。死亡,对马援来说,似是一种解脱。可对梁松来说,并没有失去报复之心,他要让马援死了也不安宁。
马援的妻子儿女惶恐不安,不敢把马援的灵柩运回家乡安葬;就把马援草草埋在了洛阳城西。马援生前的宾客、好友没有人敢聚在一起凭吊、祭拜。马援的侄子、管家马严和马原的妻子用草绳把自己捆起来,一起到宫门前请罪。刘秀把梁松的奏疏拿给他们看,马家这才知道马援究竟受到了什么指控,于是上书鸣冤叫屈。前后六次上书,言辞诚恳悲哀。
前云阳县令扶风人朱勃伏阙上书说:“已故伏波将军马援,崛起于西部凉州,钦慕于皇上圣德,辗转千难万险,甘冒九死一生。经营陇右,谋如涌泉,料敌如神;兵动则有功,师进辄克城。诛锄先零,被飞箭贯穿小腿;出征交趾,与妻子生离死别。时隔不久,再次南征,大军一到,攻克临乡;功业有成,惜其未竟。虽然将士罹患瘟疫,但是马援没有独存。说到作战,有的因为持久而立功;不乏速战而致败;深入未必能成,驻留并非就错。常理人情,难道有情愿久留险境而不谋求生还的吗?
“马援为朝廷征战二十二年,北出大漠,南渡江海,身染瘟疫,殒命军中,声名毁怀,爵位被废,封国不传。海内不知其过,众庶未闻其罪;家属闭门待捕,尸骨不得归葬;毁谤齐出并起,宗亲恐惧颤栗;死者不能自清,生者无法辩解。我为此痛心不已!
“明君圣主,多加奖赏,少施惩罚。陈平少财而多谋,太祖高皇帝予其黄金四万以便离间楚军,只看奇效不问用途;难道还会因为花多花少怀疑自己的股肱之臣吗?请求陛下将马援一案交由公卿讨论,平定马援的功罪;该严惩则严惩,该平反则平反。以便了却天下人的愿望。”刘秀的怒气渐渐的平息了。
朱勃十二岁时就能诵读《诗经》和《尚书》;那时他经常前去拜望马援的哥哥马况,语言娴熟,态度温雅。当时马援才开始读书,与朱勃相比,自愧不如,怅然若失。马况看透了马援的心思,就亲自给马援斟了一杯酒,安慰他说:“朱勃是小器速成,他的聪明才智不过如此;你是大器晚成,到最后他还得拜你为师。别怕他。”朱勃不到二十岁,就被右扶风任命为代理渭城县令。等到马援封侯拜将,朱勃不过还是个县令。马援虽然显贵了,也没忘记照顾朱勃;只是常常看不起他,笑话他。而朱勃却与马援越来越亲近了。等到马援死后蒙冤,唯有朱勃能为他仗义执言。
王夫之评论说:
光武帝对功臣,恩德至重,给他们崇高地位,让他们身家平安,名誉永存,唯独对马援刻薄寡恩,也是马援自取其辱吧!
殚精竭力,为君上造就国家,却遭到罪遣的,无非是两个原因,要么是自己太强,引起君王忌惮;要么是骄傲不逊,引起君王愤怒。而马援两者都不是,他是为光武帝所厌恶而已。老子对人的身世命运,有见地。他有一句话说:“功成,名遂,身退。”这就是洞察阴阳屈伸之数以知进退之言。平陇下蜀,北御匈奴,南定交趾,马援还不知止吗?武陵蛮之乱,皇帝怜悯他年老,不批准他前往,马援却固执要去。天下已定,功名已著,就该保全自己的身体,以侍奉双亲;保全自己的禄位,以爱戴君上。为什么一定要以马革裹尸为快呢?光武帝由此知道马援不自爱,不自贵。不自贵的人,就是明主所厌恶的。于是就会有人认为:他如果不是贪图战利品,怎么会老于戎马而不知止呢?说他拉回来的一车薏米,其实是珍珠,这样的毁谤就是他自己招来的了。年纪已老,却贪得无厌,役人甲兵以逞其志,实在是太让人讨厌了。所以说身死名辱,家世几乎不保,违背四季衰亡,寒暑进退的自然规律,好战乐杀,而忘掉自己的正命,这不正是“逆天之道”吗?老子的话,岂会骗人?
[点评]
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将马革裹尸还,本是一件令人充满敬意的事情,结果不但无功,反而蒙受不白之冤被革掉爵位,连亲人故旧都怕受牵连。
如何评价马援?王夫之的议论是有道理的。如果天下未定,老将战死疆场是值得人尊敬的。但是,现在基本上进入和平年代,还有战事发生,都是局部小战争,强大的汉朝派谁去征战,最后获胜都是大概率事件。国家不是非你不可,而是马援要和年轻人抢机会,你已经封侯了,别人还需要这战功来封侯,你非要抢这个任务,谁不恨你呢?不是国家需要马援,是马援需要国家,马援自己搞错了。
孔子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得就是贪,人到了老年,就要戒得戒贪,不要贪得无厌。王夫之说马援贪得无厌,一语中的。马援贪的不是财,是贪功,贪名。
华杉先生对马援的评论也很有见地,现摘录如下:
马援的不自爱,不自重,不自贵,也是刘秀所深恨的。不仅刘秀恨,君臣上下,所有人都恨。为什么呢,因为他破坏了社会生态,搞坏了游戏规则。游戏规则就是,建功封侯,安享富贵,这是人主用来驾驭群臣的重器,你这个人什么都不要,就愿意去打仗杀敌,皇上也不知道拿什么来回报你。其他人呢?他们征战一生,现在得以富贵,无上光荣了。给你一比,他们都变成不够爱国了,谁不恨你呢?
春秋时期,鲁国有一条法律,如果在国外遇见鲁国人被卖为奴的,你出钱把他赎回来,政府给你报销。子贡是鲁国首富,他在国外赎回鲁国奴隶,他就不去报销,因为他有钱,他不缺钱,他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孔子就说:“子贡啊,以后鲁国奴隶都是你害死的。”子贡惊问为何?孔子说:“以后鲁国人在外遇见同胞遭难,再也不会出手相救了。因为你的做派,谁都不好意思再去找政府报销。自己出钱,那就不会去救,都留给子贡去救吧!你救得了吗?”
马援的破坏性,就和子贡这件事差不多。
至于马援留下的背后不要议论他人长短的教诲,也是讽刺。因为他在家信中说杜保坏话,而家信竟然传到皇上手中,皇上又把这家信给梁松看,以至于梁松对马援切齿痛恨,最终必欲毁他全家而后快。马援说背后不要议论他人长短,不就是为了不要得罪人招祸吗?最终他却得罪了所有人,给自己家族招来毫无必要的奇祸。可见对这一条,他并未知行合一,只是留下一些名言警句,还是求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