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你,自幼年嬉戏打闹开始,自少年诗词唱和加深,自那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定情,自锣鼓喧嚣的婚宴中转变成爱情。夜半时为你煮一盏温茶,伴你在烛影摇曳的书案前吟诗温书;清晨时为你洗衣温粥,邀你在花影斑驳的庭院里且行且谈;将暮未暮的黄昏,习惯了挽着你的手,在柔和的金晖中仰起头故意讨你温柔的笑。你的诗词才赋,你的凌云壮志,你的胸怀天下,我都欣赏,你所规划的我们的将来,我都欢喜。
我本以为这一辈子可以在你左右抚平你时而为国为民皱起的眉头,提醒你天凉了添衣,茶凉了更盏;可以一同去探索未曾到过的远方,一同走过这悠悠岁月,直到满城繁华落幕。却没想到我们之间,终究是情深缘浅。
看世间风月几多重,曾经的海誓山盟,生死契阔,在千万般的阻挠与打压之下,变得不堪一击。你也说过牵起我的手便是一辈子,可是为了听母亲的话,为了你的仕途,为了并不真实的迷信与谣言,你终究还是让我走了,终究是不是太薄情。你可知道,你那一句“婉妹,你暂且回去,一俟时机转圜,我定当迎你回家”在我听来多么无情又嘲讽,陆郎,你当真要休了我?你可曾为挽留我做过全力的挣扎?我们之间的情分,你可曾珍惜过?可惜,犯傻的还是我,以为你所说的破镜重圆终有一天会来,以为你一定会带我回去的。
可怜的是我,看透的都说我可笑。可我还在傻傻的等,我在寂静无声的夜晚凝眸望着璀璨繁星时想你,我在朝官诗友对你的议论纷纷中想你,我在只手掌着孤灯凤钗折射出光芒时想你。我也去过你为了躲避母亲而将我偷偷安置的小别院,你却为了让他人无所察觉与我匆匆一眼就别离。我们的爱情,实在有点委屈。
我在情书里找寻我们爱过的地方,我想在那里等待,一起看斜阳。可我等来的却是你娶了温顺本分的王氏女为妻,我要再嫁书生才子赵士程。
“红酥手,黄縢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再次见到你,在数年之后,春光明媚,沈园的花儿开得正艳。世间所有的相遇,本就是久别重逢。可是,过了这么久,我努力把你压在心底不再记起你,你却为何又再一次毫无征兆地搅乱我一池心上水。陆郎,这次见到你,我承认,我依旧忘不掉你。
在悲戚交错的尴尬中,你显得有些愧疚,有些迟疑,我们不再是四目相对一笑回礼,我的眼里或许充斥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哀怨,委屈与重燃的希望。各自愣怔了许久,想到丈夫赵士程还在边上,我不禁询得他的同意后亲手为你捧上一碗黄縢酒,这一碗,敬你我的痴情与懦弱,敬你我无可奈何的爱而不得,也敬你我终将逝去的爱情。你默然接过酒,一饮而尽。曾经的甘醇如今却成了满喉的苦涩,连同这东风杨柳满园春色,都变得如此的丝毫不讨喜。看着你的眼,竟然看到了我的模样,里面夹杂的悔恨,无奈与痛苦,硬是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左心房,心痛到无法呼吸。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已经无法再给我幸福了,所以你转身了,你提笔在斑驳的墙上写下了这首《钗头凤》,仿佛是在纪念我们相知相爱相离的凄美。你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分明带着不舍和酸楚,可你依然还是走了,脚步沉重,背影趔趄。
陆郎,带我走好吗?我想跟你走,不要丢下我,你说好的会再迎娶我过门的,你忘了吗?
看着你离去,我心如刀绞,我多想追上去告诉你我忘不掉你,我多想枕在你怀里再次抱抱你,我多想这一切只是个梦梦醒来我们还在一起。可是,现实告诉我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你不说一声转身离开的那瞬间,我所有的祈愿与幻想刹那间全都如泡影般幻灭。
我强忍着心上的伤,反反复复揣摩着你留下的词。怨愤与悲痛日日夜夜折磨着我,我梦里有你,醒来后眼前一幕一幕还是你,你我把盏吟诗的欢乐时光,你我茶米油盐的平淡生活,以及后来相爱却不得相见的度日如年,这一切甜蜜与痛苦相织的网牢牢地束缚着我,我终究逃离不了这个有关于你我的梦魇,我终日郁郁寡欢,在郁闷与哀痛中和了你的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晚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我将一切要说与你听的话写在了这首和词中,此词作罢,耗尽了我所有对人世的眷恋以及对你的希冀。陆郎,此次别离,天人永隔,愿你此后春风得意,壮志得酬。我也好摆脱了这咽泪装欢的假象。
如果,我们不曾相爱,现如今,会不会各自安好?
得知唐琬的死讯后,陆游深切痛恨着自己的无能与怯懦,就连自己最深爱的女人都不能厮守。有人道他太薄情,也有人道他深情。这些我们都无法断定,只知道在唐琬离开后的日子里,陆游曾一次又一次地在沈园里徘徊,徘徊在一生都难以排遣的哀思中。
“枫叶初丹槲叶黄,合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诗中小序曰:“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主已三易其主,读之怅然。”(1192年,陆游68岁,沈园别后38年)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沈园二首》(1199年,陆游75岁,沈园别后45年)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迹犹锁壁间尘。”
——《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1205年,陆游81岁,沈园别后50年)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是陆游最后一次沈园题诗,时年85岁。此后不久,陆游便溘然长逝。
爱是永世不可忘的,却是可以放弃的。